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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見時，三人都還是孩子。他們走入李鳳生命的步伐，輕巧無聲。
德貞是媽媽領回來的。
那一天，媽媽換下商販衣衫，穿上逢年時節才出箱的百襉裙，難得還妝
點些色彩，起了個大早忙進忙出的張羅事情。
直到出門前，素來膩著媽媽的小李鳳插不上手，只能被擱置在大桌旁。
眼底垂涎籃子裡的大餅、糖霜、一金一銅以紅線相扣的小圓圈、數個沉甸甸的豔
紅紙袋等，好多甜食玩意，誘的他直想伸手偷撈。
但每當他想使小詐出手時，媽媽都急將他手撥開。「呦呦，我的娃娃小
爺兒啊，這可碰不得，少渾掉一禮聘，你可就換不到媳婦啦！」
一籃子糖品，最後換得個鼻涕小娃。
「鳳…鳳哥兒…」那小娃流兩條鼻涕，連名字都講不好，總是跌跌撞撞
跟在他身後，將來要當他媳婦？李鳳怎麼想也是一籃糖果價值更高些。但她跟的
那樣緊，最後他也習慣有她的存在。
大牛則是隨爸爸回到家中的。
德貞入住幾年後，某天晚上爸爸打鋪子回家時，後頭多了他大牛一個人影。
爸爸說，大牛的爸媽倒了債，將大牛跟他家貧地地契都扔在小茅屋內，
連夜跑了。爸爸將地契當價差甚巨的典當品，認賠收下，卻不知該如何處置愣望
著他的大牛，就一併帶回家。
媽媽雖嚷說不划算生意，卻還是收容了大牛，反正家裡雖不富，也不至
差他一口飯吃。一陣子後，大牛本來枯瘦乾扁的身子，即給養回壯碩體態。
回憶裡，大牛鮮少開口叫他的名字。
初時，大牛喊過他「少爺」。
那時李鳳開始上塾讀書了，人情事故懂一些，知道自家不是什麼大戶人
家，對這稱呼挺發窘。所以好說歹說，懇勸大牛像朋友兄弟般喊他名字單字「阿
鳳」即好。
此後，大牛雖不再喊他少爺了，但也始終沒對叫他名字一事，答個應字。
而今，李鳳已不記得大牛當年怎樣喊他了。但大牛銅鈴似的眼睛，說話
時會直勾勾望他，李鳳就總能知道大牛是向他說話。
雖然家裡養他們三口娃兒，但有讀書就李鳳一人。德貞因為是女子，所
以媽媽留她在家中習練女紅、家務；爸爸本意要大牛也跟著學些東西，將來好幫
手鋪內雜務，但大牛似乎更情願作些庄稼活兒，也便由他了。
下午時分，李鳳私塾課業結束後，他會拐個彎到田裡找大牛。瞧大牛今
天又在他那塊小貧地裡變出啥花樣，順便講些當天趣事。雖然大牛不算個好聽眾
，他總是埋頭耕作，有喚得他大牛名字時，才會抬頭望望李鳳，卻還是憨直的搭
不上一句。
「鳳哥哥～」時間抓的恰到好處，單向聊天直到李鳳口乾舌燥時，德貞
總有默契要來這逮他。她俏嫩嫩的呼喊隨茶水點心遞上，剛好解饞化渴。
大牛的農墾作業，到此往往可以告一段落。他三人併坐榕樹下，迎向晚
風瞧夕陽西落，有種無語亦恬淡的自然舒適。
直到德貞親手製的一籃子點心，從糊爛散狀進步到精緻可口，總算當年
那籃大餅沒白換時，長輩們開始兩人婚宴的籌措。
李鳳向德貞問，雖然她是童養媳，但他依舊想給她決擇空間。不願嫁的
童養媳退聘或認改作養女，在鄉里間也是有的事。
終身大事模糊不得，李鳳問的直接明白。
德貞到底還是姑娘家，沒正面回答，可是她怯羞羞的手，輕擰上李鳳衣
角尾。「鳳…鳳哥兒…」紅撲臉兒結巴調，好似她昨日還是那追著他跑的鼻涕娃
兒，講話都含糊不清。但眼前已是少女嬌俏啊，她算明白允諾。
得了應許，李鳳心裡頭大半是欣喜的，可卻又有些莫名耿介。
他已問了德貞，那麼大牛呢？
於情於理李鳳都不需過問大牛，但這念頭總在他腦中轉。他們三人總湊
在一塊兒長大，倘他跟德貞結婚後，是否會破壞三人協調的關係呢？
問，但這又要如何啟齒言盡，他連自己都不清楚的混亂感情呢－－
直到婚禮前幾日，李鳳病了。
一場突來的風寒，讓他幾乎連命都要丟了。小村裡沒個像樣醫師，郎中
抓帖子按藥也壓不住，夜裡發燒喘的急烈，氣遊在微細間。
但都城遙遠，交通工具多也給軍隊徵募去，眾人還犯愁猶豫時。大牛一
語不發將李鳳扛上背，拿條長布巾綁在兩人臀肩間，毅然決然踏上通往省城。
這一路走了多久時日，李鳳病的昏沉不覺，只知道大牛將他照應妥當。
勞苦奔波之餘，大牛還能將飲食遮陽顧好，總算讓李鳳病況沒再惡化，平穩到達
都城。
本以為到城裡可見希望曙光，沒想到又迎向另一樁黑暗…
進了城，大牛首要找個醫師給李鳳治病，但省城裡黨派之亂猶盛鄉下想像。
興許急慌了或命裡註定逢劫，只是路間偶一擦撞，可對方是軍官他二人
只是鄉村小農。大牛又是個不會應對奉承的角色，幾句對話來回間，不得心意軍
官便硬要逞兇。
槍托棍棒零亂揮擊，大牛只當急忙護住李鳳，不在乎自身安危。這捨己
救人的動作，更惹得軍官們譏諷，打沙袋似狠勁，終於硬生生踹斷了大牛腿骨，
一夥軍裝流氓總算甘心情願離去。
兩人這一病一傷，挨到醫師診所，醫囑勒令住院。好些天後，李鳳內裏
先給調養好些，大牛還傷重未癒，但總算脫離險境。
夜裡兩人鄰床，李鳳經這一回生死懸念後，再也不願藏話：
「大牛…德貞…我們一起長大的，感情什麼的也許說不清。德貞有她自
己意願，我不能替她決定。如果你也喜歡她，我只能向你說抱歉…但是我向你保
證，我們三人還永遠是好朋友好兄妹的…」
鼓起勇氣，李鳳如同面對德貞時，一樣將話說明白。但大牛那不懂回話
的木愣性子，只是沉靜，這種無語溝通，此時此景卻好像打了李鳳一棒悶棍，沒
法下台尷尬的不知所措。
沒有回話，此時大牛吃力撐起身子，瘸近李鳳床邊。李鳳不解他用意，
藉窗櫺一絲銀月光，兩人互望，大牛像平日對話時不喊他名字只望進他眼裡的深
切。
他用眼神呼喚他了，但卻始終沒開口。
大牛只是轉側身，將床頭的濕帕子扭乾，輕輕拭過李鳳臉頰，再擱放到
他額間。最後大牛的手，隨帕子放落後，動作自然滑經李鳳臉頰，微微一頓，他
的大手柔柔覆住，那樣不經意的將手掌駐留頃刻…
也就如此了－
當兩人狀況較穩定，招車回家後，怎麼也想不到歷史的洪流會捲沒他們
這種鄉村小人物。國家兩大黨的爭鬥，已漸明朗，其中一黨節節敗退，一路強制
徵兵，行至他們村莊時，一戶要交出一名青年兵。
一戶一名兵。這決擇明顯，爸媽當然希望保住李鳳，大牛也沒有爭辯二
話不說同意。但最後到軍隊前，大牛慘烈的骨外傷，給退了貨。
李鳳倒鬆了口氣，畢竟這種不公平，令他感到吃憋與愧疚。他既已要娶
得德貞，不想再虧欠大牛。
所以李鳳情願穿上軍服，隨軍隊一路打一路退，離開家鄉迢迢遠路，最
後跨了海定足到一座小島。李鳳總還是相信上頭承諾，很快就能反攻回去，回到
他家鄉回到德貞、父母，還有大牛身邊。
但跨過海峽，跨過總統交接，這一跨，就是四十年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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