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HueeMox (靜眠)
看板BB-Love
標題[自創] 冬眠 6-3
時間Mon Jun 14 13:33:37 2010
「許大哥。」
走進了咖啡廳,許行揚就看見嚴旬慈站起來,笑容滿面地向他打招呼。他微
笑,坐在她的對面。
「一杯Espresso。旬慈,妳要喝什麼?」
眼前的女子咧嘴一笑,那帶點天真的神態和略有幾分形似的輪廓,總會讓他
想著:旬慈跟他果然是兄妹。「我要熱紅茶。」
服務生走了之後,嚴旬慈看著他,溫柔地說:「許大哥,最近好嗎?」
他揚起嘴角。「旬慈,妳不用這樣。」不用這副小心翼翼的樣子。
嚴旬慈聞言嘆了口氣,側過身子,從旁邊的手提袋裡拿出兩包牛皮紙袋:一
包裝得厚厚、鼓出方形;另一包很明顯裝的是一疊紙。「哪,這是你要的:二哥
當初離家出走時,鎖在抽屜裡來不及帶出去的信件和日記;還有這個是我給你的:
上次你說打算今年考研究所,我幫你準備了一些資料,哪,都在這兒了。」全推
了過來,然後往口袋摸索了一下,後來想到什麼又放棄了,別過視線。
許行揚幾乎苦笑。「旬慈,這裡是吸菸區,妳想抽菸就抽吧,我不介意。」
她悶著聲音。「不用了,我不想抽。」
看著她那生悶氣時微皺的眉頭,那份熟悉感令許行揚不覺心軟,又對眼前的
女孩有淡淡的無奈。「旬慈,妳不用這樣。」這次語氣和態度明顯軟了許多。
嚴旬慈瞥了他一眼,哼了聲:「許大哥,你不用這樣。我知道你討厭我們一
家人,勉為其難來見我,只是想拿回二哥的日記。現在目的達成,你想走也沒關
係,只要付了錢,我不會攔著你。至於你的咖啡可以留給我喝,我不會浪費的。」
「……我確實不願意見嚴家的人。但我一直很感激妳。若不是妳,我很可能
沒辦法看他最後一眼。」
話裡的懇切語氣讓她調回目光,觸及那溫和的笑容,隨即心軟了。
「那……」根本不算。嚴旬慈嘆了口氣。「對不起,我代我大哥向你道歉。」
「妳不用道歉。」他笑了一聲。「他們有權利做任何決定。」
「……」
點的飲料正好送來,沉默成了彼此之間的聲音。他想著明天的計畫,恍惚了
一陣,回神時正與旬慈四目相對,後者對他露出釋然的表情。
「許大哥……我很久沒看見你這樣了。」
「……」他微瞇起眼。
「二哥一直都很擔心你。我之前也很擔心,畢竟二哥已經走了快兩年了……
但今天看到你……」眼珠一瞬也不瞬地盯著:「二哥可以放心地走了,對不對?」
那過份認真的凝視令他笑了。
「旬慈,妳放心吧,不用擔心我,我不會有事的。」
「太好了,我明天一定跟二哥說。你……你願意跟我們一起去掃墓嗎?」
「不了,我今天就會去。我想,嚴……妳的家人還是不要見到我比較好。」
「……嗯。」旬慈又嘆了口氣。「許大哥,我家人那樣……真的很對不起。」
他微笑。所謂的家人總是會在死神面前和解,輕易原諒。但那不包括他,畢
竟他從來就不是──何況活著的人還要繼續過下去。把罪咎推給他,無疑是最理
想的選擇。
而那對他來說,早就無所謂了。
迎著微寒的陽光,許行揚走下公車。四下看了看這個陌生的地方,目光投注
在一間明亮寬敞的花店裡,遲疑了一會後,終於走了進去。
花店裡的老闆娘正在招呼別的客人,所以許行揚很輕巧地走看了一圈:海芋、
瑪格麗特、鈴蘭、鳶尾花、天堂鳥……柔軟、光亮、清爽、冶豔,彷彿時光停止,
彷彿永恆確實存在。
他喜歡花。旭陵的學校有杜鵑、櫻花、茉莉、豔紫荊,他的學校有七里香、
阿勃勒、梔子花,當然也有杜鵑,看見花開總會令他依戀難捨。但花店裡的花不
同,還有以往去找旭陵時,經過的地下道賣的那些便宜的花束──這些花他必須
匆匆轉頭不去想像已死妝容過的屍體,才能及時止抑一些莫名湧上的哀傷。
但他必須選一種花……許行揚抬起頭,正好和老闆娘探詢的視線相觸。對方
是個上了年紀的女士,笑容親切,也以親切的聲音問道:
「先生要買玫瑰花嗎?」
許行揚這才發現自己站在玫瑰花束前,深淺錯落、粉妝玉琢,一眼瞥過去還
有藍色,像是染的,錯眼間竟有幾分陰森,不由得退了一步,有點張皇失措;但
老闆娘既沒有往前,也沒有再開口,就笑吟吟地站在那裡等他的回應。他定了定
神,才有些艱困地說:
「就白玫瑰花。我是要……上山。」
「嗯……上山的話,要不要幫先生配鈴蘭或百合?」得到接近的應允,老闆
娘趨向前來,微揚著頭笑道。
「不……白玫瑰就好。」他重複,彷彿從出口的聲音裡得到確定。
「先生是要看女朋友……還是太太?」
老闆娘彎著腰這樣問著,輕而爽利,彷彿死別只是生命裡的一段路徑,卻又
沒有那份浮薄無關的淡漠。她一定很熟悉了,不像他。他頓了一下,在嘴裡練習
了一回,然後露出微笑。
「是我的……丈夫。」
捧著一束含苞的瑩白玫瑰,許行揚原本想伸手攔下一台計程車,但眼前的陽
光像軟紗一般,輕得時時被風掀開;山腳下蔓延而去的霍香薊迎光招展的姿態,
使他很快就改變主意,決定步行。
他也喜歡霍香薊。花名從國中生物課本裡記到現在,還常被旭陵取笑。幾次
他們一起爬山,夏天的時候他總會在纖薄叢聚的白花當中看見猶如星點的蝶小藍
花,被吸引然後駐足,嘴裡說著回去後要查叫什麼名字,但也總是不了了之。有
一回旭陵對他說:
「行揚,我發現你看見這花的時候,臉上的笑容會不一樣。」
「哪裡不一樣?」他困惑。
「嗯……就是有一種很安心的感覺,好像看到熟悉的老朋友似的。」
「哦──大概是因為這種花很普遍吧,會讓我覺得它一直存在,還有藍色的
花很少見啊──你幹麼一副吃醋的樣子?」
「……你都不會這樣看著我。」
身前的男友斜睨著他,耍任性的表情極其幼稚。他想笑,但沒有笑出來,因
為感受到那表情下藏著的真實情緒──
旭陵送過他兩次花。一次在他大二(也就是告白後不久)那年生日,一次則
是畢業典禮。他的生日在二月底,旭陵在上學期期末考完後就另覓住處搬離宿舍,
突發奇想說要送他花,兩人一起去花店看了很久。那時的他非常快樂,第一次坦
率地說出很難決定要把花店的花當作性器官展覽還是屍體,剛好不久前他們共讀
Virginia Woolf的《Mrs. Dalloway》,旭陵便引用書裡的句子
”Every flower seems to burn by itself, softly, purely in the misty beds.”
(每一朵花都彷彿在霧氣的溫床中柔和純淨地燃燒自己)來取笑他近乎毀滅的審
美觀,他則從旭陵曖昧的口吻裡挑剔他暗示色情的意圖──他們太過小心翼翼,
交往一個多月雖常獨處卻還沒有更進一步的接觸,甚至害怕什麼般有意識地隔出
距離,平時過份壓抑的想像和試探在那一刻忽然真切起來,最後兩人都紅了臉避
開目光差點說不出話,直到看見老闆懷疑的眼神──然後旭陵佯裝自在地問道:
「喂行揚,你學妹到底喜歡什麼花?」
為了那個不存在的學妹,他選了白玫瑰。走出花店的時候一前一後一路無話,
但都知道彼此在想什麼,一進旭陵房間門關起來的時候就瘋了。那個晚上他們把
彼此折騰得一夜沒睡,第二天也都掙扎著起不來,夾帶冷雨的濕風從留一條縫的
窗子流進沖散了一屋子的汗水、彼此身體纏融的氣味和溶淡的玫瑰花香──後來
偶然聞到近似的味道還會令他渾身莫名痠軟。他甚至不只一次瘋狂地想過,要是
就這樣一起死在床上的話,也不錯。
畢業那次也是──因為要去美國當交換學生,旭陵選擇了延畢;而他則決定
畢業後先實習,考上教甄後再當兵,因此他畢業時旭陵還在學。典禮結束後,旭
陵跟他一起和同學聚餐,隔著連手也不能久久相握的距離,結束了才相偕回到旭
陵外租的套房。在接過一大束白色玫瑰的同時,旭陵用手撫上他的肩和臉,吻得
他手發痠喘不過氣。最後那束花傾倒在地上,流了一地板的水,還濡濕了他那天
穿得汗濕的襯衫長褲。等到終於有時間清理的時候,那些盛放的花緣因為缺水和
室內溫度太高,已經泛著枯槁的黃。
像那樣毋須相約就能運用全部默契執行的、言語和行動的「遊戲」,打從啟
動了開關,便巧妙地略過所有引起性向的聯想,從不誤事。即使有時從相觸的目
光裡捕捉到接觸親吻擁抱的慾望,但下一瞬間──有時是他有時是旭陵──警告
的眼神都能很快令對方忍抑下來,然後等到一個適當的──或者踩著危險邊線實
則安全的時刻,再來饜足那些想要親近確認的渴求,彷彿快感可以藉由忍抑而膨
脹,到達最高的頂峯。
他和旭陵都是享受用眼神表達渴望過程的人,從不覺得這樣秘密的忍耐和遊
戲有什麼遺憾──畢竟他們只能藉由享受,來剝除所有遺憾的可能──除了一些
偶然冒出殼,當旭陵抱怨他「你都不會這樣看著我」的時刻。
還有家庭革命。但那不算,除非他們想分手──旭陵當交換學生的那學期也
真的差點分手,隔開了距離才知道他們多依賴對方,又用這樣的依賴埋葬了多少
不安。一旦分開,那些想像與恐懼的陰影就在距離當中加倍擴散──職場上屢仆
屢跌的挫折,許多來自四面八方猝不及防毫無疑慮的貶損惡意,讓他開始不可遏
抑地想著:兩個男人真的可以在一起過下去嗎?他們的未來在哪裡?交往以來他
首次瘋狂地想要逃跑,以為隔著距離寂滅下來,就能降溫緩弛;甚至意識到旭陵
被疏離的痛苦也毫無感覺,只是想著:久了就好了,他們總有一天會回到原來的
位置,祝福對方得到幸福,然後
各自走開。畢竟缺少的那些他無法給予:被認同
神聖的情愛聯繫、受到尊重與法律保障的家庭、擁有血緣的後代、理所當然接受
祝福的安全感,並且從無處不在的指控中解放──這些他一個人終其一生都無從
給起。
然而終究只是空想而已。那些寂滅裡壓抑的意志使弓弦逐日拉滿,箭鏃颼的
一聲射中目標的瞬間,把初衷燒成了灰燼。他一直記得機場裡,兩人在眾目睽睽
下相互擁抱,他聽著旭陵說「就算沒有路也要一起走出路來……所以無論怎樣我
們都不要分手好嗎」的時候,在模糊視線中幫對方擦眼淚時看到的傻臉。
最後他們還是沒有分手。
實習結束後他考上教甄,一起當完兵後,蟄伏般同居了四年,直到旭陵忽然
病倒,送去醫院檢查三天發現是腸阻塞要開刀,手術時護士要「家屬」簽同意書
卻發現他資格不符(怎麼樣才能向醫院證明他是「嚴旭陵的關係人」?憑什麼他
和旭陵都以為彼此可以健健康康天長地久?永遠為什麼比他以為的還要短暫?)
的時候,他才深切體會到:他和旭陵之間其實什麼關係都不是。甚至當他因為著
急而第一次喊出「我是他男友」的時候,聲音完全變調抖啞,彷彿來自於另一個
世界。
他和旭陵都是膽小鬼,所有不想看見的就可以不存在。除了承認相愛,以及
用躲閃來維持相愛的長度之外,那麼好脾氣的旭陵,為他反抗了家人;他則沒有
家人所以無從反抗起。但是最後,是旭陵的反抗,讓這世界上最反對他們的人,
成了唯一能證明他們確實在一起的證據。
而當旭陵的病證明是大腸癌第三期的時候,也只有旭陵這一生唯一反抗過的
嚴家人,能夠出錢延長他的生命。
所以旬慈何必道歉,他從沒爭取過。旭陵活著的最後一段時間,不管他經受
了什麼折磨,都是自己該受的懲罰──何況那完全比不上旭陵所經受的。
許行揚來到了墓地之前。
這是他第一次來。從葬禮的第一天開始,他病了整整一個月,後來也不曾來
過。直到今年旬慈終於得到母親首肯,按照旭陵的遺言把他的日記和信件都交給
他。現在站在這裡,耳邊彷彿還能響起那天在學校打盹時,不知來自何方的、熟
悉的叫喚;直到這一刻,他才彷彿能聽見那口厚重的箱子在他靈魂傾輾而過──
和幼年父母因車禍逝世時的嗡嗡作響不同──然後同時撞擊墜落的聲音──
「先生是要看女朋友……還是太太?」
「是我的……丈夫。」
「丈夫」陌生得令他意識到自己未曾將這個名詞訴諸於口,即使他們已經交
換了戒指和共度一生的諾言;伴侶或許更真切卻也僅是同居後彼此之間逐漸累積
的默契;而在某些時刻,旭陵會湊近他的耳邊,像電影一樣用撒嬌似的氣音叫他
Lover ,My Lover……看著那奢華冰冷的大理石墓座,許行揚蠕動著嘴唇,握緊
左手,意識著戒指嵌進肉裡的痛覺,卻怎麼樣都無法把手中的花和那些有點凋謝
但鮮豔許多的花並置。旭陵不會躺在那個地方的,太冷了……
有一次一起看新聞,從一則火災聊到旭陵當初險些葬身錢櫃的驚魂。他說死
後希望化成灰灑進大海裡,旭陵則笑著說,他也希望化成灰,可是大海太冷,他
要埋在溫暖的泥土下,薄薄的棺材就好;如果行揚你還活著,偶爾來看我,在葬
著我的地方一枝一枝地鋪上白色玫瑰花或霍香薊,那樣我就知道你來了。
我來了。可是你在這裡嗎?我在這裡,你感覺得到嗎?許行揚看著手上的玫
瑰,在冷風中呈現一種烟般的白,令這一刻顯得極其虛幻。他搖了搖頭,揚起了
微笑。
類似的懲罰,從小他就從所謂血緣的冷漠裡經受多次,早已麻木無感。然而
除了意圖訓練自己習慣分手的那幾個月,旭陵的寂寞,他從來無法長久忽視。
一開始的時候,嚴家人還有餘力嚴防他和旭陵獨處與接觸。旭陵的父親只來
看過一次,就再也沒有來過,只有旭陵的母親和旬慈輪流照顧;而旭陵的大哥嚴
旨群,只有必須扶持的情況下才會伸手,其他幾乎僅充當司機,偶爾擔任吵架與
和解的要角;至於他,只有尋找空檔(那必須排除他的工作時間,以及嚴家人不
在場的機會)才有擁抱旭陵、近距離承受他發脾氣、因為劇痛而軟弱落淚和撒嬌
的機會。但至後來,旭陵的病情逐漸惡化,眾人的疲憊也再難掩藏的時候,他想
帶旭陵出院回家休養的要求才得到了默許。甚至最後的幾個月,那個幾乎不曾跟
他說過話、永遠跟他保持距離的嚴旨群,還把他約了出來,要他辭去工作,專門
陪伴旭陵,他們會給他錢。「我爸媽身體都不好,旬慈在準備留學考試,我的工
作也不能再請假了,嚴旭陵一直吵著要你陪他,他也沒剩多少時間,我媽向來容
易心軟,不得不順他的意……不過拜託你,我媽在的時候節制一點,她老人家禁
不起你們那個樣子……」
這些曾經會令他痛苦的話語,在那時候都像空氣一樣虛無縹緲;當嚴旨群用
那種與旬慈明顯不同的口吻告訴他HIV篩檢結果(旭陵入院後,在他出櫃時一
起做了檢測),並且問他「是誰被插」的時候,他都失去憤怒或被羞辱的感覺;
嚴家人在確知旭陵的病只能拖延時進行的原諒與和解劇碼,他在旁看著也僅是茫
然無感。他唯一想做及能做的,就是當旭陵清醒且能開口要求時,忍耐住嚴家人
的敵意和目光,忍耐住旭陵身上因病而陌生的異味,直視他身上無法癒合的傷口,
走過去緊緊握住他的手,為他清潔身體,或者推著他去散步,在他們看不到的時
候跟以前一樣地擁抱、親吻、聊天,讓他展顏,跟他吵架,還有一起哭泣。
那變成最後他能為旭陵做的少數幾件事。儘管他做得太差,沒能多留住他幾
個月、幾天,甚至幾小時,至少見上最後一面,但他盡力地……想去償還這一生
旭陵選擇放棄家庭來愛他的勇敢。
至少旭陵自由了,不用再面對這些擾攘。「你怎麼可能會在這裡,你不會喜
歡。」他確定地說,仰首望向遠方,臉上溢出微笑:
「……可是你知道,我是不能沒有你的,因為這樣活著太寂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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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 scriptyuan:這篇文章好悲傷 哭哭 06/14 16:02
→ HueeMox:嗯,因為我想寫這樣的故事。自己寫的時候也很掙扎。:) 06/15 10:48
※ 編輯: HueeMox 來自: 218.160.245.146 (07/01 17: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