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被藍色的羊水包裹,牽繫在世界。
他這麼想,有太多時間活在天空底下,望著顏色不斷變化,自己的改變仍
細微地找不出來,每天坐在桌前翻閱史料或偷偷背背莎士比亞的情詩,接受書
人為沒按計畫做事的自己發怒,然後帶著笑意反駁回去,又在半夢半醒間讀寫
完一切作業。
作業。歸納。整理。
最後夾滿便條和的紙頁上留下幾行字:「今天大體過得差不多,背完關於
黑教團簡史,知道千年伯爵有可能輸給叫做『心』的innocence,神難道只小氣
到賜予一個人類心而已?」
神住在天之上,天之中,天之下,有時候會陷於灰白之中。他認識亞連的
時候,天恰好埋在無邊無際的蒼白,試圖隱藏少年慘白的髮色。那個孩子坐床
鋪不發一語,書人說:「眼睛正在自動癒合」,剩下的窟髏依然像深海的光線
一樣沉默,不讓任何人發現它們。
記憶中最鮮明的時刻,五指間的四方天像海洋一樣,那種色彩他在亞連.
沃克的瞳孔看見過。炸開內心堡壘的吸血鬼安全地走出崩塌的過去,那片天空
他在對方眼底見過,黑暗裡的湛藍天空。
腳邊小小的雪人面前,他望著逐漸加深的天空。抑鬱的天空。消失在街道
彼端的腳印很快地被馬車輾壓過去。每一個?一個腳印的間距比起走路更寬,在
之間的空白處,少年有沒有發現原來空氣很冷,風很涼,街道很長,世界很大
,大到可以讓他跑得那麼快,那麼遠。
亞連.沃克的背影,會是天上哪一朵雲。
雖然四周無人,只有對街窗裡頭坐在火爐旁畫圖的女孩。就連呼吸也被厚
雪吸收,他摸著胸口感受到撲通撲通地鼓動,此時此刻,沒有人可以證明自己
還活著,只有他的指腹。他還活著。天空上的海洋,他和所有倒映於此的影子
一同活著。被風吹,被陽光照,成為月光的陰影。
和每一個角落的人一起用同個頻率呼吸,一起用同個節奏吐息。一些他從
未見過,一些他見過,一些他會見到但還沒見到,一些他想見到卻再也見不到
的人,一些他努力去見但從來見不到的人……很多面孔朦朧於時間的大霧中,
一如杯口冒出的煙霧。
想知道自己是不是扭曲的,想知道惡魔是不是扭曲的,諾亞、千年伯爵,
驅魔師以及黑教團,天空之中,天空之下的每一個生命,在那個地方所有看起
來都一樣,如果是這樣為什麼要殺他們。
光線構成的波浪打上湛藍沙灘,雲朵的觸角延展,握起拳的時候以為抓得
到,卻只是一無所有的低矮飛翔。
亞連.沃克說著想要保護人類,不願意傷害同為人類的諾亞。他笑起來,
發現只有一小塊的圓形天空變得抑鬱,另外一邊葬在紗布的正方形之下,可是
當他雙眼終於完好無缺的時候,那方之下的眼曾是抑鬱著。
火車輾壓過鐵軌,到莉娜利及書人所在地似乎還差八到九站的距離,他探
出窗外,掃過睫毛的風夾雜著雪,他瞇起眼連吐出的氣都看不清楚。想像得出
冰凍的軌道有多寒冷,高山崩裂的冰層積在湖口,咖搭咖搭撞擊起來的聲響聽
起來也好像在抱怨窗面的結霜。
車廂內安靜無聲,時而傳出一聲低酣,或杯子放回桌面的輕響,坐在對面
和旁邊的吸血鬼及白髮驅魔師悶不吭聲,只有兩顆頭左右晃動。
少年側離自己的方向抵著手背休息,他看見手腕處已有一圈紅腫。亞連的
流海長到遮住眼皮,雖然明白即便裸露出來仍是一道吃進皮膚的血紅詛咒,依
舊想見見那雙眼睛。
「想見見天空。」從口袋掏出炭筆,在筆記本旁邊畫出雲朵。
他嘗試還原腦海的畫面,浮現眼前的雲朵卻讓他停下筆。那不是雲。把染
著藍色綠色黃色紅色的水彩筆從桶子拔出來,灑在空無一物紙面,任憑它們獨
自滑落下來,好像一滴沒有人擦拭的淚水。
那不是雲。那是雲。那是雲……
咖差一聲,炭筆尖端斷成薄薄的幾片。他繼續描出雲的邊線,筆觸沙沙擦
在紙張上,自己從來沒有發覺原來這樣子的聲音這麼吵,他望著雲。那看起來
像烤壞的蘋果派,他咬著牙撕下泛黃的紙張。
一瞬間,火車轉彎的時候肩膀多了沉澱殿的重量。裂到一半的橫格筆記猶
如斷臂懸掛在筆記本中央,直到失去innocence的亞連.沃克消失在亞洲,都還
在那裡。
少年熟睡著,他想。吸血鬼城堡的少年步出走廊,傾倒的石塊壓住長長的
影子,那時扶在肩膀的溫熱早已項陽光的藍天消失地無影無蹤,連回想的餘地
都沒有。他放在肩頭的那隻手,好輕、好輕。
「時之破壞者拒絕依賴人。」
至少他記得少年碰觸自己的時候,用得是肉身的那隻手。
他試著撥開黏在亞連唇旁的髮絲,手不可抑制地顫抖起來。得紀錄一點東
西,他冷硬地提醒自己,腦海深處告訴自己是得紀錄一點東西,例如一片漆黑
的窗外正下雨,今天仍然前進,但沒辦法太清楚地確認鐵軌盡頭到底往哪裡去
。
不僅僅是火車的總站,盡頭應該是更有意義,更出乎意料的地方。他關上
車窗,盡量不動到身旁的孩子。
他尖尖的下巴和藏於手套的手,袖口露出一截蒼白和魚肚白的清晨天空很
像,皮膚底下傳達出的生命脈動會像地平線上的第一道光,清楚地滲透到自己
胸口嗎?
他想起神田眼底從來不懂磨平的鋒利。還有梵文。他皺起眉頭,梵文下頭
的心也還跳動著嗎?有沒有越來越慢呢?
手觸電似縮起來,中指食指間的厚繭重新摩擦至筆桿。一邊咒罵自己神經
質的拉比放下筆,他不可能在這種神經兮兮的狀態下寫出能看的東西。
巨龍般的火車已經潛進隧道。他拉上窗簾,沒辦法移動左半身讓動作笨拙
起來。雖然聽見筆落地,但是他轉頭看向少年。
白髮驅魔師是在做惡夢嗎,赤紅的十字似乎變得更紅了,穿透黑暗刺到眼
底,他的嘴會不會固執地抿成一條線,像莉娜利拒絕哥哥兄妹出外旅行的提議
那樣子。
他還是看不見他眼底的天空。
他好想跳出車窗,像個瘋子發動innocence擊穿隧道的磚塊,在外頭大吼大
叫直到再也發不出聲音,直到喉嚨灼燒起來到這個世界的人都被他驚醒為止,
想看看藍色的天空而非灰白如死人的臉色,如果能看見就好了,如果黑夜的時
候也能看見藍色的天空,白色的雲朵,他一定會忍不住流下眼淚。
如果可以站在天空底下。沒必要賦予理由,只要站在天空底下找尋自己的
身影,抬頭看看天空猜測著會不會還有另外一人,也跟著看向同樣一片湛藍。
平日跟在書人身邊不是蹲在佈滿灰塵的書堆,找尋諾亞的支字片語,就是
接受黑教團的命令到處獵捕惡魔找尋innocence,不會有太大的變化,但在數學
方程式一樣的步調裡期待特別的成分,就會不自覺感受到原來自己仍然在世界
呼吸,不過也會因此深切體會到原來自己的生活早就像紀錄好的文字毫無樂趣
。
可以和阿優搭檔,即便對方只是一聲冷哼,或讓快滾、別煩我、吵死了這
些片語互相作排列組合,早就把台詞背爛了也把惡魔的把戲都看太多次,還是
覺得終於找到方程式裡面的一個未知數,也許是因為他挑起眉頭的弧度,刀子
劃過空氣往自己刺來的角度,能夠使自己大概明白什麼叫做危機感,什麼叫做
死裡逃生。
「笨蛋,你到底要去什麼鬼地方,驅魔師唯一該去的地方是黑教團。」
會這麼說的人,真好。他忽然笑出了聲。會這樣說的人真好,唯一該去的
地方是黑教團。起點在那邊。白髮的孩子也很認真地說過,好像從開始呼吸的
那刻就決定好的天經地義。
「把黑教團當作起點,預言中的時之破壞者與黑教團的驅魔師都一樣。」
那個時之破壞者已經決定好了,他在筆記本上寫,遠方的隧道洞口一片光
亮。
這是他的工作……拉比垂下眼,望著亞連.沃克。
▽
女孩放下筆,筆滾落在地。
紅色藍色綠色黃色。女孩觸摸色盤的色彩,每一個扁平的風格擠滿五顏六
色,像被瘋狂的馬踐踏得滿目瘡痍。她的手停在混有紅色黑色藍色紫色的白色
顏料,女孩說每種顏色有彼此的個性。味道和觸感。那隻手拍打著黏稠的水彩
,塞滿色彩的指甲指腹指節又槌又抹在又擦著畫紙,她的指甲割破中央,畫分
出兩塊扭曲的藍綠。
人的靈魂也有味道,在手,胸口和眼睛旁特別明顯。
拉比拉起她的手。手腕的脈搏撲通撲通跳動。顏料很冰冷,非常冰冷,味
道也很刺鼻。他帶著女孩摸過自己的輪廓,眼睛、鼻子、嘴唇和臉頰,直到她
用力掙脫他的手,指腹貼著眉間曾經皺起的痕跡。
「這裡,」她摸著自己眼皮。手指一直往下移。明明指尖已經遠離,仍舊
聽見心跳的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大。「『我眼前一片黑暗』,連眼前是不
是黑色都不知道怎麼能說出這種話。」
那隻手拿開的時候,女孩眼睛下面的紅色藍色綠色黃色已經模糊不清楚。
但他覺得自己臉頰的顏料正在凍結。不管遠方還是眼前,什麼都看不見。女孩
重複。
她眼下的色彩就像亞連.沃克臉上的詛咒,只是更多顏色,更加鮮豔,更
加明顯,更加地被暴怒驅走地四處流竄,好像佔據整張纖細的臉孔。
他忽然想,然後忽然地明白原來這是夢。
因為屋內已經扭曲成屋外。
因為女孩已經死去,她和皺巴巴的畫葬在艾芳的庭院,被叫不出名字的一
堆植物包圍。而夢裡的自己剛從屋頂爬下來,說:「妳在這裡。」看見快要變
成鳥的女孩。
手打得那麼直,表情那麼認真,嘴唇有如雕到一半的石雕鑿出細細的縫,
那隻瘦得裹不住皮膚的手,那些撕裂皮膚的突出指骨,那些害怕軟趴趴的白雪
而挺直的身型,和記憶中一模一樣的孩子總像小大人提高下巴,一雙眼望著遠
方,不需要任何言語,只有吐出的白霧在消失。
她從來看不見什麼。即使搖搖晃晃地墊高腳尖,指尖顫抖起也不願嚥下一
口氣,像翅膀一樣將兩手大開的倔強孩子,她從來看不見什麼,可是那對眼卻
折射著一層薄薄的光。
拉比回頭,白雪逐漸埋葬腳印,?一個步伐間距相等的他就像一台機器人。
他得給她圍巾才行。往前走的步伐陷落雪地,試圖穩住身體的少年發現雪積到
小腿腹,褲子和靴口滲進水滴,他的體溫卻這麼高,直要燒乾所有寒冷。
他瞇起眼盯著女孩發紫的指甲,也許她太冷,連瞳孔都凍上霜。也許他想
靠近那個孩子,所以不得不用憋腳的理由,也許他膽小的不敢立刻走上前。
那就是女孩與天空之間的臍帶吧。他只捏著頸項沾著雪花的圍巾,明明貼
在小腿上的長褲如此冷涼,他卻覺得雙頰要燒起來了,有什麼聲音在阻止,他
不想去,他不敢去,他沒有勇氣去,但填滿腦海的思緒卻是如果自己去打擾了
,女孩一定會忍不住哭起來,因為她一定是放任嗅覺觸覺和味覺的觸手去碰觸
天空,拼了命地說些什麼。
他可以跑掉,他可以走,可是他知道自己這個時候跑掉了,會在衣櫃裡發
現染血的團服,上面是艾芳的血,還有女孩的顏料。
「我看不到……」
有好多次,她痛苦的說。女孩必須墊起腳尖才摸索得到自己的臉,那雙手
在顫抖。他從來不知道女孩能從觸覺知道多少,她知道的可能遠比他想像的多
,說著每樣東西都有氣味的孩子要求自己打開一罐罐植物製成的顏料,或捏住
鼻子光用撫摸就挑出正確顏色的孩子,她一定碰得到曾經皺緊的眉頭,聞得到
根本就不懂她感受的靈魂。
如果此刻站在雪地之上,藍天之下的女孩摸著自己,她一定會發現太多醜
惡。他動也不動的站在原地,想像自己溶化在雪花裡面。
「……不是麵包店、黑教團,也不是書人爺爺的家,你什麼都沒有……艾
芳說你到天空去了,可是那裡什麼都沒有……」找到牛奶的把手,倒出乳白色
液體的她說。「而且那麼高那麼高,」她回過頭,髮際的鈴鐺清脆作響。「我
可以長得和『天空』一樣高嗎?」
愣了一下,那時的他只是輕笑出聲,但夢裡的自己卻拉住她往門外跑。女
孩的手很冰。他摸到孩子皮膚下的脈搏,鮮明地讓他在想那層皮膚會不會只是
層偽裝,從好久好久以前,白金色的髮和深色的眼,全都像那些被惡魔吃掉的
人們消失無蹤。
女孩的笑聲,長髮兩側垂下來的辮子金色銀色的鈴鐺。手背,指節,臉頰
還有睫毛。他氣喘吁吁,發現自己站在一望無際的蒼白大地,遠遠地有一排腳
印延伸到自己腳下,雪花沉睡在凹凸不平的表面,但女孩沒有任何鞋印,她赤
裸著腳,蒼白而軟弱。
他一直不曾動過,從來沒有動過,只是掐緊圍巾佇立,腳印埋葬大地。
天空有如擦拭著孩子的母親,在她身上塗著藍,女孩眨了一下眼睛,最後
閉起雙眼,等待眼皮微小的青色血管全部換成藍。
天空的藍,桌布的藍,沒辦法從驅魔師身邊找出的藍,原來一雙失去焦距
的眼比鏡子或湖泊一類的東西還誠實,他恍惚地想,可是她從來不知道藍色,
她不知道失去光芒和感情的,一雙只是柔軟球體的眼,比他更能還原天空的面
貌。
他在白髮少年的眼中見過,那個得在最圓最亮的月光下才能見到的色彩,
每天每天能從女孩眼底見到。女孩是最接近天空的人。他把圍巾拉緊。她眼底
沒有閃爍的光藏匿的思緒,也沒有胸口上的銀十字。
「我看不見。」女孩沉默的放下筆,對用藍色描述天空的他說。
但是妳找到藍色了。他想這樣說。可是女孩抓起地上的洗筆水,紙張來不
及吸收水分,逐漸從畫面中心滑落的藍色水滴,在走過的每一個地方都留下足
跡。
「我看不見。」天空之下,白雪之上。女孩的手掌合起來,攤開來的時候
什麼也沒有。「那裡沒有聲音,沒有氣味,也摸不到……」她對他說,用和冰
雪一樣蒼白的眼睛:「那裡明明什麼也沒有。」
有一張被顏料塗地亂七八糟的臉孔,漂浮在她有神的瞳孔表面。
她說:你騙我,沒有天空,從來沒有那個天空,在黑暗裡閃閃發光。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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