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燈油倒進月光下泛著鐵銹的油燈,黃橙色液體緩慢且遲緩地滑過先前
殘餘的滑膩痕跡,像拖曳著沉重行李的孩子吃重地一步步前進。打火石擦過桌
上唯一的蠟燭,裡頭含著淺藍的火舌輕輕搖擺在看不見的氣流中,拉比將火湊
進油燈,隨著沙沙聲響,把燈罩罩上提燈的底部,他拿起油燈推門而出。
夜裡驟降的溫度隨著風殘酷滲進衣服的纖維下輕觸皮膚,他打了一個顫,
手裡的火不安扭動,拉比吸吸凍紅的鼻子,低聲罵了句髒話。
月光照在步伐間距穩定的腳印遠遠看去像小型的銀色湖泊。雪溶化在模糊
不清又沾上污漬的燈面,在拉比提高油燈照在一扇掛著名牌的門口,雪水終於
滴在他裸露的手指,沾著掌紋流進袖口。
「我是拉比。」他勉強把僵硬的手指收進掌心,勉強彎成拳頭的手敲在木
門上傳來碰碰的聲音,自己的指骨好像要斷掉了。被冷風吹得發抖的橘髮少年
厭煩地又敲了好幾次。「書人要我來把人帶回去,喂,開門。」
「啊……?」門咿呀一聲,微弱光線彷彿攀延墳墓的藤蔓爬上靴面,「人
呢?」雪水滲進地面,放棄思索門後分明沒人門怎麼會開,拉比貪婪地嗅取從
屋內滲透而出的溫暖,他每往前走一步外套上的雪水像漢斯兄妹留下的麵包屑
,在潮濕的地上圈出一連串的水漬。
火緩慢地燃燒,從枯木中迸發出短暫刺耳的聲音。拉比碰一聲關上門,走
到璧爐前方,被燻黑的璧面和火一起扭曲在眼底,他閉上眼,吐出一口氣,看
見先前飄蕩在白雪間的霧氣在溫暖中消弭。
他把提燈放在一旁,爐前的地毯飽吸水分顯得深邃,繡織於上頭的複雜花
紋掙扎著現出原形。觸摸著火焰一般伸出手,溫熱燒過指尖,他轉頭看一旁空
無一人的搖椅,它仍像一隻兀自立在屋頂的風雞,吱吱嘎嘎發出悲鳴地搖晃。
被火映出金色的綠眼睛注視蜷曲椅上的毛毯,拉比跪在地毯,循著火光的
腳步遙想到記憶的細節。邊緣起毛的毯子、仿波斯地毯滾落的一捲粉紅色毛線
球,橡木矮桌面堆放的木籃子盛滿顏色艷麗的水果。沒有靠背的椅子,挺立腰
桿的身影手持水彩筆,手指的指節和皮膚都染著亂七八糟的顏色,瞇起眼睛,
刷刷刷在畫布上塗抹,手肘彎曲的弧度有如馬背上拱起的彎刀。
「沒辦法把它們畫好,沒有辦法,差一點,畫還太單薄,如果可以再哀傷
一點……再悲傷一點……如果可以再深刻一點,」瘦得像把朽壞的軍刀,那人
聲音急促起來,像貓刮在門上的爪子。「像葬禮的樂曲和禱詞那個樣子,每個
人都會很安靜,連無聊的禱詞也可以變得很神聖,場面也可以比任何東西更能
假裝成很崇高的樣子。」
沒有焦距的眼躍動於火焰,輕易染上火的習性顯得狂熱 。拉比嚥下一口口
水。一根深陷於地毯邊的象牙色髮絲……他眨了眼睛,火爐批啪一聲送出火星
,他下意識拉緊衣領,將過分樸素的記憶扣進團服銀色的繡扣間。
如果再想下去……拉比恍惚地笑了起來,一面轉動手裡的白髮,他的手掌
仍抖顫。
「別蹲在那邊傻笑,小鬼,走開,把身體擦乾淨,那個地毯我還不想這麼
早就丟掉,你讓它發霉的日子早上一百年,就算未來你變成窮鬼書人也沒辦法
讓它恢復原狀。」
「……嗨,」拉比把白髮收進口袋,撥開黏在臉上的頭髮,水流進頸間使
他發抖,但綠眼睛仍滿載和火一樣溫暖的笑意。他接過老婦人手中的托盤,一
手挽過對方沒有拿柺杖的手。冒出白煙的牛奶和蘋果派令他笑出來。「還是這
些……」他斟酌著用詞,「孩子氣的東西囉,好久不見,發生了那件事情妳怎
麼還是沒有關門的習慣啊?」
「哼,你們這群小鬼永遠喜歡在我不在的時候拜訪我……不用扶了,」老
婦人伸手拿起毯子,小心翼翼地陷進搖晃不已的搖椅。她堆滿歲月的手平穩地
一下一下攤平毯子,不過從蒼白睫毛上拂去的火光在皮膚上印出深淺不一的粗
糙紋路。披肩、棉襖和毛毯,拉比發現老婦人在自己身上蓋出防空洞。「神田
那傢伙還好吧?」
「唔……?」坐在毯子外圍的少年咬著蘋果派,餅屑掉在褲子上,「就那
樣啊,」他滿嘴食物的含糊回答,「好不好,壞不壞,總之死不掉吧,我很久
沒看到他了。」
老婦人用鼻子冷哼一聲,「別把死掛在嘴巴上,」她把木材丟進火爐,火
焰迫不及待擁上前去,著急地吞噬掉新的柴薪。她扭起眉頭,自言自語般說道
:「急什麼……你們這群小鬼根本沒有看過它,連摸都沒摸過,這不是什麼好
拿來炫燿的東西,它來的寂靜無聲,你根本來不及意識到就已經發生了,到我
這把年紀了,現在大概只是跟上死神的腳步而已吧。」
「是嗎?」拉比笑起來,「阿優看到我大部分時間都在大叫:『找死』!
可見妳還有一群好夥伴。」
「你也沒變。」老婦人說,她放低音量,左手緩緩搓揉著右手指節,手背
突出的指骨彷彿乾枯大地的高山,「就算別人這樣說還是死賴活賴對方,哼,
驅魔師這職業是讓人喪失改變的空間是吧,整天都在打打殺殺,讓一群小孩以
為自己已經踏入大人那個與機器和咖啡為伍的鬼地方。」
「……所以有時候當書人幸福多了,神田他應該也來當當書人,歷史書看
多了可以拿來當笑話了,對他而言當驅魔師是嚴肅的──」
拉比停頓了一下,他睜大眼望著老婦人的臉。使用蒼老形容真是太膚淺了
,曾有一段時間身為驅魔師的艾芳是個比老鷹還犀利的女士。少年反反覆覆嚼
著含在口中的點心。蒼老和她一點也不配。火光晃過蜷曲在搖椅的身軀,她基
基嘎嘎地隨之搖晃,地面的影子格外寂寞,幾絡沒有收進髮網的白髮暴露在火
中,髮根未脫的金黃模模糊糊間與儲藏室門口腐朽的繡鎖重合在一起。
時間像烙印在牲畜身上的條碼一樣用皺紋刻上年齡的代碼。他嚥下最後一
口蘋果派,發現味道殘餘在口腔中,甜得使他頭疼。
「嚴肅的怎樣?」
「嚴肅的像葬禮一樣。」拉比的舌尖滑過齒間,像一隻退潮時在沙灘上獵
補螃蟹的鳥,把長喙深入洞口,拖出躲藏的食物。「不過我們明明住在同樣一
個城鎮,說得好像住在地球的兩端。」
「……」艾芳的手攏過頭髮,一根髮絲從指尖掉下來,她癡癡看著那根細
細長長的髮,綠色紅色藍色間隔的格子狀毛毯上,這髮瘦得看不清晰,她不發
一語把兩手疊在一起,重新開口的時候嗓音略嫌沙啞:「你看過那個孩子了嗎
?」
「孩子?」
「你們說的『時之破壞者』……」這是自從拉比走進房間,她第一次笑,「看
起比莉娜利還小的孩子,說實在,我真的不知道他能破壞什麼。」
「……比我小?」拉比喝著牛奶。加了蜂蜜的牛奶。他的聲音淹沒在溫熱
的熱飲裡,氤氳上升的熱氣蒸朦他的臉龐,或火光燒紅了面頰,盤腿坐在火爐
邊的少年忽然像隻窩在母親旁的小羊,乖巧且無聲。
放下杯子,他盯著搖晃的乳白色液體表面。
「我還沒看到。外面太冷,我一進來就到這裡了,而且我擔心自己走錯房
間。」他輕聲說,「以前是有想『時之破壞者』可能和我們……黑教團想像的
不一樣,不過那個地方可是把這個人當作擊敗千年伯爵的利器。」
「有時候這和惡魔與千年伯爵之間的關係沒有什麼差別的。」艾芳露出微
笑,年老的痕跡稀釋了笑意裡面的惡意,她捏著毯子,皺折從指下迸裂。「去
看看那個孩子,他對你們都很重要……」
看見拉比隱含責怪的眼神,老婦人夾起鐵銹色的髮,她伸出手讓遠比自己
早站起身的少年攀扶住手臂,「你看,我五年前還可以不被你察覺我要作什麼
。」她悶悶地低笑。站得那麼近,橘髮少年發現老婦人眼角旁邊堆積的皺紋。
接過柺杖的右手捏著一根髮絲,她的指骨一瞬間是書頁的龍,一層薄薄的外皮
包住無比銳利的骨架。
「艾芳奶奶……」
「別說話。」毛毯刷拉一聲滑落艾芳藏青色的長裙,「我知道只有一兩步
,靠近火爐一點……小心一點,你這個年輕人!我這老太婆倒像是你的柺杖。
」
爐內跳躍的火星燙在裙擺。她站在火爐前方,白髮掉下臉邊,她沒有攏過
它,拉比現在才注意到艾芳髮網內的髮已經散亂開來,對方靠在躺椅上的時候
一直沒有發現,它們看起來和沒有整理過的庭院一樣雜亂。
火晃過她眼的前刻蒼白,少年沒有開口,他專注看著前驅魔師手指上的頭
髮,直到艾芳鬆開指頭任憑火焰吞噬它,冒出一陣短暫的煙,就像他走過路面
吐出的白煙,分解在深深的寒冷。
「拉比,」隔了好久她才開口。拉比記得她的眼神,嚴肅地像一場葬禮。
「不要被書人牽著走,也不要被驅魔師牽著走,再怎麼說……」薪木嗶剝作響
,火星跳出壁爐,她攬起裙子躲避滾熱,屬於右腳的地方空無一物。「那只是
個職業罷了。」
待續
媽啊二月份驅魔本出不出的來啊(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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