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遇見阿竟,是淡野去醫院探望阿福伯的途中。
阿福伯──是淡野公司中的大戶。淡野任職的地方,是一間地方性的小小地產公司。
這種小型的地產代售公司,在市面上能生存的空間已經非常的小了;絕大部份的客戶,一
輩子可能只買一間房子、或是賣一次地,對於行情這種他們不懂,也從不給予外人太多信
任的東西,攸關到錢的事情,他們會選擇去信譽較好的連鎖房地產公司辦理。
而說實在的,淡野也不能保證自己的公司比較便宜,或是在跨縣市的方面處理得比較好;
只能盡量以客戶間口耳相傳的名聲,來維持自己的業績。
阿福伯就是淡野公司不小心以『口耳相傳』撈到的大戶。
記得那天,阿福伯穿著破破的木屐,一個縮的小小滿臉皺紋的老頭子,在一個老客戶的陪
笑伴隨之下走了進來。淡野一眼就認出那個老客戶來。老客戶是一位在酒店上班的中年媽
媽桑,淡野的公司曾經……幫她脫手了些很難賣的地產。媽媽桑帶著阿福伯到公司裡坐下
,然後說拜託淡野了。
要拜託淡野的東西,是一整疊堆積在桌上,滿滿的地契和房契。
聽說阿福伯是個有錢人,有錢到一種非常不得了的地步;賺錢的資本是他努力工作而來的
酬勞,然後他買地買房子,原本只是想讓大家族的親戚們人人有房住、人人有田種,結果
後來那些那田地被劃成都市區,地價最貴的那種鬧區。
阿福伯只要脾氣一來,就會叨叨唸唸的開始和淡野講起古來,因此淡野也聽了不少阿福伯
年輕時的故事,當然有小部份的,是他現在的故事。
後來等到阿福伯老了,沒辦法再賺更多的錢的時候,他的子孫們很快的開始做了些打算;
打算著該怎麼分他的財產。
儘管把財產留給子女們不是什麼壞事,而且現在不分的話,以後的遺產稅可就抽不完了,
不過阿福伯還是很生氣,他說那些孩子們個個都是忘恩負義的傢伙,將來一毛錢都不想分
給他們,他想要把這些錢全部捐給慈善團體。他有選定的對象,一間很普通的育幼院,他
要把錢全捐給那個育幼院的老師。
只是如果找那種大間的房地產公司,他要偷偷處理財產的事情肯定很快就會被發現了;因
此他才找了信賴的媽媽桑,要他介紹一些直得信賴的人來辦事。
所以媽媽桑找上了淡野;而淡野一直以為,阿福伯賣地是為了要給私生女的育幼院老師。
直到地產的錢快要處理完的時候,他才曉得自己被阿福伯給騙了。
不過被這種事情騙,倒也不怎麼有所謂;阿福伯很高興的給了許多的傭金,淡野的公司大
賺了一筆,合作愉快,大家都相當的開心。
幾年之後阿福伯病倒了,社長不曉得從哪裡得來了這個消息,便要當年負責這份工作的淡
野快點去看看阿福伯,不用上班了。當年阿福伯真的讓公司賺了很多的錢,淡野大概也理
解為什麼老闆會這麼大方的放他去醫院當每日看護,總之,那一整個月,淡野都鮮少去公
司報到,每天都去阿福伯的醫院報到。
聽躺在床上的阿福伯碎碎亂唸,幫他削水果、扶他去上廁所……護士和醫生都以為淡野是
阿福伯的兒子,但其實並不是;原本淡野還有些擔心,會不會有阿福伯的孩子們出現,以
為自己是來爭遺產的?
後來他發現自己完全多慮了,除了自己以外,沒有半個人來看過阿福伯。
就連當年的媽媽桑也一樣。
所以這也不錯,就讓我來照顧阿福伯吧。抱著當別人子女的心情,淡野就這麼繼續的做了
下去。反正阿福伯的生命,可能也不太久了。
之後他在去醫院的路上,遇見了阿竟。
一個很年輕的少年,感覺像是個學生吧?只是不曉得是高中生或是大學生。他騎著腳踏車
,非常吃力的想要騎上通往醫院的斜坡道。腳踏車的車籃裡載了大包小包的塑膠袋,好像
就要垮下來一樣。
不久之後,淡野在醫院裡見到了阿竟。那是星期六的下午,那天同一樓層的人,全都跑出
來看。
在走廊轉角的那間病房,傳出了一陣瘋狂嘶啞的尖叫。那是女人的慘叫聲,淡野一聽這聲
音就覺得不對勁,丟下阿福伯跑出病房外看,只見到周圍幾個捉著點滴管、推著輪椅的,
也全湊了上去。
「你給我滾──!我不想看到你、我不想看到你!你滾不滾啊──!走開啊!」
「把我的腳還給我──!」
女人的尖叫聲不絕於耳,淡野完全不曉得那聲音是從哪裡發出來的,不過身旁的人似乎每
個都曉得的樣子,紛紛往同一個方向望去。淡野也跟著看去,幾十秒後,護士率先衝往聲
音的方向,接下來是巡視到一半的當班醫師。
然後阿竟從房間裡頭,被護士給拖了出來;穿著短袖的他,手臂上被抓出了好幾道見血的
指痕,一臉驚恐未定。然後護士們丟下了阿竟,全都往病房裡面去了;女人的慘叫聲音,
則在幾秒鐘後消失。
只是那聲音久得像叫了十幾分鐘那樣。
等到淡野回過神來的時候,他已經將自己的西裝外衣套在阿竟的身上了。解決房內事情的
護士走了出來,將受傷的阿竟連同醫生一起帶走。
阿竟黯淡的眨了眨眼睛,似乎在忍住快要掉下來的淚水。然後他轉頭過來,向淡野說謝謝
。
「謝謝你,大叔。」
他點點頭,淡野愣愣的目送他離去;就連大叔這個字眼,也是過了好久才覺得不對。
幾天之後,再次碰到阿竟的場合,是在阿福伯的病房裡頭;阿竟帶著洗過的西裝外套,很
不好意思的敲過房門。
□□□
「手還好嗎?」
「還好,擦點藥就沒事了。」阿竟笑道。不過笑得有些無奈。淡野看得出來,他的手傷似
乎不很輕,要不然就不會從原本的短袖襯衫、改穿長袖了。
雖然現在是夏天,不過一旦離開醫院還是會變得燥熱不堪;就算身在醫院的冷氣房中,外
面頂多就是再加件外套吧?阿竟的樣子怎麼看都不像是上班族,如果是學生的話,不需要
穿什麼正式的長袖襯衫。
果不其然,阿竟就是學生沒錯。他是住在附近的大學生,因為才正考上大一,難怪一臉的
高中生樣,卻又從沒見他穿過制服。
而住在醫院裡頭的那個女人,則是他的姐姐。
阿竟沒有和淡野提這些事情,不過淡野很快的也從身旁人們的話題中,找到了有關阿竟的
故事。他的故事沒有很深奧,就如同醫院中天天上演的悲劇一般,他的姐姐遇到嚴重的車
禍,雖然沒有死,但雙腿自膝蓋以下,都截肢了。
唯一值得慶幸的事情,應該是他們家裡有買保險吧?姐姐的醫藥費不成問題,肇事責任也
不在阿竟的姐姐。在警察調查結案之後,保險公司和肇事者賠償了很大一筆的金額。
不過阿竟姐姐的雙腿,就算賠償再多的錢,也不會重新長回來了;就算除了雙腳之外,身
體其他的地方都康復了,也彌補不了失去雙腿的缺憾。從此之後,阿竟的姐姐就完全變成
另一個人似的,住在醫院中不願意復建,什麼事情都不肯做,成天就是抓狂發脾氣,怨天
尤人。
等到阿竟考上大學之後,這情況越演越烈。阿竟的姐姐原本也是個大學生,但因為這場車
禍而休學了;看見阿竟現在居然能健健康康的去上大學,她好吃味,滿腔的憤怒變得完全
無法壓抑,成天就是吼著要阿竟留在醫院照顧自己,怕他會去上學;但見到阿竟出現在自
己身邊,又惱火的大吼大叫。
阿竟的家裡原本就是單親家庭,除了他以外,再沒有別人有空去照顧姐姐了;但姐姐的態
度,卻讓他陷入絕境。
於是有些時候,姐姐的病房裡會傳來這種歇斯底里的叫聲,醫院裡的醫護人員們都知道阿
竟的姐姐有時候會情緒崩潰,不過因為除了阿竟之外,她不會傷害其它的人,因此也沒有
轉病房的必要。
日子就這樣一天一天的過,阿竟與姐姐之間的隔閡也只有越來越深;老實說這種事情,對
於阿竟這種年輕人來講實在是太沉重了,就連成年人也處理不好的事情,偏偏就是怨恨在
這樣的孩子身上。
阿竟是個好孩子,這點是毋庸置疑的,有時和阿福伯聊著天,淡野會忽然的想起阿竟;不
曉得阿竟在做些什麼?自己的西裝外套自從那天阿竟替自己洗好送回之後,就掛在牆上沒
再穿過了。
拎著便當,悄悄的經過阿竟姐姐的病房門口,幾乎每次會見到的畫面,都是一個人睡在門
前椅子上面的阿竟。沒有辦法待在病房裡頭,又不能走掉的他,成了醫院中的遊民。
對一個人好,也許總會有某種的極限,也許是因為自己的能力;又或是僅止於此,對於雙
方來說才是最佳的狀況。不管是哪一種都難以衡量付出的多少,很難以衡量。不知道阿竟
這樣究竟對不對,又或是淡野自己本身……有時他覺得,對於阿竟這樣的陌生人,自己是
不是不該淌這場混水。
不過等到淡野注意到這件事的時候,阿福伯已經被送入了加護病房之中,不再需要淡野陪
他聊天了。
少了阿福伯需要照顧,但還是每天到醫院報到的淡野,再也沒有不去找阿竟的藉口。
「起床了,阿竟,吃飯了沒?」
「嗯……。」
「睡到流口水囉。」
輕輕的掀開阿竟蓋在身上的外套,阿竟笑出了聲。
「啊哈、大叔謝謝你。」
「不謝,吃飯吧。」
看著一天一天更家憔悴消瘦的阿竟,其實淡野也不曉得該怎麼勸他。畢竟是別人家的事情
不是嗎……心理儘管有些不甘心,能做的的確太少了。
望著阿竟咬著便當的燒賣,陪他聊些年輕人喜歡的話題;短短的見面時間,總有種心酸的
感覺浮過胸口。
□□□
「淡野啊,聽說你最近還是在跑醫院啊?這麼累,你要不要電影票,都快被分完了喔。」
下午回到公司晃盪一圈,女同事好心的拉住心不在焉的淡野,和他提起電影票的事情。
地方電影院送的宣傳公關票,用來贈送給來此成交的客戶們,不過如果快到截止日期還沒
送出的話,就賣給地產公司的員工們當人情票,看電影一律半價。
「喔、謝啦,還有幾張啊?」
「還有五張啦,你都要嗎,你那麼久沒來上班,我還以為你被炒魷魚了呢。」女同事開心
的笑笑,遞上裝有電影票的牛皮紙信封給淡野。
「妳不要咒我,我好得很。這票謝謝囉。」
「不謝,不過……嗯……。」女同事見他將票收起之後,忽然轉回正經的臉色,捧著臉說
道「你還在醫院照顧那個阿福伯?」
「對呀,怎麼了嗎?」
「我聽說那個阿福伯……算了,也不是什麼大事啦。」
「咦?」
其實淡野早就懷疑自己老闆的居心了,要不怎麼會叫自己去醫院做這麼久的功德事業,還
繼續發薪水?
一見到女同事若有所思的模樣,淡野趕忙追問了起來,女同事這下真的顯得為難了,不過
要怪也只能怪自己起了個頭讓淡野追問,無奈的也只好撿些自己聽到的閒話來說。
「我前兩天看到老闆接了通電話後,急急忙忙的跑出去了。後來我去幫他洗茶杯的時候,
看到他桌上的便條紙上寫了名字,和那個阿福伯一樣的姓氏。」
女同事小小聲的咬耳朵道「所以我在想啊,會不會是阿福伯家裡的人來抗議了吧,那筆帳
那麼大,你也不是不曉得……。」
「不會吧,真這樣的話,老闆早就把我抓去當砲灰了。」
「說得也是。唉,我剛才說的,你就當沒聽到好了,別在意噢。」
拍過淡野的肩膀,女同事端著大家的茶杯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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