廷宇深吸了幾口氣,下定了決心,在走廊上追上了謝長江和青嵐,說:「義父,孩兒有
要事稟報。」
謝長江慈愛地看著他,說:「好,到我書房去。嵐兒也來。」
廷宇心裏發愁:「慘了,義父八成以為我要跟他談婚事,偏偏我要講的是壞消息,待會
只怕他老人家受不了啊。」
一進書房,廷宇二話不說,雙膝跪地:「義父,孩兒不孝‧‧」
謝長江揚手打斷他,笑道:「認祖歸宗乃是大孝,你怎麼一開口就說自己不孝呢?」
廷宇一驚:「義父知道?」看見旁邊的青嵐低垂著頭偷瞄他,心中恍然:「原來你已經
先說了。」心裏有數的人不只他一個。
「你先起來說話。」
「是。」垂手立在一旁,心中忐忑,不知義父要如何處置自己。
謝長江說:「廷兒,有件事一定要跟你說清楚。當年我在洛江江畔發現你時,你身受重
傷,性命垂危,為父既生而為人,絕不能見死不救。等你清醒之後,我父女二人跟你都
是說不出的投緣,看你孤苦無依,我又膝下無子,這才收你為子繼承衣缽。當時我心中
早已立下決意,既然你成了我的兒子,不論你是多麼糟糕的出身,做過多少不堪的事,
為父都要幫你擔待下來。若沒有這種覺悟,你說我會平白收留一個來歷不明的人嗎?你
始終認為我一旦知道你的身世,就會嫌棄你,可也把為父看得太輕了。」
廷宇萬萬沒想到義父會這麼說,頓時幾天來憋在心裏的種種苦悶,全部潰堤而出,紅了
眼睛:「我‧‧我‧‧」他不敢再說下去,生怕會嗚咽出聲。
謝長江歎了口氣說:「妙手空空兒在江湖上聲名確實不好,但那全是以前的事了。為父
只認識眼前的謝廷宇,為人正派又處處循規蹈矩,乃是不可多得的青年才俊,只要你
肯,裂風谷永遠是你的家,絕不會有人拿過去的事來跟你為難。」
廷宇再也忍不住,跪了下去:「多謝義父‧‧」已是泣不成聲。謝長江寬慰地看著他,
拍拍他的肩膀。
青嵐低聲說:「廷哥,我也一樣。不管你以前是誰,做過什麼事,我都只認得你是廷
哥。我對你的心,絕不會有半點差別。」廷宇抽泣著,只是不住點頭,說不出話來。
謝長江等他哭得差不多了,伸手將他扶起,又歎了口氣,說:「你終於找到親人,身世
真相大白,照理為父應該為你高興,可是今天見了你那哥哥,實在是‧‧唉!」
廷宇低聲說:「那人脾氣不好,講話又直了些,也難怪義父不喜歡。不過其實他為人是
不錯的,等習慣了就沒事了。」這話說得連自己都心虛起來:那人真的為人不錯嗎?
謝長江苦笑:「我一聽嵐兒說,你的啟蒙師父是劍神無憂子,心裏就知道不妙。你要知
道,劍神無憂子的武功是極高的,江湖中人無不佩服,但是那個人行事卻是全憑自己喜
好,善惡不分。想當年他跟前陳許節度使李師道交好,介紹了一群不三不四的劍客投到
李師道麾下,李師道因此更加囂張跋扈,目無朝廷。如今天下局勢會如此之亂,無憂子
也要負一部分責任。別的不提,光看他縱容自己徒弟當殺手,就知道這人人品實在不甚
高明。」
廷宇仔細回想,當天颺說到自己弟弟是殺手時,也是一副毫不在乎的神情,再加上他種
種任性胡鬧的舉止,顯而易見,無憂子教養徒弟確實相當失敗。
「為了你好,為父實在不願你跟這些人多有牽扯。」
廷宇沈默了許久,低聲說:「義父請放心,驟雨狂颺已經挑明了不認我了。從此我跟他
們,再也沒有任何關係。」他的聲音很平靜,心中也是一片死寂。
──你自由了。
──只要把聶隱娘還你,我跟你就沒有瓜葛了。
──終於甩掉了包袱,從此再也不用擔心有人跟你搶圖譜。你開心了嗎?
──做了二十幾年的兄弟,卻比不上一個女人跟小鬼,更別提那卷圖譜。
──如果這就是你的心願‧‧
忽然開始羨慕起,以前那個跟天颺誓不兩立的自己。那時候一定比現在輕鬆多了吧?
跟他相處還不到一個月,為什麼,會這樣時時牽掛,一刻也放不下?
廷宇壓下腦中的思潮,說:「話又說回來,義父,不是我滅自己威風,那個人的功夫我
見過,裂風谷裏沒一個人是他對手。我們實在沒必要為了聶隱娘跟他衝突,不如放了那
女人,打發他們走吧。」
謝長江的表情忽然變得凝重無比:「只怕沒這麼簡單。」
「義父的意思是‧‧」
謝長江說:「據說飛龍神劍掌乃是無憂子的獨門絕技,而你們兩個是他唯一的弟子。照
理你們師徒三人應該都熟悉這劍法才是。然而你們三個人中,無憂子死於非命,你墜崖
重傷,卻只有他一人學成,你不覺得很奇怪嗎?」
廷宇一呆,支吾了半晌,說道:「大概是我和師父運氣不好吧。」
「他有沒有提過,你師父是怎麼死的?」
「跟雷大俠一樣的死法。」
謝長江冷冷地說:「那就是死因不明了。那麼你墜崖的時候有誰在場?」
「聶隱娘跟飛飛。」
「哦,隱湖派的妖女跟那個小孩是吧?你說他是做什麼的?扒手?」
廷宇低聲說:「飛賊。」
謝長江「嗯」了一聲:「而且都是驟雨狂颺的至交好友。」
廷宇額上冒出冷汗:「義父的意思是‧‧」
「恐怕其中有內情。」
廷宇僵硬地笑道:「不會吧。我墜崖的時候他身中劇毒,根本不可能做什麼手腳。」
「這又得提提另一件怪事:為父第一次聽到有人喝下牽機藥,卻沒有當場斃命的。只怕
他跟劉悟也有勾結。」
「劉悟‧‧」
「這只是猜測:劉悟身為節度使,對空空兒之流的刺客非常忌憚,剛好驟雨狂颺在跟空
空兒爭圖譜,兩人私下約定好,當著空空兒的面,劉悟假裝拿毒藥逼驟雨狂颺喝,驟雨
狂颺裝作中毒的樣子,讓空空兒放鬆戒心,然後他再用計哄空空兒帶他上少室山,趁你
不注意的時候,聯合聶隱娘和小鬼陷害你。」
廷宇聽得全身發冷,想搖頭否認,卻又找不到有力的說法來推翻這假設。對一個過去一
片空白的人而言,收留他照顧他的謝長江,就像是溺水的人唯一抓到的浮木,他說出口
的話,對廷宇而言永遠是不容懷疑的聖旨。就算心裏有一百個不願相信,字字句句仍是
像釘子一樣敲進他腦袋裏。
想起了飛飛所說,二兄弟為了爭圖譜反目成仇的模樣,是如何的凶險,如何的醜陋。
真的,非常有可能。
──那個人,跟別人串通要殺我。
──他把我推下山崖‧‧
謝長江看他幾乎僵成石像,輕拍他:「我說了,這是猜測,你聽完了,冷靜想一想就
行,不要陷下去。」
青嵐說:「是啊,廷哥。我們得冷靜下來,查個清楚。如果他真的存心害你跟你師父,
那咱們可得跟他討回公道來。別的不說,那捲圖譜你也該有份才是。」
廷宇茫然點頭,但是他已經聽不見另外二人說的話了。
謝長江說:「我們手上有聶隱娘,諒他不敢妄動。你放心,凡事逃不過個理字,明天我
們就跟他問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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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人靈魂棲息之樹
是唯一的伴侶
一生隨著櫻花飄零
以性命為賭注卻拋不開枷鎖
當笑容被仇恨淹沒
唯願你知
一年的相聚勝過千萬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