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店小二進門的腳步聲響起,天颺才真正清醒過來。天翔將他在街上買的大包小包東
西一一交給小二,讓他搬出去,然後自己抱起睡醒的天颺,說:「上路了。」
去哪裏?天颺真的很擔心會被帶去妙手空空兒的公館,變成他的專屬收藏品。
客店門口停了輛大車,天翔的行李全整整齊齊地放在裏面。天翔讓天颺躺在車內的長椅
上,開口吩咐車夫上路。馬車便穩穩地駛上了官道。
天翔說:「我們上少室山去,說不定能找到燕骨草。」天颺完全聽不懂他在說什麼。
原來無憂子曾經將四處旅行見到的奇花異草全記在一本手記裏,他過世後,手記就落在
天翔手裏。上面就正好記載了「燕骨草」這味藥草,能解五種劇毒,其中有一種就是牽
機藥。燕骨草主要產在南方,中原地帶就只在少室山出現過而已。
天颺聽完他解釋後,心裏有點佩服他,居然在師父死後還想到要去翻遺物;但是他更驚
訝的是,天翔居然會自願帶他去找解藥治病。這真的非常非常不像天翔的作風。
天翔坐在天颺身旁,伸手扶著他,免得他被馬車顛下來;但他的手只是輕輕搭在天颺身
上,幾乎沒碰到,在說話的時候他的眼睛也是望著車外,儘量不與天颺視線接觸。就像
之前在網子裏一樣,很安份。向來任意妄為沒有半點羞恥心的慕天翔,此時忽然變成了
一個克己守禮的君子。
天颺忍不住驚異地看著他,天翔感覺到他的視線,低頭望了他一眼,又立刻別開目光。
他蹙緊眉頭,很明顯地是在緊張,倒好像是他在怕天颺會做出什麼奇怪的事似的。
天颺覺得自己愈來愈不懂這弟弟了。
天翔輕輕歎了口氣,他沒發覺這是他上車以來第五次歎氣了。跟天颺擠在這個小小空間
裏,讓他呼吸困難。不是因為空氣不好,而是快被泉湧的思潮淹沒了。
幾個月來,天颺總是出現在他的惡夢裏;一想到天颺,腦中立刻浮現微睜著眼,胸口開
洞的無憂子,然後就感覺到自己的整顆心也被撕開了。
師父死的時候,他不在身邊。他正在以見不得人的行為,侮辱著師父。師父地下有知,
絕對不會原諒他。
他在一次次半瘋狂的懺悔中,不停地發誓,絕對不再胡作非為,以後一定會潔身自愛,
只要他還能重頭再來。
對天颺的慾念徹底消失了,他不但深深希望自己沒做過那件事,甚至希望自己根本沒這
哥哥。
等到稍稍冷靜下來,他決定接受魏博節度使的委託,順便完成師父的遺命,聊表對恩師
的心意。明知道這一趟難免跟天颺正面衝突,但他確信自己可以從容應付。
才怪。
天颺扔出的石子,在他臉上劃出一道血痕,同時也把心中已結痂的傷口再度扯開,種種
埋在心裏沈睡的感情,一瞬間全醒了過來。
那套「哥哥無用所以可以上床論」,是他在最消沈的時候想出來安慰自己的,乍看之下
道理好像說得通,卻是一點振作精神的效果也無。即便當他終於有機會拿出來刺激天颺
時,也是完全感受不到以往那種勝利的喜悅,只覺得胸口一片冰冷。而在看到天颺氣得
發青的臉時,更是感到心中一陣陣刺痛。雖然如此,他還是面不改色地繼續激怒天颺。
至於為什麼要這樣做,理由非常簡單。
沒辦法死心。
在土地廟前,躲在一旁看天颺跟聶隱娘和劉悟週旋,不知不覺中全身血液都沸騰了起
來。每次看到他,就覺得他又更美麗了一分。桀騖的神態,從容不迫的氣勢,毫不客氣
地壓倒了其他人。就連初昇的朝陽,都只集中照耀在他身上,週圍的山、水、人,看起
來全是一片模糊。天颺最大的特色就是那股強烈的存在感,讓人無法不被他吸引,即便
是天翔自己的絕世美貌,都沒有這股光芒四射的力量。
還是想要他。即便會下地獄。
對這樣無藥可救的自己,除了厭惡還是厭惡。人在自暴自棄的時候,特別容易做出可怕
的事,自己正是明證。
而現在,這世上唯一能讓他瘋狂的人正躺在自己身邊,而且不會(不能)拒絕他。那雙
魔魅的眼睛充滿了驚恐無助,顯得更加惹人憐愛,讓他無法自持。再這樣下去,他可真
不知道「潔身自愛」的誓言能撐到幾時了。
馬車在官道上奔馳了一夜,終於在清晨來到少室山下。如果無憂子的記載沒錯,燕骨草
就生長在少室山的月岭峰上,等於是少林寺的後院。因此非得加倍小心不可;像天翔這
樣惡名昭彰的殺手要是一個不小心惹上少林寺,可就有得扯了。
天翔做了個背架,讓哥哥坐在背架上,用布條輕輕固定住,然後自己背起背架和行李,
健步如飛地上了少室山。
走到快中午時,天翔偏離了山道,找了個涼快的樹蔭下休息。午餐和飲水當然又是用一
樣的方法讓天颺吞下去。天颺想到自己還有一線生機,精神振奮不少,再看到連天翔都
這樣辛辛苦苦帶他來找藥,自己當然也得打起精神,再丟臉也得想辦法活下去,否則豈
不是更加被他看輕?因此對這樣的餵食也不像原本那樣抗拒。
天翔靠在樹幹上,搥著肩膀說:「剛背你的時候覺得還挺輕的,誰曉得越走越重。弄得
我是腰酸背痛。」天颺心想:「那可真是對不起你了。」
「還好山道上沒什麼人,這副怪模樣要是給人看到,以後可真沒臉見人了。」
其實來少林寺禮佛的香客終年絡繹不絕,由於天翔比別人早上山,走得又快,所以一直
沒跟其他人遇上;路上倒是碰到幾個早起的小和尚,個個都瞪大了眼看著他們兩人。
幹嘛,你怕嫁不出去呀。天颺心想。
天翔感覺到天颺的眼神多多少少又恢復了往日的堅強銳利,很不幸地,也多多少少地又
戳中他心裏的舊傷。忍不住露出了險惡的笑容,湊近了臉逼視著他,說:「話又說回來
了,為什麼我得這麼累去幫你找解藥呢?你要是一輩子都不能動,不是正合我意嗎?」
天颺全身血液都凍結了。他知道這人說得出、做得出,而自己連咬舌自盡的力氣都沒
有。
天翔看著他的臉色逐漸泛白,又是微微一笑,起身說:「好了,該上路了。」說著開始
像沒事人般地收拾好東西,再度背起天颺,往深山裏走去。
反正你就是要讓我見識你的厲害就是了。天颺恨恨地想。
到了晚上,天翔找了塊空地打地舖。雖然生了小小的營火,夜晚的山風吹在身上,還是
有些冰涼。天翔讓天颺舒適地躺著,然後再度做了件讓天颺心驚膽跳的事:在他身邊躺
下,伸手環繞著他。
「別緊張。行李太重,我只帶了一條薄被。要是讓你在這時候著涼,我的麻煩就大
了。」天翔不慌不忙地說明著。
天颺靠在他懷中,感覺到他的體溫和熟悉的氣味,全身血液全衝上頭頂,幾乎要暈過
去。
「還有,白天的話是騙你的。」
天颺吃驚地睜開眼睛,看見天翔的眼神十分平靜,而且真摯。
「中午說的話是假的。」他沈著地說:「不管怎麼說,我還是比較喜歡活蹦亂跳的你。
所以我會救你。」
「一定會救你。」
天颺怔怔地看著他,一時不太明白他的意思。然後天翔的臉又湊了過來,天颺以為他要
吻自己,心臟狂跳了起來。但天翔的唇只是在他額頭輕輕碰了一下,又躺回去,靜靜地
閉上眼睛。不一會兒,天颺就感覺到他的呼吸緩慢了下來,想必是睡著了。一整天都背
著個病人爬山,不累壞才奇怪。
天颺腦中一片混亂,難以入睡。他已經懶得再去揣測天翔說的是不是真心話,因為他更
加不明白,自己居然會相信他。
耳邊聽到的是他均勻的氣息,身邊感覺到被環繞的溫暖,天颺張大眼睛看著弟弟的睡
臉。閉上雙眼的弟弟看起來天真無邪,彷彿純潔的孩童。想到那個大風雪的夜晚,自己
也曾這樣凝視過他。
在那天之前,他沒有好好地看過天翔的臉。忽然心中湧起一股遺憾:過去十幾年來,要
是自己曾經好好照顧弟弟,該有多好;要是兩人可以像一般的兄弟一樣,相
親相愛地生活,該有多好‧‧
--
先人靈魂棲息之樹
是唯一的伴侶
一生隨著櫻花飄零
以性命為賭注卻拋不開枷鎖
當笑容被仇恨淹沒
唯願你知
一年的相聚勝過千萬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