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創] 你要去哪裡？

[HueeMox (靜眠)]

　　他忘了怎麼回家。



　　是真的遺忘，回過神來，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經走到全然陌生的地方。



　　那些街道其實如出一轍。屈臣氏、麥當勞、７－１１、全家、星巴克、計程車

和大樓。類同的招牌在各處林立，只要多轉幾個彎就是複製的風景。公車號碼是陌

生的也沒關係，只要看見站牌，尋找捷運的字眼，就知道自己在哪裡。



　　這是一個不需費心確認位置的城市。拋家傍路，最是方便不過。他在車流人潮

裡泅進深海，傾聽著琴弦震動編織的鰭翼，一面划湧前進。



    拋擲的還包括辨識和語言能力。他進入一間空間比較大的全家，沿著地磚的緣

線踱到冷藏櫃選了一瓶摸著瓶身也無法確認是否冰透了的沙士，再顫顫巍巍地去結

帳。拿下耳機的時候，他幾乎不能拼湊店員的五官和表情，聲音很慢地落入意識裡

才一一認出那是親切和溫柔，或許還有熱情──他顫窒的胸腔因為這樣的聲音和流

暢無誤近乎正常的動作而平穩，還能抬頭對那女孩說聲謝謝，想著這裡很好，下次

可以再來──然後跨出自動門。



　　氣泡飲料在接觸了空氣後上湧。他很小心地在湧至瓶口時重新旋蓋，慎重得像

是處理著一件大事的核心。此刻最需要的就是這種沒有任何用處的飲料，沖洗著腸

胃用浮泡確認身體仍然聚合著，不是虛空，也還沒被分解。只需要一口就好──剛

剛應該買小罐雪碧的，喝不完太浪費。他握著瓶身，繼續往前走。



　　這個城市真好，沒有任何認識的人，那些笑容、愁苦、憤怒、生死、張合的嘴

唇和拉緊鬆弛不停運動的肌肉都存在並彰顯扮演著一個正常人的世界，他在裡面但

可以跟自己沒有關係──或許跟自己沒有任何關係這件事是有問題的，因為那樣他

無法解釋自己為什麼在這裡。但他可以放棄解釋，這時候他沒辦法想太久。



    他只要能往前走就好。雖然他累了。意識逐漸渙散漂浮，他抬頭可以看見那黯

淡如緞彷彿游上去就能鑽出頭的天空，被大樓切得支離破碎。但那上不去的，現在

不行。閉上眼睛可以很真切地想像站在樓緣的風搖擺晃，抽屜裡剛拿一整月份的藥

片，櫃子裡的酒，廚房裡那一排其實不怎麼銳利的器具，放滿熱水的浴缸和用途不

僅止於剃除鬍鬚的刀片──但是不行。



　　那些車流也很誘惑。但熱鬧會分散他的勇氣──如果那可以稱之為勇氣的話。



　　想起來了。這是他唯一能為自己做的事。逃出來就好。去哪裡都沒關係。他深

吸了一口氣，把憋了很長的一口吐出──有時候連這樣也會遺忘，然後靜待心跳呼

吸恢復足以拋擲存在的常態。小提琴。春。他越走越急，手上的瓶子順手丟進了隨

處可見的垃圾桶，路逐漸寬廣，夜越深越暗，近乎瘋狂的興奮讓他一度換不過氣，

他停下來讓那一陣空白度過，知道他就要走到沒有人看見的地方了──等到眩然結

束，他才忽然察覺褲袋裡的振動是來自他處的訊息。手機裡顯示有五通未接來電，

都是同一個名字。寧宇。他本能地拉下耳機，按了回撥，直響到底。正準備再撥一

次的時候，響了。



　　「喂……」



　　「你在哪裡？」



　　他像木偶一樣抬頭四望。站牌。地址。路。自己。確認的過程很慢，但已經重

複演練多次，跟走進便利商店一樣，只要沒有意外就能順利進行。這是他學會的生

存技能之一。對方並不急躁，聽他破碎零落地說完，然後對他說：你就走吧，我去

找你。



　　嗯。他應聲。掛斷後卻沒有走。這個城市的站牌下總有椅子。深夜等車的人不

多，椅子並不是空的，另一頭坐著一個女孩。他坐下，佔據了另一頭的角落。



　　接到了電話他就想睡了。他閉上眼睛，讓意識像跌進水裡的油一樣浮在表面，

但沉不下去，只是軟軟地散開，猶如一個宣布廢棄的困境。但他想要休息一下，或

許等一下會有一點精神，可以說一點話──讓那個人知道自己沒什麼事，已經沒事

了。只是身體或者某些神經太誠實，這一點欺騙早已產生了抗藥性沒有任何效用。

沉坐也像被蟲咬嚙，而且冷，他沒有多穿一件衣服，這個城市的春天只是在冬與夏

的邊緣來回跳躍──他忍耐著又坐了一會，直到蟲嚙變成磨搗藥粉的木棰，凌遲得

無聲而且漫──長──他站起來要開始走，卻被一個陰影籠罩──陰影變成實體，

有力的手臂挽住了他的肩，手指抽掉了在耳邊歡快躍動的彼得洛希卡──抬頭他就

能看到那張熟悉的臉孔和神情：



　　「找到你了，晏熙。」



    找到了。張臂把對方摟進懷裡。短暫的靜默裡像動物一樣嗅聞著彼此的氣息。



　　「還想去哪裡嗎？」



　　他本能地搖頭，像找到樹洞的螞蟻般，鑽到那具身體納含他的空隙。這也是不

會有意外而能進行完成的動作，對方的身體非常溫暖，而且不會拒絕他──至少現

在還不會。永遠太遙遠了，但是眼前有太多他必須拚命才能到達、一段一段沒有盡

頭的終點線。他身體裡的任一腺脈隨時可能力有未逮，何況藥物從來就填不滿那些

埋伏的深淵。



　　「那回家？」



　　好。他抬頭。「謝謝。」



　　溢出的惶然被笑意取代，他的嘴唇交換了剛剛的沙士和對方用口香糖也無法

掩藏的菸味，但現在還沒有詢問的力氣……廣漠無際的夜海分了開。他再一次確

認了呼吸的頻率，鬆開手臂，讓對方摟住他的肩，意識稍微清醒了一點，至少能

重新辨認眼前是路，身旁是他。從空白到恍惚到凝聚注意力需要一點時間，但寧

宇總是會等他，用他的步調一起走到摩托車邊，等他穿上風衣，扣上安全帽，跨

上後座，然後把他的手往前拉，說「抱緊一點」。那點滴累積的默契與時間是他

對生命最穩定的計量，至今未變的悃悃款款──他是，他也是。



　　車子往前馳行。剛剛將他淹沒的城市，此刻一點一點地後退，直到他閉上了

眼睛，任由周圍不變的景物沉入海底。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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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From: 61.224.240.43
推 naminono:城市的描寫好美~城市人的描寫好真切 =ˇ=
推 goldenink:這篇好棒Q///Q
推 seigaku00765:為什麼我覺得美但是好哀傷
推 aiyameldalye:這篇文好美，每個詞都用得好漂亮又互相連貫，有種就
→ aiyameldalye:晏熙所看到的世界裡的感覺QQ
→ HueeMox:謝謝各位的推文。:D
推 toandfro:喜歡。在灰色的水底泅泳的感覺。不要沉下去啊......
→ HueeMox:那要很努力、非常努力。:)
→ toandfro:那就只好很努力、非常努力了....o(>_<)o!
※ 編輯: HueeMox         來自: 218.160.245.146      (07/01 21: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