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邊背光而立的金髮青年讓我有一瞬間的恍惚。
我坐在床上。手上拿著一本書。曼佐趴在我床邊的書桌上睡著了。
「萊因哈特大人？」即使身子不如以往健朗，也不至於大白天就有
了幻覺。真的是他。整整四百零二天。
「生病為什麼不告訴我？」他向我走過來，我還在適應他就在我眼
前的事實。
「沒什麼，您別擔心……」略帶溫熱的手掌覆上我的額頭，然後是
他薄怒的臉部特寫。
「都發燒了還說沒什麼！」這還是近幾年來我第一次看到他發脾氣
的對象是我。
「我……咳咳……」
「齊格飛哥哥？」向來淺眠的曼佐果然被吵醒了。
「他是誰？」萊因哈特大人的眉頭高高聳起，顯然是剛發現曼佐的
存在。
「萊因哈特大人，他叫曼佐‧吉爾菲艾斯，我的弟弟。」我用手勢
示意曼佐起身行禮，「曼佐，這位是羅嚴克拉姆皇帝陛下。」
「你什麼時候多出一個弟弟來的？」
「陛下好。」曼佐深深一鞠躬，萊因哈特大人揮了揮手，曼佐看向
我，我對上旁邊那道蒼冰色的視線，朝曼佐點點頭，要他先行離開。
「這小子有點怪。」
「萊因哈特大人，您怎麼突然來了？」自動略過萊因哈特大人的喃
喃自語，我得先摸清他的來意。
「哼，不來都不知道你有這麼多事瞞著我。」他背對著我在床邊坐
下，雙手交叉在胸前，毫不掩飾他的不滿。
「都是些無關緊要的事……」早知道他要來，說什麼我也會把病養
好，至少別讓他看見我臥床的樣子。
「無關緊要！？你都病得下不了床了！難道要等到你奄奄一息才肯
讓我知道？」
「萊因哈特大人，我不會有事的，我很清楚自己的身體，抱歉讓您
操心了。」看著他這麼中氣十足地對我大聲說話，我反而有一絲慶
幸，此時此刻，大概沒有別的事物進得了他那天才的腦袋。
「我會調一名御醫到海尼森來。」無視於我的驚愕，他繼續說道：
「你說過，我的身體不是我一個人的，現在，我也要鄭重告訴你，
你的身體也不是你一個人的！別忘了你答應過我的事，絕對不准你
丟下我一個人先走！」
他竟然還記得那句話……如果他知道那句話我是抱持著怎樣的心情
說出來的，大概會跟我絕交吧。想想，還真服了自己能一派鎮定地
將那句話說出口。算準了他不可能想偏的。
「萊因哈特大人，這不合禮制……」呵，曾幾何時，我成了封建禮
教制度的捍衛者，說穿了還是怕惹人非議後，再也無法為他所用。
「不讓御醫來也可以，你跟我回費沙直到病好為止。」
這話說得我更啞口無言，當初我一點不想走，現在則是想走也走不成。
「你考慮清楚了嗎？」
我看著他，時間並沒有磨去他的光芒，他還是那個讓我無法拒絕的
萊因哈特大人。
「就照您的意思，請御醫來一趟。」真回費沙，我不曉得自己有沒
有辦法再度離開。
「我倒比較希望你選跟我回費沙。」他露出進房後第一個笑容，我
也笑了，明知不可能，明知他在說笑，還是會心動。
「吉爾菲艾斯，你說奇不奇怪，你走了以後，我突然發現皇宮是很
空曠的。」
「怎麼說？」一年多來，我們的通訊內容始終限定在公務範圍之
內，有些話，不是直接面對面就說不出口。像這樣的閒話家常，彷
彿是上一個世紀的事了。
他坐到我身邊與我並肩，狀似好學生地蹙眉思索道：「不知道，以
前不是跟你一起走，就是正要去找你，或是等你來找我，從沒認真
地看過宮中的景觀。你不在時，走在一樣的迴廊上，就覺得好多地
方都是空空蕩蕩的。」
嗯……這到底是什麼原因？得在這件事成為萊因哈特大人的困擾前
想出來。
「還有，皇妃也變得怪怪的。」
萊因哈特大人講上癮了。
「她不曉得從哪學到一套讀心術，有時候我一句話也沒說她就知道
我在想什麼。」
看來我臨行前送她的東西派上用場了。不過…萊因哈特大人的反應
跟我預期的不太一樣。
「這樣不好嗎？」當初就是怕我走了以後沒人能跟萊因哈特大人談
些心裡話，才將這個重責大任託付給皇妃的。
「我不喜歡別人自以為是地判斷我的思想，被說中的感覺甚至比猜
錯還糟。」
咦，可是我這樣做時萊因哈特大人從未表現過他的反感，還是我沒
有察覺到？
「所以我才想來找你，我從以前就一直覺得你比我還瞭解我自己。
吉爾菲艾斯，你知道我到底怎麼了嗎？」
萊因哈特大人是為了當面跟我說這些才特別跑來海尼森？他不是選
擇了皇妃做他的終生伴侶？為什麼還會跟我說這種話？
「萊因哈特大人，您不相信皇妃嗎？」一連串的問號撞得我思緒開
始打結，打從相識以來，準確掌握他的心思一直是我永無止境的習題。
「皇妃？這跟他沒有關係。」
金髮青年的反應太直接，我愣了一下。
「呃、這個問題您有沒有跟他討論過？」幾乎可以算是全宇宙最出
名的兩顆金頭腦都想不出解答的話，我懷疑還有誰有這能耐。
「吉爾菲艾斯，你的問題很奇怪。我都想不出來了，皇妃怎麼可能
會知道。」
可是您就很有把握我一定會知道。
萊因哈特大人真是丟了一個大難題給我。他的態度是如此理所當
然，想不出來的我倒像是罪大惡極了。
「如何，吉爾菲艾斯，你有答案了嗎？」
蒼冰色的眼睛直視著我，距離短到我甚至可以看到在他瞳中的自
己，連在夢中他都不曾跟我靠得這麼近，那對寫滿了純然信賴與期
待的藍寶石在我眼前不到十公分處閃閃發亮。
如果、他始終沒變……
……四百零二天的煎熬……無謂的堅持……也許…有那麼一絲可
能……我還是他心中最重要的人……我可以不用放棄……
……我的自制力、好像離我越來越遠了……只要再前進一點……
「吉爾菲艾斯！？」撐不住的身體往他倒去，他扶住我，語帶驚懼。
我想起來了，醫生吩咐過，要多想些快樂的事。而我最大的快樂同
時也是我最深的苦悶。
「對不起…萊因哈特大人、我頭有點昏……」內在衝擊過大導致身
體無法負荷了。
「不說我都忘了你有病在身！我去叫醫生來。」
「不、不用，萊因哈特大人，我一會兒就沒事了。」
「可是你臉色很難看……」他眼中有惶恐，我看過，我從鬼門關兩
次回來睜開眼都是這樣的眼神迎接我的。
第一次，他在我床邊落淚，那是令我萬劫不復的濫觴之一。
第二次，他憔悴得讓我差點認不出來，縱使不久之前他決裂的話語
曾刺得我遍體鱗傷，整整三天不吃不喝不睡的懲罰也太過了。
「吉爾菲艾斯？」不愧是君臨銀河無所畏懼的萊因哈特大人，一般
人突然被抱住哪有可能以這麼鎮定的口氣說話。
「我在想，萊因哈特大人，讓我想一想……」真服了自己連這麼蹩
腳的理由也說得出口，可是我實在忍不住了……不是夢、他真的在
我懷裡……
「你什麼時候有想事情要抱人的習慣了？」總不能說我根本醉翁之
意不在酒。果然人在病中容易做些瘋狂的事。
即使聲音聽起來很疑惑，萊因哈特大人的手卻很自然地環住我，知
道自己對他還是有一定影響力的感覺真好。
不敢抱太緊，事實上，我也沒有太大的力氣。
「我想起來了！」
「嗯？」乾脆閉上眼睛，深深吸一口他頸邊的空氣。
「吉爾菲艾斯以前勸架時也常常這樣抱人！」
我也想起來了，萊因哈特大人在軍校輝煌無比的對戰紀錄。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真希望能永遠停在這一刻。
「叩叩——」才剛想著就事與願違。
不捨地放開金髮青年，應聲道：「進來。」
「齊格飛哥哥——」是曼佐，萊因哈特大人盯著我，問道：「對了，
你還沒告訴我，這小子什麼來歷？」
「他是我們家領養的孩子。」
曼佐走到床邊，脫了鞋子爬上床，跪在我面前。
「齊格飛哥哥，醫師伯伯早上才說你要多休息的。」沒看錯的話，
曼佐瞥了萊因哈特大人一眼。而萊因哈特大人……應該是我眼花
了，他沒理由會瞪曼佐的。
「沒關係，我不會累，謝謝你。」摸了摸曼佐的頭，他是真的擔心
我，畢竟這幾天我的病況他都看在眼裡。
「吉爾菲艾斯！」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萊因哈特大人的口氣有
點兇。
「是，萊因哈特大人？」
「等你好一點再告訴我你的解答。」萊因哈特大人看起來很煩
躁……發生什麼事了？
「齊格飛哥哥生病還要想事情？」曼佐仰著頭，眼睛散發著我不算
陌生的色彩，這表示他……
「曼佐，能替陛下分憂是哥哥的榮幸。」我知道曼佐在想什麼，可
是他誤會萊因哈特大人了。
曼佐緊抿著唇，神情竟跟一旁的金髮青年有幾分相似。
抬頭看了下時鐘，已經過了用餐時間。
「曼佐，到樓下拿一些蛋糕來好嗎？」萊因哈特大人應該餓了。
曼佐微噘著嘴，離開了房間，第一次看到他有這麼孩子氣的表現，
雖然原因不明，還是讓我放心了不少。
「吉爾菲艾斯很喜歡那個小子？」
「嗯，曼佐是個很懂事的小孩。」只是碰到萊因哈特大人好像有點
反常。
「我不喜歡他，為什麼你的父母會大老遠領養一個海尼森的孤
兒？」這個疑惑我也曾向父母提過，得到的答案是，曼佐的父母是
我們家的遠親，他們在威斯塔朗特事件中喪生，曼佐的下落幾經曲
折才傳到父母耳中。
聽完我的話，萊因哈特大人陷入沈默。
也許這就是為什麼我一直沒跟他提起曼佐的事，發生在威斯塔朗特
的事始終是萊因哈特大人心中的一個脆弱點。其實我可以含糊帶過
曼佐的身世，可是既然他開口問，我就照實說。
逃避並不能解決問題，只會製造更多的煩惱，我寧可告訴萊因哈特
大人真相，陪在他身邊分擔他的負面情緒，也不願粉飾太平，對他
有任何隱瞞。
「吉爾菲艾斯……」良久，熟悉的蒼冰色眼中出現了一抹堅定，果
然，萊因哈特大人不會一直活在陰影下的。
「遇到你，是那孩子的福氣。」金髮青年偏著頭這麼說了，而我最
大的幸運則是眼前的他。
「我會試著改變對他的觀感，但，那並不表示我會一味地容忍
他。」無止境的退讓也不是我認識的萊因哈特大人會做的事。
「我明白，萊因哈特大人。」曼佐剛剛的言語嚴格說起來，是足以
被扣上大不敬的罪名的。奇怪的是，這孩子平常乖巧得很，我想替
他操點心都沒機會，怎麼會在這節骨眼展露屬於小孩子百無禁忌的
一面？
看來，我得解決的難題只會增加，不會減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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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編輯: kiryu 來自: 220.139.26.4 (07/18 21: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