作者HueeMox (靜眠)
看板BB-Love
標題[自創] 冬眠6-6(完)
時間Sat Jun 19 07:16:00 2010
不到一個小時,他就到了目的地。走出火車站時,天色猶暗,只有天際放了
一點點光;路燈還沒收,街道顯得十分蒼白。想了一想,他決定還是用走的──
今天他不想開口跟任何人說話。
而這一切都是如此陌生。上一次來這裡,還是好幾年前升高二的暑假,他和
旭陵第一次約好出來過夜遊玩。那時他們還是朋友,旭陵剛跟交往不到一年的彌
安學姊分手;他則暗戀房東太太的女兒,並且因為她介入老師的婚姻而產生齟齬,
心情很低落。那個晚上他們並肩躺在床上分享了很多事,他第一次發現原來自己
可以坦承那麼多,旭陵最後還抱著他哭──他不知道男生也會哭成這樣。他並不
想哭,卻深深記得當時的驚訝,以及靈魂因為對方的眼淚而得到依恃的感覺──
那種感覺他一直忘不掉,並且因為與旭陵相處而逐漸牢靠。第二天他們非常早就
醒了,然後去爬山。夏日的天色亮得很早,他整晚幾乎沒怎麼睡,精神卻很好。
旭陵說要玩瓶中信的遊戲,兩個人就找了一棵樹下在那邊用手和石頭挖──那些
往事都歷歷在目。
但後來不知為何,他們就沒再來過了。九份也有了相當的變化,只留下一些
隱約的印象,和幾乎淹沒一切的陌生感──而這是他最害怕的事。即使他幾乎會
在每個日子每個地點看見往昔,卻仍然害怕遺忘了和旭陵在一起的點點滴滴,那
些他們所共有的、他必須在生活中極其謙卑地掙扎才能讓自己留住的影像、氣味
和聲音。
與旭陵相處愈久,他愈能察覺到正是旭陵的存在和陪伴,讓他逐漸懂得怎麼
去控制外在挫折與內在情感的衝突。他們幾乎成了彼此生命的一部分,從朋友到
情人,然後又有了類似親人的關係,隨著時間的累積而連起如絲如縷的牽繫。以
前在一起的時候,即使單純待在同一個空間裡也能輕易地銷磨時光,即使不說話
也不曾覺得寂寞過,即使痛苦也能因為對方的存在而得到緩和。但旭陵走了之後,
這份牽繫也隨著時間被一絲一縷地抽空,最後使他幾乎無法呼吸。
而無法呼吸的同時,記憶一直在流失,即使他重複吻觸那些記憶並且無數折
疊藏進心裡以期能與自己的生命合而為一,也無能阻擋。他曾以為自己已經逐漸
接受了旭陵不在世上的事實:他工作、讀書,試著多和同事交流,也和以往的朋
友聯絡,還打算進修去念研究所。除了不考慮再找對象之外(他從不認為有任何
同性能取代旭陵;至於異性,去年李安的電影〈斷背山〉也讓他徹底打消了原本
就相當薄弱的念頭),他並沒有讓自己一直沉浸在失去的悲傷當中。但他能訴說
的管道太少──知道他們關係且能體諒的朋友有限,何況這些朋友同樣失去了旭
陵,他不願意提醒他們的悲傷,不願意讓他們提心吊膽地陪伴自己,更不願意一
一阻擋他們話語裡小心綿藏的「遺忘」、「重新開始」等勸誡;至於新的朋友,
他則無力去試探或承受他們對不同性向的接受程度,無論是訴說的同時還須費心
圓謊、抑或無形中滿足對方意圖理解的努力,這些過程都使他更疲憊而感到某種
被牆無形隔離的絕望──畢竟生活太過艱難,快樂是如此希有,又有誰能真正分
擔他人的悲傷?他也嘗試去看過精神科,但這種訴說的輕鬆感也僅限於第一次見
面,因為他無法對陌生的「治療者」坦承自己內心深處的悲傷和思念,也不能一
面感受著那層醫病固有且游移難近的距離時還能設法開口,更無意讓對方以「幫
助」或批評的角色來要求自己做任何改變──尤其當他意識到,那個唯一對自己
有這樣影響力的人,已經離他而去。
死亡是這樣難以言宣也難以請求他人聆聽的話題;儀式只能掏空情感然後在
日常生活裡以更兇猛的形式倒湧,性向更成為開口的障礙。在生活逐漸平靜且大
家都覺得應該脫離傷痛的時候,他卻開始失眠。不僅是徹夜無眠而已,還恆常入
眠後悚然驚醒。使他驚醒的原因不一,有時是生病期間旭陵疼痛的呻吟,有時是
旭陵夢中倏起害怕喘氣神智不清地重複「我怎麼會在這裡」的喃喃;有時是在過
往夢境泅泳忽爾被拉出現實水面的喘不過氣,有時是恍惚間彷彿感受到旭陵翻身
或黏上來親吻求歡的溫觸重量,有時是半夜任性說要一起去覓食或看午夜場電影
的磨蹭撒嬌,有時甚至僅是房門打開後空氣與珠簾撞擊聲音的驟變感。一開始他
屢屢醒來後張眼而至淚涸,後來漸漸僅是空睜著眼重新確認日期與事實再不知不
覺閤上──這些過程就像頻發的地震,把他長年因旭陵而建起的屋樑搖出一道又
一道的裂痕。
真正造成坍毀的原因不僅於此:他沒有見到旭陵最後一面。當時旭陵的病情
忽然惡化,因為肺積水難以呼吸而驟然去世──沒有人記得通知他,只有在課間
的十分鐘,他趴在辦公桌上閤眼補眠,因為過度疲倦立刻陷入意識的昏淖,耳邊
卻清清楚楚地,聽到旭陵喚他的聲音:行揚,行揚──乍聽之下僅是平時的叫喚,
卻令他驟然驚醒,然後發覺自己不在病房裡;而那聲音也非那時應有的、衰弱的
粗啞。雖然打了電話回去詢問,卻無法聯絡;上課鐘聲已響,他只得回去上最後
的連堂課。
他後來回想拼湊印證,才能確認那是還未同居前,每次不得不分離時,旭陵
總會那樣不捨的叫喚方式──他說那是一種召喚的咒語,這樣下次見面的時間才
會提早來到,誰教還沒真正分離,就先想念。
──後來他才知道,那一刻與旭陵被宣布的死亡時間,相差不到五分鐘,或
者更近。
那樣的喚聲在後來,無論是夢中或者任何時刻,都不曾再出現過。
另一次則是學生校外教學,他一起去支援,晚上與一個較為要好的同事同睡
一房。那一夜他夢見了一個傍晚,他下課回來要進病房,卻看見旭陵以胎兒般的
姿勢蜷躺著。從呼吸聲他知道旭陵醒著,卻沒有任何動作,就這樣站在門口看著;
旭陵在夢中也從未轉過身。他醒來的時候淚流滿面,把同事吵醒了。背對著,他
聽到同事以睡意深重的聲音說:「行揚老師,怎麼了?你好像在叫誰的名字。」
可是在夢裡,他沒有聽見自己叫喚的聲音。
那樣的事情發生過嗎?但它在夢中出現時是如此地鮮明具體,後來怎麼樣了
也無從確認。那些過去全部纏絞在一起,重複不斷的自我質疑、責備連同悔恨鑿
空了他的意志,讓他無從克服甚至逃離自己愈加沉重的卑怯和軟弱。
看著綿延而去的樹與路,繚繞不散的薄霧,他想起了那年暑假,旭陵對他說
著「我喜歡你這個朋友」,笨拙不已地安慰他「不要怕生氣」卻抱著他哭的夜晚;
想著那些累積起來不可勝數的試探與接觸,想著相處相依時的快樂與爭吵、懷疑
與確認;想著那些令人痛苦的打擊接踵而來但仍決意相伴直到盡頭的考驗──然
後他揚起了笑容。所有不能分擔的悲傷早已凝結成他生命的一部分,代替旭陵成
為空氣。現在,他已經沒有任何其他的情緒了。無論是日記,還是瓶子,對他而
言,都只是等待新補的昔日記憶。尤其作了那個決定之後,他更加明白,唯有如
此才能讓他在哀悼並回憶的同時,坦然面對遺忘與恐懼。
因為他已經無處可去。畢竟,旭陵去了遙遠的地方,而他還在路上。
許行揚遠遠就看見了那棵樹:樹幹極粗,樹枝像張舞著般圈圍出大大的圓形,
樹葉卻靠著枝幹叢聚,疏落不能成蔭。他看了腕上的錶:還有九個小時,時間還
是足夠的。幸好時辰還早,那一年他們幾乎被太陽晒著,但夏天的時候,這棵樹
會開出連綴的雪白鼓圓花瓣,吐著金黃蕊芯和淡淡芳香。可惜現在季節還未到──
他微笑,從背包裡拿出鏟子,再一次確認了地點,然後蹲在樹影下,開始挖掘。
「我們來寫一句給自己的話,就像許願一樣啊。然後放進去,密封起來,埋
在地底下。十五年後,我們再一起挖出來,看看上面寫的願望有沒有實現。」
「要一起挖出來嗎?」
「當然是一起了。喂,行揚,先警告你,你可不能自己來偷挖啊。」
「不是啦,我是在想……既然要一起挖出來,那也寫一句話給對方,你覺得
怎麼樣?」
「嘿──這是個好主意!」
「那你想寫什麼?」
「這怎麼能告訴你!你也別告訴我,十五年後就知道了!」
十年,十五年,那段任何誓言都能輕許、認為任何允諾只要有心就能兑現的
青春。隨著汗水不停地滴落,他輕易就想起了自己寫在紙條上的內容,並且在這
一刻發覺,在那一夜之後,他因對早逝父母錯誤幻想而自錮自卑的少年時代,已
不知不覺隨著願望而埋葬入土。
「那不是我的錯,我母親那樣對待我是不對的。
我會擺脫對父母的錯誤幻想,變成一個更完整、更可靠的男人,可以給我喜歡的
人幸福。」至於當時那個令他注目苦惱且同住在一個屋簷下的女孩,後來漸漸失
去了對他擁有的影響力。後來再見面的時候是大三的同學會,他已經和旭陵在一
起,但那個晚上他被清算得很厲害,整夜幾乎都不能睡,雖然他非常、非常快
樂……他回想著,然後微笑了起來。至於給旭陵的紙條……
樹下挖出了一尺多深的洞,許行揚取出那個當初旭陵帶來、說原本裝調味料
的玻璃瓶子,用預備好的布擦淨外邊的泥土。瓶子雖然長年埋著,但不常接觸空
氣,反而沒有顯得特別灰沉,他打開扣鎖,拉開金黃色的密封條,取出瓶子裡折
疊整齊的紙片。
紙也是旭陵帶過來略厚的筆記紙,當時折得細細長長、像籤條一樣的放進去;
但現在則是一張一張折成皺皺的星形(他想起有段時間旭陵在化療後觀察期間,
只要清醒而且有力氣的時候就在床上練習折紙),上面旭陵用第二本日記相似的
字跡寫了次序。第一張一拆開,他就認得是自己高中時以過份端整的字許的願望。
第二張也是自己的,給旭陵的那一句話很短,卻是當時他對旭陵失戀(彌安學姊
向他提分手)的真實擔憂與祝福:
「希望你能找到一個愛你、能讓你幸福的人。」
旁邊是旭陵的字,明顯比他的大,而且看得出來極力寫得整齊(旭陵總是很
介意自己笑他字醜):
「我找到了你。我很幸福。」
他笑出了聲音。第三張和第四張是旭陵的,與第一本日記相似的爬扭字跡:
「我喜歡你。」
「希望十五年後我能出國攻讀文學,而且和行揚還是朋友,一起來挖出瓶子。」
他又笑了,差點不能遏止。拆開最後一張,這張密密麻麻的,不是一句話,
而是一封信:
行揚:
高中的時候,我們一起聽過成語「結草銜環」的故事。你還記得那個故事嗎?
我前幾天要你借左傳給我,你還很奇怪我怎麼會想看。因為我想找故事的原文。
前幾次化療後的痛苦讓我怕了。我怕的不是死,而是停不下來的疼痛、身不
由己和逐漸瘋狂的精神狀態,更怕會因此傷害你。「疾病則亂,吾從其治也。」
我們沒有兒女來支持你提醒你,我也知道我的家人永遠不會成為你的家人(這不
是你的錯)。所以趁我還清醒的時候,我要把我的願望寫下來告訴你。
剛剛在廣播聽到一首歌,是Michael Jackson的〈You are not alone〉,裡
面有段歌詞我覺得很棒:
For you are not alone
For I am here with you
Though we're far apart
You're always in my heart
For you are not alone
Whisper three words and I'll come runnin'
And
BOY you know that I'll be there
I'll be there
總有一天我是會過去的。我不知道人死後的世界是怎麼樣。如果能夠,我希
望可以一直在你身邊;但是即使有一天,我不能再在你身邊了,你也不是一個人。
You are not alone, I'll be there. (你知道,我一直想當你的背後靈)
做你想做的事,把我忘記。這是我的希望。
P.S.這首歌很好聽,可以去找來聽喔。
2004.07.15 旭陵
怎麼會是這首歌……許行揚一怔,本能想揚起笑,卻發覺在被冷風吹乾了汗
的臉上,不知何時兩道熱流撲簌而下;胸口也是一陣劇烈疼痛,幾乎無法呼吸,
彷彿被捶打過後捏得死緊。
旭陵,我試過了。但那些都不是我想做的事。不能成為我想做的事。
如果你還在,我知道你會責備我做這樣的決定;但正是因為你再也不能責備
與阻止,所以我只能這樣。也許在那個世界,我能有機會求得你的原諒。
他蜷縮在那裡,把紙壓在胸前,只有偶爾發出幾聲模糊的泣音。
今天天氣很好,近午時分非常寧謐,可以聽見清楚的鳥聲啁啾。他靜慢地嚥
下一個三明治,把屋子檢查了一遍,為綻放的玫瑰花加了水,開了一扇雨水打不
進來的窗子,裝滿了一保溫壺的熱水,取出早就買好的酒,把房門靠上了門擋。
然後回到床上,拉開抽屜。
「現在」是在掙扎與墜落中不斷與生命交換的不平等條約,如今已毋須維持。
他深深地吸吐了口長氣,臉上又漾起了笑意。
在這麼長的一段時間裡,他第一次覺得空氣的懷抱是如此溫柔,不再令他感
到窒息;第一次覺得在床上閤眼時,將有期待的羽翼,引領自己上天空飛翔。他
甚至相信會有一雙手擁抱他,那種溫暖和安全的感受就像旭陵在的時候,半夜叫
喚一聲,會聽到對方的回應或呼吸。
一切都很安靜。春天的風飛掠而過,隱隱含著玫瑰吐露的芬芳,和房門上珠
簾的輕響。良久,那中央垂擺的串珠忽然斷落,就這樣滴滴答答地滾了一地。
風靜止了下來。
天色也逐漸暗去。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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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218.160.247.69
推 Lidmoon:最後?他自殺了?感覺是好溫柔卻好哀傷的故事… 06/19 09:37
確實如此。這是他(或者是身為作者的我)
唯一想到可以讓時間停止帶走一切的方法。:)
能讓您感覺到溫柔很高興。/////
推 puddinglin:QAQQQQQQ 我也看到快窒息了~~~好糾心...... 06/19 11:27
寫的時候我也常會忘了呼吸。
推 Fully:雖然有猜到一點點.....但還是好悲傷T______T 06/19 17:10
→ Fully:春天來了 但是他的心和他的人 卻永遠冬眠了..... 06/19 17: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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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Fully:總算等到這篇的結局 謝謝作者大人〒△〒 06/19 17:12
看到這點還有說出來的你,我也很高興很感謝。:)
最後謝謝推文,以及將它看完的各位。:D
推 water1026:謝謝作者大寫出這麼好看的文..... 07/01 23:43
→ water1026:我想回憶無法讓他有足夠的能量走下去吧T^T 07/01 23: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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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畢竟時間和改變不會因任何人而停留。
也謝謝你的推文。:D
※ 編輯: HueeMox 來自: 61.224.231.140 (07/02 05: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