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樣子的灰色讓他想起那天屍體下方的雪,血凍結成塊,一雙腳冷冷地
從上面踏過去。
他以為他會很悲傷,就像少年從床上醒過來卻吃驚地發現自己倚靠的視
覺只殘餘下麻木的疼痛,事後那個孩子在遙遙晃晃的火車上,用異常平靜地
語調把那樣子的時刻形容成地獄,自己過去宛如諷刺般地也對那隻眼所能看
見的世界賦予了同樣的詞語。
啊,會是默契嗎。他低低竊笑。
少年總是用平淡的語氣敘述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輕輕淺淺,似乎只
要「喔」或「這樣啊」幾聲敷衍過去就好了,反正他看起來沒有那麼在意,
只是把這些事情都記得很清楚,有時候自己也會記得一些無傷大雅的小細節
,而且很久以後都不會忘記。
他真的很平淡。
拉比不知道自己幹麻要在回想中強化這個部分。
妓院美麗老闆娘的船逐漸航往庫洛斯元帥所在的東方,窗口外拉扯開一
片像躺在母親懷中那樣平靜的海洋,海水推送著船,上面可以乘載很多人,
無論他們有沒有拋下曾經是驅魔師的白髮少年,都還是能夠前進的船。
自己當時對這個消息很震驚,例如出現在船上的是一名陌生的女驅魔師
,還有她的能力這麼方便,嘴裡說著沒問題的她用體力化成驅使船身前進的
能源,到日本花費上多少時間自己不是那麼清楚,即使日本和中國很近,消
耗的體力還是很大,但那個人說沒問題,他也決定相信沒問題。
「沒問題。」
白髮少年總笑著對自己說。沒問題。彷彿說謝謝、不客氣、沒關係一樣
的語氣,不像對自己或任何人保證,只是單純表達善意的一句用語,於是自
己彷彿不願意拒絕別人釋出的好意一樣,他不想拒絕亞連的好意,所以選擇
相信他。
書人那傢伙說,這個孩子沒問題,會追上來。他也願意相信,這麼一相
信,軀殼內部的靈魂好像被掏空一樣的平靜,一種虛脫的平靜,儘管知道十
分異常還是渴望的安靜。
可是莉娜利一直在哭,一直在說得快點去救救亞連,然後還是哭了。倚
靠在自己肩膀上的肩膀正在劇烈顫抖,他閉上眼睛,那個黑色長髮的驅魔師
一定聽過亞連說沒問題,可是他記得被大量惡魔襲擊的時候,來自東方的女
孩顫抖地像全身都要崩解。
她坐在樓梯上哭,所有人都束手無策。拉比想起躲在城堡深處的吸血鬼
,他用他的懦弱砌成的牆,他用他的恐懼搭建的保壘,他殺了戀人,然後哭
著說不想活了,然後炸了他的心,走出那個地方。
他哭著說他不想活了,說著「那就去當驅魔師吧」的亞連,也是坐在階
梯上,他的目光渙散,看起來像在夢遊的眼睛。
他沒有哭。莉娜利卻無聲地哭個不停,拉比有些厭煩地想,她憑什麼哭
呢?她像在指責在場所有人一樣,有誰有辦法呢?這不就是驅魔師和惡魔的
戰爭嗎?戰爭有死傷又有什麼辦法呢?
沒有墨水了。拉比嘆口氣,把筆放進墨水盒中,省視自己到底寫了什麼
,船搖晃的弧度比火車還劇烈,一晃起來,自己輕易地跟著上升下降,船在
移動他卻沒有動過的奇異感覺使剛成年的驅魔師彎起嘴角。
他的字跡看起來和平常沒有差很多,這是個好消息,每個字都看得很清
楚,他沉默的看著紙上寫著亞連.沃克談起自己過去的事情好平淡。
平淡到讓他懷疑即使是厚重的夜晚也能跟著淡薄起來,只要擁有那一對
眼睛自己就能輕易在黑夜行走摸索。事實上他的確可以因為那一對眼在好幾
億的生命之中試圖分辨出哪些是惡魔,哪些不是。
反正看見的是那個孩子,肩膀上承受的重量也不是屬於自己,只有在靠
著自己肩膀的時候才發現對方有點重,但他還是能扶著他走出住著一名吸血
鬼和一名惡魔的城堡,雖然重,不過他想亞連從來沒有把重心倚放向自己。
天氣總是冷,遇見那名白髮的驅魔師之後,天氣總是冷的,他想起第一
次見到他,剛從諾亞手中逃離的少年可能不記得了,他是被自己帶回到書人
那邊。
把筆記本蓋起來的手心遲疑了一下,拉比笑起來,他那個時候覺得亞連
好重。
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大部分時間擁有柔軟眼神的少年稀釋得夜晚薄弱起
來的目光,像輾碎惡魔的武器一樣將彼此的距離壓縮到最小值,他好久以後
才知道理由是如此單薄而毫無創意,全然偏離自己想像的軌道。
拉比記得門外的一線微光像粉筆一樣劃在夜晚這片巨大厚重的黑板上,
把少年的臉分割成兩半,紗布貼在他的左眼,一絲殷紅小心翼翼地滯留在紗
布底下,他以為是血,但是自己卻什麼也沒說的盯著那張因為紗布而顯得瘦
弱的臉龐,它只比掌心更小一些,卻大得像要把對方整張臉吞噬,他記得以
前自己受傷的時候,老是在抱怨紗布根本沒辦法好好保護他的傷口不受任何
感染。
他看了很久,但還是不知道那到底會是什麼樣的眼神,也許犀利地像刀
子從蛋糕表面切下去留下的整齊剖面,或自己用尺在牛皮紙張畫出來平直地
失去創意和感情的線條,彷彿巨大的網子網羅住古老的地圖,不過他想可能
兩者都不是,他希望不要是這兩樣,如果是可以想像出來的話,那麼自己就
沒有理由站在這裡等待。
他想知道,毫無理智的期待和想要知道。
就像自己有時候會趁著熊貓不注意爬到屋頂上往下俯瞰,雖然不高,可
是當平時高聳的屋子變成平坦一片,好像這個世界就能輕易被納入同樣扁平
的地圖上,好像自己只要動動手指就能從一個地點滑到另外一個地方,即使
遠遠看見書人跺著腳步回來,明知道會被罵還是沒辦法催促自己下樓,回到
屋子抄寫泛黃又脆弱的書籍。
他忽然想到對方會不會同樣窺視著自己,在曖昧地餘下一道微弱光線的
夜,嘗試想要知道對方到底在想什麼,他和他同樣都蒙住一隻眼,他和他都
一樣站在夜裡,他和他一樣都在窺視,他和他一樣是驅魔師,這麼一想一切
好像變成了無形遵循某些規則的遊戲,兩人互相看著對方。
這是他首次這麼做,拉比覺得很新鮮,有如循著歷史的脈絡追尋源頭。
後來關上房門,裡面傳來一陣物體碰撞上硬物的雜音,逐漸密合的門縫
停頓了一下,然後莫名其妙地拉比笑了起來,他把門留下一道口子,發現自
己沒辦法抑制住嘴角上揚的力道,扯得他滿臉疼痛,卻仍是笑了。
少年往窗子伸出的手,在貼往溫度降至冰點的窗面候往後瑟縮了一下,
月光流過那名驅魔師濃密的髮絲之間,深淺不一的光澤分離了每一根蒼白的
髮,看起來脆弱地像擺放在玻璃櫃,透過光線和色彩設計顯得異常纖細的水
晶。
很冷。少年口中吐出白氣。但最後他還是像一名虔誠的信徒神聖地將臉
貼近結霜的窗戶。外面是由一隻眼睛看出去的雪白世界。他看得很專注,光
照在那張臉上,他猜他看得很專注。
坐在船艙裡的橘髮少年茫然地盯著牆壁上發霉的木板,過了好一陣子他
忽然低下頭,額頭抵在那本書人在收自己為徒的時候送給自己的筆記本。他
一直把它留在自己身邊。
拉比閉上眼,深呼吸幾口氣。來自熟悉地方的氣味。
他想著亂七八糟屋子角落的蜘蛛網、臥室裡還沒完成的手抄本,還有左
邊數來第二個書櫃,把書全部拿出來之後可以看見一大堆自己趁書人不在時
亂畫的塗鴉。想像中的惡魔、探討書人和熊貓有多相似而畫的臉、預言中的
「時之破壞者」、長得像怪獸一樣的諾亞還有至高無上的神……。雖然不記
得自己那時候怎麼這麼愛畫圖,不過可以確定的是全部都是自己畫的,而且
書人還不知道。
一向用粗繩緊緊固定的桌子小弧度搖擺起來,連帶著將滲進桌面的燈光
也甩得模糊不清。那個穿著嶄新團服的背脊驀地顫抖起來。
亞連和自己畫得那傢伙一點也不像。他知道自己笑出了聲,那些斷斷續
續的聲音,是自己在笑,因為他以前怎麼這麼天真,以為那些紀錄在書本上
的事情都和自己沒關係,以為和自己是借的差距有這麼大。
不過、好險一點也不像。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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