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七葷八素的一夜,第二天一早聶鄉魂還是回來了。杜瀛臉色閃爍著不敢看他,他則是
默不作聲地吃著早餐,崔慈心見識過他們兩個對槓時的慘狀,一聲也不敢吭。
杜瀛忽然道:「阿鄉,過兩天等南老大來了‧‧」他是想說「等他來了,你就跟他回去吧
」,但這話只說到一半,旁邊忽然傳來一個聲音:「杜大哥!」定睛望去,只見一個十五
六歲的少年跑了過來。
「薛敏?你在這裏做什麼?你叔叔呢?」
「叔叔回睢陽城去了。」
薛敏是睢陽大俠薛喬的姪兒,杜瀛之前路過睢陽時曾寄住在他家,彼此相處甚歡。後來戰
事爆發,薛喬帶著薛敏投入睢陽太守許遠麾下抗敵。睢陽是江淮重地,遭受的攻擊總是特
別猛烈,幸好許遠擅長軍資調度,城內糧食充足不虞匱乏,勉強還守得住。不料嗣虢王李
巨聽說睢陽城有這麼多糧食,竟然下令分一半給濮陽、濟陰二郡。許遠堅決反對,派薛喬
來彭城向李巨陳情,但李巨一句也聽不進去。薛喬無奈,只得回睢陽去與許遠共生死,但
他不願年輕的姪兒回到險地,命薛敏留下。薛敏獨自困在客店裏,當真是鬱悶至極。
杜瀛怒道:「這李巨真是霸道!」
「我現在每天都在加緊練功,等練成了就闖進王府去找他理論。」
杜瀛大笑:「很好!有氣魄!這樣吧,今晚我帶你進去。」
聶鄉魂冷冷地道:「然後呢?李巨見了兩位義薄雲天的英雄,就會感動得把糧食吐出來?
」
杜瀛的笑容立刻消失,苦笑一聲,對不知所措的薛敏道:「他說得也對,做事不能衝動,
該從長計議才是。」
「多謝兄台提醒。」薛敏對聶鄉魂訥訥一笑,卻只得到一記白眼。聶鄉魂並不想對初識的
人無禮,但他就是不由自主地討厭薛敏。他有小小的瓜子臉,紅潤的臉頰,配上一雙靈動
清澈的大眼,十分清秀可愛,眼神中總是充滿信任和誠實,在這樣的人面前,忍不住就會
覺得自己很污濁。最重要的是,他不喜歡薛敏看杜瀛的熱切神情。
薛敏見場面尷尬,連忙轉移話題:「杜大哥,你師叔也來了。」
「哪個師叔?」
「就是那個有當官,好像叫王什麼文的。」
「王文基?」
「對對對,我看到他從王府騎馬出來,好神氣哦。」
「睢陽城有救了!」杜瀛拍桌而起:「我們走!」
* * *
王文基住在專門招待外地官吏的驛館裏,他此次來是為了領敕令,因為嗣虢王代表皇帝正
式任命他為壽春太守。
聶鄉魂心中十分不屑:「殺上司奪位的人,還有臉大模大樣跑來領敕令?」死一個李唐的
官兒當然是沒什麼大不了,但他總覺得做人應該要有原則,要不就像安祿山一樣大大方方
造反,要不就學張巡盡忠職守;像王文基這樣,領李唐的官餉卻又不肯安份,實在令人不
齒。
即便如此,他還是不得不承認,王文基大致上是個親切慷慨的好人。他一見杜瀛,劈頭第
一句話就是:「你怎麼傷成這樣?」
「呃,姪兒學藝不精,所以‧‧」
「過來,我幫你療傷。」
於是整個下午王文基都在為杜瀛運功療傷,到了晚上才設宴熱情招待他們一行人。當杜瀛
和薛敏要求他去代睢陽說情時,他十分為難:「嗣虢王為人剛毅果敢,一旦決定的事情就
絕對不會更改,我不過一個小小的太守,不可能說動他。」
薛敏急得要哭出來:「難道就眼睜睜看睢陽缺糧嗎?」
王文基道:「不見得,只是得請更大的官出面。」
「多大?」
「諫議大夫應該夠大了。」命下人取來一塊玉珮,交給薛敏。那玉珮上題著幾行隸書:「
念天地之悠悠 獨愴然而涕下 天寶十二年九月初九 博州人張鎬於長安」。
「張鎬?」
「張大人當年在長安遊歷的時候,我請他喝過幾次酒;如今他已經官拜諫議大夫,正在靈
武輔佐皇上。你帶這塊玉珮去求見,告訴他許大人是如何地慘澹經營,他應該會幫你才是
。」
「師叔,靈武那麼遠,中間還要穿過安祿山的地盤,太危險了。」
薛敏大聲道:「我要去!我一定要救睢陽城。」
「那我送你‧‧」話還沒說完,看到聶鄉魂在瞪他,輕歎一聲閉上了嘴。再怎麼說蜀郡之
行是他自己提出的,走了半天不但沒進展,還東繞西繞,甚至打算半途而廢,自己也說不
過去。
這時,驛館的院子裏傳來一陣吵鬧聲,一群人策馬呼嘯進府,還不住大呼小叫,在寂靜的
驛館裏顯得十分突兀。王文基蹙緊了眉頭,一言不發。
等聲音遠去,杜瀛道:「是什麼人這麼大膽,敢在王太守門前撒野?」
王文基苦笑:「這麼大膽的人,當然也是太守了。他是譙郡閭丘曉,也住這驛館裏。」
「這太過份了吧!」
「這還算客氣的。閭丘曉這人,平素最愛欺壓鄰近各郡,看誰不順眼就出兵攻打,非要對
方送禮討饒才肯罷手。我們壽春幸好不跟他相鄰,不然早遭殃了。」
薛敏憤憤地道:「沒錯,許大人守城夠辛苦了,閭丘還常常來找碴,真是可惡透頂!」
杜瀛心道:「嗯,前線忙打仗,後方忙內鬨,大家都很勤奮。」
當晚他們就在驛館裏住宿,第二天崔慈心又要去王府打聽南英翔的消息,薛敏自告奮勇陪
她去,然而一早出去,直到快正午都沒回來,杜瀛便出去找。聶鄉魂心裏煩悶,沒一會也
出去了。
在街上胡亂逛了一會,聽到市場裏有嘈雜聲,過去一看,見到一群惡棍牽著馬,在大街上
圍成一圈,顯然圓圈中間困著被盯上的倒楣鬼。四週的行人全都閃得遠遠的,生怕惹禍上
身。
圓圈裏傳出一個聲音:「你們一群大男人,欺負一個姑娘,當真好不要臉!」正是薛敏。
帶頭的人大笑道:「小鬼,你當真不識好人心,本總管看這姑娘有幾分姿色,帶回去給我
家閭丘大人做小妾,從此榮華富貴享用不盡,這娘們該感謝我才是,你居然說我欺負她?
」
接下來是崔慈心顫抖的聲音:「不去!我不去做小妾!」
薛敏罵道:「閭丘曉豬狗不如,手下也全是畜牲!」
譙郡眾人聞言大怒,太守總管喝道:「你這小子嘴這麼臭,本總管可不能饒你了,打!」頓時場面大亂,薛敏雖拔刀奮力抵抗,但寡不敵眾,沒一會兒就被抓住,挨了好幾拳,崔慈心尖聲哭喊求救,卻沒半個人出面幫忙。
聶鄉魂雖然同情薛敏處境,卻也嫌他愛惹事,況且自己單槍匹馬幫不上什麼忙,著實大費
躊躇。幸好,下一刻就有一道身影飛也似地衝進戰團中,只聽得長鞭「啪啪啪」揮舞之聲
不絕,伴隨著譙郡惡吏的慘叫聲,沒一會兒閭丘的手下就全躺平了。
杜瀛把薛敏和崔慈心扶起,這時薛敏看到太守總管從地上撿起一件東西,正是張鎬的玉珮
,在打鬥中掉落了:「還我!」
太守總管讀著上面的字:「張鎬?」
杜瀛走過去搶回玉珮:「沒錯!老實告訴你,我們就是諫議大夫張鎬大人手下護衛,來替
張大人視察的。看到你們當街欺凌婦女,代替大人教訓你們。回去告訴你們那個驢球大人
,以後做事收歛點,否則張大人就讓你們爬著出譙郡!」譙郡眾人又恨又怕,訕訕地離開
了。
薛敏大讚杜瀛:「杜大哥,真是謝謝你了,這麼好的身手我還是第一次見到,真的是天下
第一!」
杜瀛雖然聽慣了奉承話,平日自吹自擂也是毫不臉紅,但見這純真少年如此毫不作偽地盛
讚自己,竟然忍不住害羞:「沒有啦‧‧」
聶鄉魂從對街走了過來,冷冷地道:「功夫自然是好得很,挑撥離間的本事也不差。我說
這張鎬還真是倒楣,莫名其妙就多了個仇家!」
杜瀛一楞,心想這話的確不錯,念頭一轉,隨口答道:「有什麼關係,張鎬的官位比閭丘
曉大得多,沒事啦!」
然而一年之後,他卻為了這句話後悔莫及。
回到驛館,王文基聽到他們跟閭丘曉的人馬起衝突,也是不甚愉快,嘴上不說,臉色卻陰
了下來。杜瀛覺得沒趣,決定明天就告辭。
然而事情總是不如預料。到了傍晚,閭丘曉帶了大批人馬將王文基住的院子團團圍住,因
為他聽說在街上痛毆他手下的人就住在院裏。這回王文基真的頭疼了。
杜瀛道:「我出去見他吧?」
王文基搖頭:「再讓你去只會鬧得更僵。你聽著,我出去跟他談,你們三個趁我引開他注
意的時候從後門走。」
「可是‧‧」
「我跟閭丘曉一殿為臣,他總得給我個面子,況且這裏是嗣虢王的地方,他也不能太放肆
,頂多我跟他去王府請王爺評理就是。」
「那我嫂子‧‧」
「這姑娘我會照看,不用擔心。」
於是杜瀛、聶鄉魂和薛敏三人,照著他的計劃,向崔慈心道別後,偷偷開了後門策馬而出
。杜瀛看到師叔給他的都是好馬,包袱裏又給他塞了不少糧食盤纏,感動不已,再想到自
己在赤膽幫還說他是「害群之馬」,實在慚愧無地。
薛敏忽然大叫:「糟了!我忘了帶張大人的玉珮了!我回去拿!」
杜瀛拉住他:「我們才剛逃出來,你還要回去?不是找死嗎?」
薛敏急道:「可是,我要救睢陽城‧‧」
杜瀛道:「我告訴你,張大人每天有辦不完的軍國大事,他沒空管這些糧食的芝麻小事的
。而且張鎬講話,李巨也未必會聽。你應該去找權比李巨大,卻又閒得發慌的人出面才對
。」
「有這種官嗎?」
「不是官,是太上皇。」
此話一出,另外兩個人都睜大了眼睛。聶鄉魂瞪著杜瀛:他到底在想什麼?
「太上皇?」
「老實告訴你,我跟聶二爺正好有事去蜀郡拜見太上皇,乾脆你也一起去,不是更省事嗎
?」
「可是,太上皇會理我嗎?」
「會,我保證,絕對會。」
薛敏還在猶豫:「可是‧‧」
「你知道靈武有多遠嗎?中間還得穿過戰區,要是你有什麼三長兩短,睢陽的百姓要指望
誰?」
這話說得薛敏熱血沸騰,大聲道:「好,我去!」
「這才對嘛!」
聶鄉魂看著他們兩個有說有笑並肩騎遠,心中著實苦澀萬分。杜瀛之所以硬拖著薛敏同行
,或許真的是為了睢陽城打算,但更大的可能是,他不想跟自己單獨上路。而且,每次杜
瀛跟薛敏說話,似乎總是心情特別好。
前面的大路鋪得寬敞筆直,他卻覺得處處荊棘,一步也踏不出去。
不經意一回頭,看見另一條路口,有一男一女騎馬經過。聶鄉魂看見那男子身影,心中劇
震,幾乎跌下馬來。雖然天色昏暗看不清楚,但那偉岸的身材,背著弓箭的剪影,就像他
腦中的記憶一樣清晰。
想要大叫:「南哥!」但是張開口,卻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只能呆呆地望著兩人遠去。
「阿鄉,你在幹什麼,快跟上來啊!」
聶鄉魂深吸一口氣,將淚水逼回眼中,雙腿一夾馬腹,快步跟了上去,一聲不吭地出了彭
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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