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閒聊及一個口令一個動作下,拍照很快便結束了,這讓陳盛良覺得有些驚訝。
也許是他的身體已經開始習慣在這間畫室裡要間隔廿分鐘才能自由活動,當身
體習慣的時間還沒到就聽見駱航說「拍完了」時,陳盛良不禁覺得輕鬆又訝異。
「我還以為你會拍很久。」
「因為我看起來對相機不熟?反正弄久一點好像也一樣,不如速戰速決拍我想要
的就好啦。裡面還有一半的底片,等一下讓你玩。」駱航咧嘴笑了笑。
「如果是畫圖的話,你大概不會這麼說。」
陳盛良的回話讓駱航愣了一下,隨即笑著說:「對耶,如果是畫圖的話,我會
一樣一樣慢慢試,試到我最喜歡的為止。」
提到畫畫,駱航的笑臉依然是那麼的燦爛,陳盛良忍不住盯著他發呆。
「怎麼了?」
「沒事……對拍照沒興趣的話,你怎麼會有相機?」陳盛良快速移開話題。
「去年要上攝影課,就跟同學一起買啦。」
「你們還要上攝影課?」
「對啊,我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的咧你都不知道?」
「我還真不知道要怎麼回話了。」
「哈哈……不好意思哦。」駱航笑嘻嘻地說道,倒也沒有難為情的模樣。將相
機先擱在簡易防潮箱裡,他轉頭就去準備畫具了。
如同往常,凝固在駱航面前讓他作畫時,陳盛良反倒對那台單眼相機感興趣了。
拿著相機的駱航,散發出來的氣息比他拿著畫筆時感覺溫和多了。而且那種對
機器不熟、微微生澀的感覺挺可愛的,很符合他不說話時讓人覺得靦腆親切的形象。
等到這天的工作結束,穿上衣服、領了薪水後,陳盛良便迫不及待地對駱航說
想要摸相機。那模樣就像非常期待玩具的小男孩,駱航心想,陳盛良終於對他屋子
裡的某件東西開始感興趣了。
簡單地教陳盛良如何使用單眼相機後,駱航就將相機交給他隨意使用,沒想到
陳盛良拿起相機便瞄準駱航拍了一張,讓他嚇了一跳。
「欸欸……怎麼拍我?」
「很公平啊,我讓你畫,你讓我拍幾張。」
「那是不是還要感謝你沒叫我也脫光?」
「你要脫我絕對不反對。」
「我怎麼覺得這句話好像在哪裡聽過……」
不就是他曾經對他說過的嗎?陳盛良咧嘴一笑,一切盡在不言中。
舉起相機,又對著駱航再拍了幾張。駱航有些閃躲,不適應鏡頭的害羞模樣看
來很可愛,讓陳盛良忍不住一直用鏡頭追逐著他。
「欸不要一直拍我,你找靜態的東西試試啊。」
「我比較喜歡活的東西。」
「……不要一直拿我說過的話堵我。」
「我還以為你沒發現,哈哈哈……」
◇
照片洗出來了,成果讓駱航鬆了口氣接著又忍不住覺得得意。
陳盛良趴跪在瑜伽墊上擺出他指定姿勢的那幾張相片,四肢及背部隆起糾結的
肌肉線條流露出一股吃力及微微憤怒的情緒,那正是駱航想要的,他非常滿意。
相片中的肢體線條看來美極了,陳盛良身上淡色毛髮泛著柔和的微光,在適當
的光線下更加突顯了他恰到好處、不會過份粗壯的手臂肌肉,還有略寬的肩背,結
實的腰臀及修長的腿……讓人很難從相紙上移開目光。
就連本人也是。
「這是我?」
「是啊,很好看吧?害我有心頭小鹿亂撞的感覺。我果然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
連拍照也是不錯的啊嘿嘿嘿……」
比起洋洋得意的駱航,陳盛良反而很狀況外。他看來極為困惑,一直盯著手中
的相紙,彷彿那裡頭的人多長了一隻角。
趴跪在瑜伽墊上的那幾張相片都沒有拍到臉,不著片縷的軀體讓陳盛良第一眼
見到時內心非常震撼,這真的是他的身體嗎?那皮膚,那肌理……
「好奇怪。這個人不是我吧?」
「就是你啦,不要否認!」駱航失笑說道:「很正常,自己看自己的照片都會
覺得怪怪的,我看到你幫我拍的照片,也覺得那個人不像平常在鏡子裡看到的自己。」
再往下翻,是駱航一開始試拍的照片。那些照片有拍到臉,陳盛良見了又是一愣。
前幾張照片裡他都面無表情,接下來,照片裡的他張開嘴巴似乎在說話,神態
也較為生動,想必是駱航後來和他閒聊時拍下的。
駱航取的角度很巧妙,儘管鏡頭前隨性坐著的陳盛良全身光裸,卻也沒拍到私
密部位,照片讓人看來只覺得相紙裡的男人毫無拘束,不會有其它聯想。
「真的好怪。」陳盛良忍不住又說了一次。
因為他鮮少拍照,於是也鮮少看過相片裡的自己。
小時候,是因為媽媽不像別人家的父母會幫孩子拍照紀錄成長過程,也很少帶
他去哪裡玩過所以沒機會拍照留念。
長大後就更別說了,除非是團體出遊時配合大家拍的合照,不然除了証件照之
外,陳盛良還不曾主動拍過自己的樣子。
看相片又和看鏡子裡的自己的感覺不一樣。眼睛的顏色似乎更亮了點?臉和肩
膀也比鏡子裡更大更寬了些?
陳盛良困惑地一張一張翻看著相片,翻到他為駱航拍的照片時,相紙裡的駱航
才讓他相信前幾張照片裡的影像真的是他自己。
從困惑轉為好奇,陳盛良反覆翻看著每一張照片,覺得這實在太有趣了……!
他這舉動讓駱航好想調侃他,這樣看起來很自戀──不過仔細想想,自戀總比
不在意自己的身體好,於是念頭一轉,駱航便誇獎起陳盛良的外表:
「很好看對吧?我就說嘛,你應該好好看一下自己的身體的。你的手臂看起來
很有力道又不會讓人覺得有壓迫感,背也是,看起來像小山一樣堅強對吧?你把頭
髮染黑真是太聰明了,黑髮真的很適合你──」
陳盛良忍不住側頭看了駱航一眼,似笑非笑地說:
「我好像沒有告訴過你,我的頭髮是染的。」想必是從其它部位觀察而來的吧?
駱航愣了一下,然後有些臉紅地駁辯:「我猜的啦!不用你脫光,當初看到你
的眼睛就大概猜得到黑頭髮可能是染的。」
「這麼神?」
「之前有聽過一種說法,在基因上來說,黑髮綠眼是不太可能的事,嗯……正
確的解釋我不太清楚,有找到再給你看好了。」
駱航搔搔頭,隨即想到剛才的讚美被打斷了,立刻雙眼發亮地說:
「剛才還沒講到重點!你的眼睛很漂亮,在照片裡特別顯眼,這種綠色好美哦……
當然我拍照的技巧也是不錯的啦。」
話尾「順便」誇獎了自己的話,讓陳盛良感到有些好笑,他忍住想笑的衝動,
僅是抿唇「嗯」了一聲當回應,駱航因此歪了歪頭看著他。
陳盛良不喜歡被讚美身材或眼睛漂亮嗎?就算是吐槽駱航臭屁也行啊,但這樣
不冷不熱的反應讓駱航感到很困惑。
「你不喜歡聽到我稱讚你的外表嗎?如果不喜歡就直說沒關係,我下次會注意。
有時候別人羨慕或讚美我的話,其實我也覺得很討厭。」
陳盛良聞言一愣,忍不住反問:「比方說?」
「啊哈哈……人生嘛,不如意事十之八九,無法一一列舉啦!」駱航乾笑答道。
陳盛良聳聳肩,也就不追問了。他指著照片問道:「你還有自己拍的照片嗎?」
駱航沒料到陳盛良這麼問,也很猶豫是不是該再提醒他還沒回答剛才的問題?
頓了幾秒後才答道:「呃……以前攝影課有拍一些作業。」
「可以讓我看嗎?」
比起畫,陳盛良竟對他拍的照片比較有興趣?駱航不禁感到有些失落。
但他還是把那些整理成冊、甚至做成作品集的照片從箱子裡挖了出來。陳盛良
興致勃勃地翻看著,眼裡偶爾流竄而過的光采讓駱航更加沮喪,卻又衝動地想畫出
和這雙眸一樣的畫面。
「這是誰?」
陳盛良突然指著某張照片裡的人問道。
「喔……我直系學弟,綽號叫河馬。他很有天份哦,我很欣賞他。不過如果你
是女生,我就會提醒你他很愛虧妹,要小心。」
照片上的大男孩模樣很邋遢,但感覺是個開朗又溫柔的好人。他的嘴巴微張、
表情生動,像是正在說話時被拍下的,看來駱航果然很喜歡和被拍照的對像說話。
陳盛良笑了,繼續翻著照片。彩色的,黑白的……拍的多是日常生活裡的景象,
就如同駱航繪畫時的喜好,人或動物的照片數量也比靜物多出許多。
突然,有一張照片吸引了陳盛良的目光。
那是用拍立得相機拍的,拍立得底片邊緣會偏暗的特有畫面讓場景看來有些模
糊不清,卻更突顯了框紙裡的人物──
相片裡,一個女學生正專注地聽長者說話,看似年紀一大把的長者眼神非常清
明,表情正經卻不凌厲。遠一點的地方有個大男孩側頭望向長者,似乎也在聽長者
對女孩說了什麼話,兩個年輕人臉上都沒有不耐煩的表情。
長者看來嚴而有格,年輕的孩子因此對他敬而不懼。
相紙的白色邊框上寫了「春風化雨」,即使陳盛良不太清楚這四個字正確的意
思,也能明白個大概了。
「我很喜歡這一張。」陳盛良指著相片說道。
駱航定睛一看,發現那其實不是他為了練習而拍的作業。而是忘了在什麼時候
一時衝動拍下的照片。
相片裡是駱航很尊敬的老師,他從不對學生露出「怎麼連這個都不會」的表情,
總是很有耐心地反覆教導,但老師也極有原則,作業報告絕對不准遲交。
「為什麼?」駱航忍不住問道。那只是用隨手拍的相片而已呢。
陳盛良困惑的歪頭想了許久後,決定說:「不知道,就是喜歡。」
駱航聽了只是微笑點頭,倒也沒取笑他連為什麼喜歡都說不清楚。駱航很能明
白那種感覺,很多的喜歡和衝動是無法用言語形容的。
就像他讀了美術系後,每次要闡述自己的創作理念時都很煩躁,常常想直接說
「沒有為什麼,我就是想畫這樣的畫面」。
陳盛良看著那些相片,覺得駱航拍的人物真是好看極了。
不,仔細看就知道不是人物好看,而是透過駱航拍的照片,能鮮明的感受到人
與人之間那種若有似無、難以言喻的情感與連結。
駱航喜歡和拍照的對象互動,正好讓照片裡的人與後來看照片的人有了間接交流。
看著照片,彷彿能感受到細碎輕語的聲響,不嘈雜地從眼前流進心中。
即使陳盛良個性淡漠,也會因那樣的畫面而莫名感動,覺得有股溫暖的氛圍包
裹著自己……
明明駱航拍的人物景象都很平常,用肉眼看來是很普通的景色,為什麼透過鏡
頭攝取下來後卻是如此美麗?
「好奇怪,為什麼拍下來的和眼睛看到的差那麼多?不過隔了一片玻璃而已。」
陳盛良困惑說道。
駱航不禁失笑。才不只是玻璃呢,起碼玻璃上還有鍍膜,而且那片玻璃還是凸的。
「相機的構造和眼睛不太一樣,攝影可以玩的花招也不只是把看到的東西拍下
來而已,像是……你翻到後面看看。」
陳盛良往後翻,看見了顏色詭異的照片──
「那個叫正片負沖。」
駱航指著相片解釋:「簡單來說就是拿原本不是用在那種底片上的藥劑沖洗它,
洗出來的照片顏色就會有色偏、反差會增強,看起來雖然很詭異,但是顏色很濃豔,
畫面上看來很有趣。算是學攝影時會接觸到的一個基本花招,不過我不太喜歡就是了。」
「為什麼?」雖然顏色詭異了點,但平常看習慣的東西換上了別種色彩,陳盛
良覺得還挺有趣的。
「洗出來的顏色很難控制,不是想要什麼顏色就能洗得出來的。雖然很有趣,
不過……如果要這種感覺的話,我用畫的就行啦。」
陳盛良聞言,本想問駱航,是不喜歡那種難以控制、不知道最後會開出什麼結
果的感覺嗎?但念頭一轉,他猜駱航應該只是單純對攝影沒什麼興趣而已。
如果繪畫方面也有這種難以捉摸的東西,想必駱航一定是愛不釋手吧?
「你真的很愛畫畫。」
「就說了,最喜歡了。」駱航又是咧嘴燦爛地笑。
陳盛良看著那張笑臉,忍不住又一愣。他突然問道:
「你第一次發現自己很有繪畫天份是在什麼時候?」
天份?駱航歪了歪頭,難得正經答道:「我從不認為自己有天份。」
而且他覺得,天份實在是一個很難捉摸的詞彙。
「別這樣,你太謙虛我會不習慣。」
「我靠!」駱航哭笑不得,繼續讓陳盛良不習慣地說道:「沒有啦,我真的沒
有天份,我只是很喜歡畫圖而已。」
「那你第一次被大人稱讚畫得很棒是什麼時候?」
這問題讓駱航愣了好幾秒,然後在內心暗自苦笑。
是在畫他父親的時候。不算是個好回憶。
那是駱航讀幼稚園的事了,那時的老師要小朋友畫自己最愛的人,並且給小朋
友提示「最愛的人就是像爸爸媽媽或爺爺奶奶這樣的親人哦~」
於是駱航毫不猶豫地畫了爸爸,並且被老師稱讚「看得出來小航的把拔很帥哦」。
駱航把在幼稚園裡畫的圖帶回家後,卻沒想到母親見了大發雷霆。一來是氣駱
航居然沒畫她,二來是氣他忘了一直要求他的事──
「不准你跟任何人提到爸爸!聽到沒有!」
那天,說話語氣向來輕柔的母親,就像是被碰觸到的地雷似的大爆炸,小小的
駱航被嚇得不輕。
諷刺的是,雖然母親不准他向外人提起自己的父親,但她自己後來卻很愛有意
無意地透露駱航是「那個談家」在外頭的孩子。
談這個姓氏很少見,一聽就知道是那個橫跨許多產業的有名大財團,駱航長大後,
從沒和任何朋友說過自己的爸爸姓談。
談能在看到那張「爸爸的畫像」後,則大大誇讚了駱航一番、甚至鼓勵他去上
兒童美術班,又用很懷念的語氣說道:「爸爸以前也很想當個畫家呢……」
於是,畫畫成為駱航發洩情緒的出口,父親用那麼溫柔飄渺的口氣所感嘆的事,
則變成了駱航的憧憬與目標。
「呃呵呵……等我想到再告訴你。」想到個能騙人的故事再告訴你。駱航乾笑。
「這麼重要的事你會沒印象?」
「對啊,人生嘛,總是有一些想不起來的回憶咩……」
「噢,不好意思。」
不明白陳盛良為什麼突然道歉,駱航露出不解的眼神,陳盛良只好繼續說道:
「你要是講到無奈或是不想說的事情,口頭襌就是人生嘛。」
「是哦?對啊,就是人生嘛……哈哈哈。」駱航內心有些吃驚,但既然被發現
了他也就不嘴硬,打哈哈笑著帶過即可。
為了轉移這種氣氛,陳盛良指著照片說道:
「你拍的照片真的很好看,應該多拍一點的。」
「順便稱讚一下我的畫嘛?」
「你的畫也很好看啊,應該很多人說過了吧?他們有看過你拍的照片嗎?」
陳盛良沒說出口,他覺得駱航的畫很美、看得出來技巧純熟,但就只是一幅畫
而已。可是他拍的照片就不同了,每一張相紙裡,似乎有莫名的東西將滿溢而出,
那就是所謂的情感嗎?
「喂喂,你這就不對了,要你講就真的講?你明明沒看過幾張我的畫……」
駱航哀怨的樣子讓陳盛良笑了,他只好繼續安慰他:「我有看過啊,客廳不就
掛了好幾幅有錶框的?而且畫室裡也到處都是你的畫。」
「聽起來好像我很自戀的樣子。」
「你不是嗎?」
「欸欸你愈來愈過份哦!」
「哈哈哈!」
陳盛良大笑的表情讓駱航看得有些呆了,他今天露出了許多平常少見的模樣,
駱航驚喜的同時,內心也盤算著要誘導陳盛良多去接觸一些他平常不會注意的藝文
活動。
這樣的個性和軀體,能在駱航的作品上延展出什麼模樣?能激出他多少衝動和
靈感?駱航真的好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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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後的祝福是要給于那些人
他們知道我的不完美卻還愛著我
My last salutations are to them
who know me imperfect and loved 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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