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航開學後,陳盛良仍然像之前一樣,每周一次到他的畫室裡打工。
隔了快兩個月不見,再次見面時,駱航一臉感動地說:「我好想你喔!」
「想我的裸體嗎?」
「對啦對啦,你還是這麼愛吐槽我!既然知道就快脫!」
陳盛良哈哈大笑,因為一陣子沒見而有的些微生疏感也立即消散。
駱航歪頭看著陳盛良的笑臉,說:「你好像有點變了。」
「有嗎?」
有。眉眼間的冷淡感少了,整個人看來很清朗。駱航點點頭,說:
「如果以前是隻自我中心的貓,現在就是有點年輕又自我中心的貓。」
這什麼比喻?學藝術的人思考模式果然不是他能理解的。陳盛良只能笑著說道:
「可是我不喜歡貓。」
「什麼?貓咪超有趣的耶!舉手投足都是戲,光是看就可以看好久。」
陳盛良仍笑著搖搖頭。雖然感謝駱航把他比喻成自己覺得有趣的小動物,但陳
盛良就是不喜歡貓。
貓太任性,不像狗,只要對他好就會搖尾巴、真心的感謝。不過其實不只貓,
人也是這樣。並不是對誰好,那個人就一定會牢記甚至會回報。這道理他在小時候
試圖討好母親的歷任男朋友時就領悟了。
「我超喜歡的,好想養一隻啊。」駱航嘆了口氣。
「不能養嗎?」
「不行,到時候如果要離開,說不定不好帶走。」
所謂的「離開」是指搬回台北嗎?那有什麼不好帶走的?陳盛良困惑地看了駱航
一眼,他露出了苦笑,似乎有什麼不想說的事,陳盛良也就不再繼續這個話題了。
「你不在的時候,我有學你畫素描。原來素描這麼難畫,我畫得好醜。」
駱航有些訝異,陳盛良居然會想嚐試素描?他點點頭微笑說道:「素描真的要
花時間去練習,我不會騙你那是很簡單的事。後來畫了多久?」
「沒畫了。反正沒什麼興趣,畫得又醜。」
「沒關係,那就不要畫具象畫嘛,改畫抽象的!畫圖也不一定要把東西畫得像
真的才行。」駱航笑嘻嘻地鼓勵他。
看著駱航的笑臉,陳盛良不禁也跟著笑了。
「你真的很適合當老師。」
「老師?」駱航愣了一會兒後,苦笑著說:「老實說,我沒想過要當老師耶。」
「沒想過?你不是讀師大嗎?」這下換陳盛良愣了。
「嗯……考得上就來讀啦,人生啊,這就是人生嘛。」
駱航乾笑,聽到他的口頭禪,陳盛良聳聳肩,只好再找另一個話題。
「那你想做什麼?」
「當然是畫家……欸欸欸,你的眼神有點怪怪的,難道我不適合嗎?」
陳盛良覺得自己好無辜,他只不過挑了挑眉而已。
「我又不懂藝術。」言下之意是,問我就不對了。
不過駱航對他的回話更有意見,搖搖頭笑著說:
「所謂的藝術沒有你想像中的高不可攀哦,只要你會評論美醜、看電影會覺得
好看或難看,就可以和任何人討論藝術。」
陳盛良忍不住嘴角微揚,因為這樣的駱航讓他覺得好可愛。
雖然偶爾會冒出讓人聽不太懂的專業術語,但駱航大部份的時候都是這樣的,
用簡單的詞彙、親和的態度誘導他去接觸陌生的事物。
他忍不住又重複了一次:「你真的很適合當老師,不考慮當老師實在太可惜了。」
駱航卻再次露出複雜的苦笑。
◇
陳盛良覺得駱航也變得不太一樣了。
寒假過後,駱航變得有些浮躁,喜怒無常。
陳盛良不太明白,到底是駱航在他面前漸漸露出本性,還是有事讓他心煩不已?
一周一次,每次來找駱航時,陳盛良總能感受到他漸漸加劇的變化。
在駱航的屋子裡時,陳盛良不太能感覺到季節流轉,只能從「每周來一次」這
點上感受到日期的變動。
一來是和駱航在一起時會莫名的對時間變得很沒概念,陳盛良總覺得時間好像
過得比平常快。
二來是因為他要全裸的關係,所有的窗戶和窗簾都是緊閉的,駱航會為他開空調。
溫度固定又看不見外頭,也難怪他在駱航的屋內時總搞不太清楚現的時節。
當時間一點一點往前推進,在暑假來臨前陳盛良才察覺出,他感受的,其實是
駱航隱忍著尚未爆發的躁鬱。
◇
幾個月相處下來,駱航開始偶爾會邀陳盛良一起去看展覽。
因為陳盛良假日要工作的關係,他們有時會選在陳盛良下午上班前抽空去看展
覽,有時是陳盛良在休假日時先到駱航家中,由駱航開車兩人一起出門,看完展後
再回駱航的住處畫圖。
那些展覽有的很有趣,有的陳盛良則完全看不懂。不過就算看不懂也沒關係,
就當是出來走走、開開眼界。
陳盛良喜歡和駱航相處,駱航會和他聊看展的心得,聽駱航講話感覺很輕鬆愉快。
陳盛良更喜歡看駱航在看展覽時的表情,駱航的嘴角會含著淡淡的笑容,很專注
地看著那些作品,好像在看情人一樣。
但今天和駱航一起去看版畫展時,陳盛良明顯覺得駱航非常沒精神而且不太對
勁。當駱航看著牆上那些作品時,眼裡甚至沒有往常的光芒。
時序一轉眼已經到了五月底,高雄的太陽毒辣,室外溫度炎熱到讓人會覺得自己
快脫水。陳盛良以為駱航是因為太熱而覺得不舒服,便催促駱航還是早點回去好了。
回程坐在駱航的車上,陳盛良忍不住冷汗直流。
駱航煩躁到連開車都變得恐怖極了,和鄰車還有機車爭道得非常兇狠,就算待會
真的發生車禍陳盛良也不意外。他忍不住開口問道:
「駱航,你怎麼了?要不要換我開?」
駱航抿著唇沒答話,但踩著油門的力道明顯鬆了些。
氣氛有點沉悶,一點都不輕鬆愉快。
陳盛良困惑地轉頭看著駱航,想關心他也不知該從何詢問起,只好挑了最老套的
問法:「你心情不好?」
「阿良,你在咖啡館裡工作?」
駱航沒回答問題,反而開口問他的事。陳盛良愣了一下後才答道:「嗯,我負
責飲料吧台。」
「當初怎麼會想做這份工作?」
「朋友介紹的。他們那時候缺一個臨時代班,問我能不能去頂兩個禮拜。後來
老闆就問我要不要做正職。」
駱航聽得有些糊塗。陳盛良似乎沒有回答到他的問題,他是問陳盛良為什麼當
初會想找這份工作做,而不是他得到工作的契機。所以陳盛良當初並不是因為想在
咖啡館裡工作而去應徵的?
駱航還不明白這其中的微妙之處。
很多人在踏入社會後,有沒有工作可以做、能不能勝任這份工作,遠比「找到
預設中那份理想的工作」或「知道自己真正想做什麼」來的重要多了。
「你喜歡現在的工作嗎?」
「不討厭,算是喜歡吧。我最近在練咖啡拉花,滿有趣的。你才大三就已經在
想工作的事情了?」
「我不想,也會有人逼我想啊。」駱航苦笑。
「哦?你爸媽?」
發覺自己不小心把話題扯到不太想回答的家庭背景上,駱航抿著唇,只輕輕
「嗯」了一聲。
但陳盛良並未察覺,仍繼續問道:「家裡需要你出來工作養家?」
應該不是。雖然駱航不招搖也不愛用名牌,但依他的食衣住行推測,他的家境
應該不錯,為何看來如此焦躁?父母希望他不要畫畫,乖乖回家繼承家業?
「不是。人生嘛……很多問題啦。」駱航又是一陣苦笑。
「喔。不過你畢業後還要去當兵,所以應該可以再好好思考個一兩年吧?」明白
他不想說,陳盛良就不追問了,只能儘量安慰他。
駱航點點頭,內心裡仍然是苦笑。
寒假回家時,駱航的母親向他提起畢業後要把他送出國唸書的事。兵役完全不
是問題,如果駱航不想浪費時間服兵役,以他父親的人脈有得是方法能為他處理。
但是她希望駱航改為攻讀企業管理或設計類,讓駱航非常反彈。
其實駱航並不在意能不能出國唸書,母親那種「元配的小孩有,我的小孩當然
也要有,反正孩子的爸又不是供不起」的想法讓駱航很受不了。
駱航的兄姊──父親元配所生的孩子們,各個都是在年紀還小時就送出國當小
留學生了,當年是駱航的母親想將孩子留在身邊當籌碼,才沒有吵著將駱航也送出
去留學。
現在駱航已經大到有些綁不住了,又該是讓他出國深造的時候,駱航的母親便
向他提起這些事。
不想讀書?也行,那就要工作了。母親心中想必已經打好算盤,她一定會要求
談能,駱航的父親,在他掌管的談家企業中,為駱航安插個頭銜和收入都頗高的職位。
眾多子女中,談能最疼愛的其實就是這個私生子。
一來是因為他欣賞駱航有才華,二來是駱航不會恃寵而驕、對談家的龐大事業
沒興趣,因此不會威脅到正妻生的孩子。
儘管那女人需索無度,但他也一定會盡其所能為駱航做到父親該做的事……
駱航光想就無法忍受,他實在受夠了這樣被母親操控,他開始想著該如何脫離
父母獨立生活。但可悲的是,很現實的問題擺在眼前:他該以何維生?
當畫家?要在畫廊裡售畫為生並非不可能,但在那之前他得先磨練個幾年,還
要同時累積好的作品。
當美術老師?但他的夢想藍圖裡沒有這一項規劃哪。
所以現實就是,他其實是個依賴父親的米蟲,和母親沒什麼兩樣。
這樣的認知讓駱航又羞又怒,每次想到都覺得沮喪不已。
寒假過後,駱航很努力地思索自己將來能做的工作,也更努力地開始累積作品,
但那讓他墜入另一個情緒低谷。
他想當個畫家,既然以此為標的,就該用更高標準要求自己。但當達不到自己
希望的目標時,也因此感到加倍灰心無力。
隱約覺得,再畫也只是如此而已了。
駱航仍然很喜歡畫畫,但也開始覺得迷惘、痛苦又自信漸失。尤其是每次看完
展覽後,那些精湛的作品總會讓他更沮喪,因為他忍不住認為那是他無法到達的境界。
簡單的說,就是低潮。
這幾個月裡他陷入了低潮,難以自拔,甚至原本已經很差的睡眠品質也比之前
更糟。
看著陳盛良光裸的身體作畫時,能讓駱航感覺好一點。
陳盛良的背部寬厚健美,弓起背時突出的肩胛骨讓人看了容易有種錯覺,以為
那是翅膀翼骨,所以駱航特別喜歡畫他的背。
還有他有力卻不過份糾結的手臂肌肉、線條緊實又看來柔韌的腰腹、結實俏挺
的臀部以及修長的雙腿……無一不勾引駱航衝動地立刻握筆畫下。
其實仔細想來,最吸引駱航的應該是陳盛良的個性吧?
那種什麼事情都不太在乎、除非是他自己願意,不然沒有人能讓他心情不好的
性格讓駱航非常羨慕。駱航常會找機會接近陳盛良,總覺得只要看著他,似乎也能
沾染上一點點那種率性而不會再輕易受別人影響……
也許哪一天連畫陳盛良都覺得沒勁時,就表示他真的完蛋了吧?
駱航不自覺的嘆了一口氣,讓陳盛良又轉頭看他一眼。
當初見到駱航時,陳盛良以為他無憂無慮、不會有什麼難言之隱,但現在看來
似乎有頗煩心的私事?連常常微笑的嘴角都緊緊抿著,陳盛良也不自覺地跟著擰了
眉頭。
陳盛良想說些話讓駱航開心,卻又不知該說些什麼。擔心要是挑錯話題反而讓
對方心情更差,反覆猶豫間,已經回到駱航的住處了。
◇
駱航今天的精神狀況真的很差,尤其是回到家後疲態盡現,畫圖時一直呵欠連連。
十分鐘的休息時間一到,陳盛良忍不住開口問道:「你很想睡嗎?」
「呃……不好意思。兩天沒睡了,突然真的好想睡。」駱航抱歉地笑著說道。
「你熬太久了吧?既然這樣,剛才為什麼還要出門去看展?」
陳盛良皺眉說道,語氣也比平常冷冽許多。
他知道駱航常常在熬夜,二三十個小時不睡覺拚命做作業或報告是常有的事,
駱航告訴他,這在設計或藝術類的科系是常態,但整整兩天沒睡實在太誇張了。
陳盛良莫名的感到生氣,氣駱航這樣對待自己的身體。
駱航愣了一下,聽出他是在關心自己,只能更不好意思地搔著頭說:「我有點
失眠,而且我真的很想看版畫展嘛。」
陳盛良發現駱航的臉色比平常蒼白些,鏡片下睏倦的眼睛看來更迷濛……
一時之間,他竟無法將視線從那帶著些病氣的容貌上移開。
駱航沒發覺那可以說是灼熱的目光,因為他又打了一個呵欠。
明明這兩天裡在床上輾轉反側都睡不著,怎麼會突然那麼想睡?好像見到陳盛
良以後身體就放鬆了,所以疲倦感便湧上了?駱航覺得好睏,只想好好大睡一覺。
「想睡的話去睡吧?」
駱航聞言瞪大眼睛,似乎想假裝「我不想睡不想睡我一點都不想睡!」──但
隨即忍不住又瞇起來了。
他沒發現陳盛良笑了,因為對方覺得他這樣子很可愛。
「可是我才畫了二十分鐘……」駱航實在很想畫完三個小時,看著陳盛良的身
體畫圖是目前讓他最輕鬆愉悅的事了。而且才畫了二十分鐘,酬勞該怎麼算給陳盛
良也是個問題。
「睡覺比較重要。」看見駱航又打了個呵欠,陳盛良不自覺地把語調放軟說道:
「下次再繼續吧?下次讓你畫久一點。」
駱航笑了,這口氣聽來好像在哄小孩?他很難想像陳盛良表情柔和地哄人的模樣。
轉頭看向陳盛良時,才發現他已經按掉計時器、披上浴巾,似乎打算穿衣服了?
駱航搔了搔頭,決定聽話去睡覺。
「好吧,我去睡一下。你要看DVD嗎?」
這是陳盛良每回到駱航家的慣例,他總會看兩集駱航推薦的「歡樂畫室」再回
家。駱航有時會和他一起看,不過通常都是陳盛良自己在客廳看DVD、駱航則在
書房專心做作業或報告。
「不了,你要睡了。」
「沒關係,我會關門,而且我平常睡覺就會戴耳塞,除非手機響,不然不會聽
到聲音的。」
原來駱航要沒有聲音才睡得著。如果他是這麼敏感的人,有個人在家中會不會
讓他睡不好?想了想,陳盛良還是搖頭。
「你專心睡覺吧。我先走了,今天不到一小時,不要算錢了。」
「不行,怎麼可以不算?不然我改天請你吃飯?」
「好吧。」知道駱航很堅持,陳盛良露出「拿你沒辦法」的笑容點頭答應。
看著那樣的微笑,駱航突然覺得身體更放鬆更想睡了。送走陳盛良後,他迫不
及待躺上床迅速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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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後的祝福是要給于那些人
他們知道我的不完美卻還愛著我
My last salutations are to them
who know me imperfect and loved 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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