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間，高漸離笑了。
他在眾目睽睽之下坦然走至筑前，愛憐萬分的捧起那把筑，彷彿撫摸著心愛之
人般的輕柔，因凍傷而撕裂的指劃過細長而優美的筑頸，按下一弦，而後一擊！
空山凝雲，轉瞬顫破，而裂帛碎玉，羽聲塵中傲然拔起，復又變徵，哀婉淒絕，
若那日離人淚灑、若江邊衣冠勝雪，迴還轉沓，一聲聲不復返、不復返、不復
返……
荊軻，你已永不會歸來！
分明是早已知曉的真相，卻仍如同利刃一般刺入心口，驀地，高漸離雙手無力，
筑尺落地，驚醒茫然眾人，他抬首，那一雙雙驚愕目光轉為讚賞，家主昂然大
笑，忙命賞酒。
握著暖熱的酒盞，他卻不知該說些什麼，索性舉杯一飲而盡，酒液入喉，一陣
灼熱燒過身體，他又想起那個人，想起他曾經靠著自己酩酊大醉，也許根本不
曾聽清他為他而奏的筑音，這樣想著，他又笑了。
一杯、一杯，又一杯，家主毫不吝惜美酒，他便一一飲盡，飲一杯、奏一曲，
宴會上的眾人醉了又醒，碎語呢喃地稱讚他的筑聲，最後，家主問他的名姓，
他卻呆楞。
是否有難言之隱？家主體貼，復又這樣問道。
高漸離低頭看著筑，突然又笑了，五指滑過絲弦，筑聲零落，他問，怕什麼呢？
還有什麼能夠失去……
斂了笑，他行禮退下，回到自己的房中，就著冷水洗去臉上黑泥、指間污垢，
淨身後，他打開破舊箱籠，取出他深埋於籠中卻不曾一日或忘的他的筑，以
及他的白衣。
太子丹給了荊軻許多金銀，荊軻卻將之散予眾人，他還記得，後來荊軻拉著他
到集市，說是早知他不會收那些勞啥子，索性就買些衣服好了，那時他笑著反
指荊軻身上破舊衣袍，說是你自己才該換了，荊軻卻搔了搔頭，說你高漸離和
我不同，老坐在那集市泥地裡把衣服都弄髒了，不好。
那時他沒有問，是哪兒不好了？他只在心底同自己說，和你荊軻一起，哪兒都
是好的。
那日荊軻為他挑了一身白衣。
易水之濱，他一身的白，與他訣別。
而今，他再換上這套白衣，或許又將是告別之時。
抱起筑，他沒有束髮，便這樣走回廳中，眾客睜著惺忪醉眼，驚見一張溫潤如
玉的容顏。
高漸離沒有說話，緩步走入，家主看似大喜，忙上前與他行禮，他淡然一笑，
在家主的眼瞳中看見自己，明明是熟悉的，卻又陌生已久。
家主殷勤地請他上座，也沒有再追問他的名姓，他感懷於心，於是輕輕地笑了，
可他終是婉拒家主的美意，仍落坐在演奏者的位置，揚手擊筑。
奏他與荊軻的歌。
一聲聲、一句句，他有時垂首低吟、有時含笑高歌，偶爾醉意醺然、偶爾苦於
清醒，曲音停在風起之處，轉而蕭然，彷彿水聲淙淙，又似英雄心頭之血聲聲
滴滴，最後的最後，他壓低了弦，一擊輕於一擊，慢慢緩緩的唱別離。
猶如杜宇泣血，而昔人渺然，再也不歸。
筑音驟停，眾人恍然夢醒，止不住的哭泣。
看著那紛紛袖上點點淚痕，高漸離卻笑。
這一刻，他如枯花逢霖，重新活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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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不知……
《秦吟》、《負王侯》、《微知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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