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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知道怎麼辦,站在那邊,忘記、忘記……
經過高中至大學的發育期,已經不再能稱做少年,但在夕陽下,對方的身
形看起來又小又瘦弱。尤其,直到現在,對方還鍥而不捨地將自己變小,藏在
咖啡廳狹窄僵硬的沙發中。深深低著的頭,像被隱形的大手粗暴地按壓。淺色
的瀏海凌亂滑落眼前,讓應當已成長的孩子比實際上更加沒有存在感。
即使坐在對面,也看不清楚對方表情,只能依稀望見顯露於髮梢間,脆弱
地像要斷掉的頸項──這個人不該是表面看來的如此的。身上肌肉的線條忍不
住繃起了,帶著不甘地。
他在這個人的身上學到了不少的東西,甚至可以說是往後許多的起點。投
手丘上纖瘦的背影像幽魂一樣縈繞在他腦中。不過,回想起國高中的時代並沒
有使他微笑,受到壓抑的緊繃出現在下巴線條上,不過,他始終不發一語盯著
眼前的人。
葉已經很久沒有與他面對面坐著了,但即使坐在這個人面前,也無法和他
面對面。
夾雜人聲之間,天花板的空調低鳴著,服務生送來一陣的紅茶蒸騰著煙,
隨著冷氣吹送的方向安靜逸散。咖啡廳附近有一所高中,現在已將近下課時間
,很快這裡就會被更多嘈雜聲淹沒,他不排斥人多的地方,但眼前的人可能不
太適應,無法輕易開口。
奶球、糖精和小湯匙放在杯盤邊緣,一直沒有動過。他緊張地想,還是自
己記錯了,也許對方已經習慣人多的環境而毫不知情。厚重的緘默像一封沒有
開口的信,讓他感到無所適從,對方像被拔掉插頭的機器,沒有繼續說下去,
雙手靠在桌面圍成狹窄的圓圈,如果沒有包裹在掌心之間的咖啡杯,彷彿在向
自己祈禱。
這個想法令他畏縮了一下,眼神和臉龐幾乎迫切轉向別處。不做甚麼不行
,這麼想著,匡啷一聲,拿起的湯匙不經意撞上杯身,他吃了一驚,但對面的
人卻像重重挨了一拳。
「對不起。」他急忙道歉,對方似乎沒有聽見。差不多同一時間,那個人
也抬起頭。
「可,可是……沒、沒有辦法啊!」他這麼說,激動不已。彷彿這些話早
放在心底已久,像經過搖晃的汽水,澎湃的氣體好不容易找到一個出口。
不管怎樣都……手……
然後,他哭起來。這個人很愛哭,大部分的人所知的可能也一樣。常哭,
愛哭,並且不得不哭,由於言詞太過笨拙,無法順利表達內心的心情,也因為
性格太過敏感,內心時常充斥超越言語所能承載的感情。但自己依然手足無措
站起來,超過所需的抓起桌上的餐巾紙。椅子在地面刮出犀利的嘎嘎聲。
那個人又把臉埋在看不見自己的地方,他不知道該甚麼時候伸出手。
沒有要這樣,無法控制,不是……我……我的,投球……手。
比起以往更破碎的言語,讓他必須全神貫注才能辨認,焦慮逐漸侵蝕了他
冷靜的面具,心跳難以抑制地變得急速。想說的,遠超過語言所能描繪的,但
這個人依然將聲音一字字地挖出喉嚨:「在伸出去的時候……無法控制地……
無、無法……無法……」
他知道對方要說什麼。他有在電視上發現,也在場上親眼見到。餐巾紙一
直被緊緊捏在手裡,他站在那裏動彈不得,被自己的難堪哽咽。
不用說了,問你要不要談一談真是個笨主意,不要說了。想告訴對方,然
而,看著眼前的人如此笨拙嘗試著,明明無法成語、卻試圖將意思完整表達出
來的模樣,卻讓他悲傷得無法言語。
──都無法動。手,都無法動。
他知道的。
因為那個人的球一直都沒有進到捕手的手套中。當時,他束手無策的關掉
電視,望著空無一物的螢幕,黑漆漆的表面反射出茫然的表情,一時之間腦海
一片空白,不過仍抓緊遙控機,只要一打開,就能立刻跳出剛剛的頻道。自己
看到的東西,遠超過眼前的人所能表現出來的。
那時站在投手丘上,已失去了投球的能力,不再能是投手的人,現在坐在
自己面前哭著。
不管在哪裡,他腦海都是空白。我應該要讓他繼續說,應該讓他繼續哭。
「不用說了。」但自己脫口而出,然後羞愧到無法直視對方。接下來有一段時
間,那個人都沒有再抬起頭,只是斷斷續續重複著:我不是故意的。
他坐回位置上,好想向他道歉,不過那樣說也不再有太大意義,即使他依
然這麼做。
◇
葉一直沒有成功地想像過那樣的生活。三橋提起的、無法再投球。對自己
來說,最遠的想像只及不能再上場比賽,投球的話,練習時或周末飯前都有太
多機會。如同過往一般,思及此時混沌未明的狀態只能像收訊極差的黑白片,
不過夾雜其中的尖銳,會讓他畏縮。
坐在休息區,沒辦法上場投球,身為一個投手的意義究竟為何,至多倚賴
投球這道防線。葉不想讓自己淪落到這種地步,儘管回想起來,有一段期間確
確實實淪陷其中,但無法依靠語言完成當時的拼圖,言語往往到了口中便已停
滯。
那時的事太過複雜,自己並不夠成熟,難以解開一整片密密麻麻、顏色黯
淡的線團。
與對家的好友加入棒球社,成為投手,打棒球,這樣的嚮往在即將升上國
中的他心中排上第一順位,六年級的生日他和三橋用三個願望的額度交換了相
同的內容,所以他一直深信兩人將會堅持到最後,不管「最後」這個期限有多
模糊,佔滿他腦袋的思緒只有如何與三橋一起前進,如何讓社團學長承認他們
,如何仰賴少數的表現奪取眾人的目光。
他沒有想過與三橋競爭的狀況,在潛意識中,葉覺得自己有和對方平分光
芒的義務,因為如果不能的話,還算甚麼朋友呢。
對投手而言,投手丘就是最高的地方,站在那裏,讓世界以自己的腳下為
中心延展而開,光這樣的想像就足以目眩。真是美好啊。他想像著與同伴一起
歡呼的模樣,其中還有三橋。
順利加入了棒球社,隊友中也有認識的國小朋友,抱持著這樣的夢想,他
持續努力。他並不差,雖然控球沒有三橋的精準,但他很努力,無論重訓、腳
程和體能都是,而且他比三橋更能融洽地融入團體,在私下對於指叉球的加強
中,很早就吸引住高年級的學長們的關注,有時葉會為此得意,那是三橋無法
做到的。
或許無意間流露出了什麼表情,什麼言語,讓三橋恐慌起來。
他記得很清楚,發下國一期中考卷的當天,教練忽然宣布先發投手改為三
橋。被換下的學長用力摔了手套。皮革已遭磨損,縫線略微脫落的手套掉在腳
前,自己來得相當晚,他默默撿起手套,學長扯過手套的動作非常粗暴,彷彿
將自己的生命奪回。
在人前的三橋低下頭,雙手放在身後,看起來比平時更加瘦小,就算個子
再小,都要站上投手板了啊,在那裏,沒有人是弱小的。葉茫然地想著,或許
是學長哪裡受傷了吧,他努力回想著學長冰敷的模樣,但什麼都沒有。
隔天三橋的確登上投手丘,配合高兩個學年的補手投球。他坐在板凳上,
沒有料到往後很多時間自己都得這樣坐著。那位學長坐在自己的附近,和其他
人相比有一段距離,他望著取代自己的學弟,不知道學長腦海正想著什麼,但
葉覺得站在那邊的三橋非常耀眼。
他一點也不瘦小,在葉眼中,像從投手板下紅土中長出的一顆有力的樹。
七局上半時,三橋已略顯疲態。他的球沒有速度,最初仰賴變化球壓制打
者,但體力支撐不了,即使擁有的優秀球種也無法彌補體力流失造成的不穩,
球的軌跡很快被年紀、經驗都多的對手識破。
應該要換人了。這個訊息像閃電一樣打在葉的胸口,三橋能夠上場,那麼
自己也有機會。他偷看教練,眉頭深鎖的男人面向球場,二壘安打伴隨爆炸般
的歡呼從場上一端傳來,彷彿一陣冰冷的水灑在葉的臉上。
一個刻意壓低的球落進手套前,被擊成本壘後方的高飛球,捕手很快脫掉
護具衝往定點,無風的場上,球緩緩旋轉,掉進手套中。在打點圈有人的狀況
,下一個人用觸擊將球點往一壘,即使踩上一壘的腳步被刺殺,二壘的人也站
上下個壘包。
葉注視著場上,他沒有被叫去暖身,但球衣卻濕透了。太陽很大,三橋重
重喘氣,明明累到身體虛晃,卻沒有下場。為何不動了,他有沒有接到投球指
示呢。答案只需看向捕手就能得知,但葉放在三橋身上的目光像生了根。
投手丘上的人看起來不像三橋。葉無比茫然,雖然沒有曝曬在太陽底下,
但他感到令人作嘔的頭昏。他並不像三橋,這麼想的同時,一陣清脆的響聲從
場上傳來。投出去的球微弱地像水槍射出的水,彈往遠方的卻荒謬地像朝向天
際發射的火箭。
場內的球員像機械鐘的齒輪一樣準確運轉,游擊手往二壘後方移動,手套
揚起的軌道如遠行者揮出的再見,休息室內的大家已經站了起來,外野手用盡
全力朝球飛去的方向奔跑,眼前一切看起來像掉進水裡一般,既緩慢又寂靜,
葉看向教練,而教練不在那。
三橋的第一次比賽輸了,他很失望。
感到心虛地,葉發現自己沒有那麼失望,相較之下更多的是憤怒。除了守
備失誤外,剩下的失分都屬投手自責分,這些都能透過更換投手避免,他不能
理解教練的做法,也無法諒解調度失誤而造成身為投手的三橋的失望。
他能夠上場啊,只要上場的話,三橋就不用吞下敗仗了,也不用承受之後
教練不再讓他上場的選擇以及隊上敵意的眼神。
一戰之敗就如此惡劣地對待三橋嗎,對葉來說,那些都是無理取鬧,如果
使用正確的戰術,三橋不會是場上表現的那樣,他也不會只是現在這樣。但即
使這樣告訴三橋,三橋也無法對此置生事外,他一直是對周遭的反應十分敏感
的人,而且總將事情往負面的方向思考,彷彿那樣做,就能保護自己,但言語
比實際的刀刃更加鋒利,傷口會在見不到的地方不斷淌血。
葉邀約他來到自己的家。那是老套的小手段,一個稀疏平常的邀約,背後
藏著微不足道的驚喜──底部焦掉的蛋糕和手工的蕎麥麵。
葉的母親和琉里一同準備了這兩道的料理,他的印象很深刻。不過,不是
因為好吃的口感或餐桌奇特的配色,而是那時候的三橋掉淚了。一口都還沒吃
,三橋就在自己面前哭了,淚水像沒栓的水龍頭。
他的哭泣讓他看起來不同。葉使勁回想,記憶卻像一張偏斜的複寫紙,一
時間無法確切找出「過去」的座標,現在和以前的三橋在哪裡出現了錯誤,在
這陣空白中,他痛苦地想起了無關緊要的事,像三橋的聲音越來越小、越來越
弱,像好久沒有聽見精神飽滿的聲音。
三橋的哭泣一直都令他手足無措,此刻格外如此。不知道裡由的話,便無
法安慰,是隊友的話傷了他嗎,是自己做錯了什麼嗎,是因為比賽輸了難過嗎
。慌亂的心情如掉進水中的海綿,狂亂吸取四面八方浮出的念頭,葉覺得自己
被三橋的淚水淹沒了。
之前幾個禮拜一再說過隊友的話不用在意,而傷害三橋是自己最不想做的
事,他一直極力避免這麼做。葉想像著自己傷了三橋的畫面,那樣的想像讓此
刻的他恐慌到無法再想下去。
他一定不會那麼做的。
那麼,會是輸球的痛苦嗎,因為自己沒上場過,他無法體會,是那麼痛苦
的事情嗎?痛苦到無法言語嗎。
因為過去的幾日,三橋都像上鎖的箱子,對輸球不發一言,那些藏在箱裡
的情緒,受到自責和悲傷的高溫壓抑著,化為烏黑混濁的膿流。這樣的話,或
許哭泣是好的事情,不哭的話,三橋一定會更難過吧。
不知所措的琉里站在一旁,抓著衛生紙盒。等哭了一陣,葉主動和三橋說
輸了沒關係,下一次他一定會有自己的幫助,下次他們一定能贏的。他說完之
後,三橋並沒有立刻停住,但抬起了手背抹著淚。
為了停下淚水,他也持續做著深呼吸的動作。是突然意識到自己的失態,
還是哭得太累,三橋滿臉通紅,在這期間,三橋喃喃自語了甚麼,但聲音被嗚
咽和呼吸聲掩蓋,葉一句也聽不清楚,三橋似乎也知道自己無法順利表達,便
甚麼也沒說了。可是三橋的肩膀還是止不住顫抖,彷彿摔下鳥巢的幼鳥,在不
斷拍翅後終於得知徒勞無功,只能在地面上軟弱發著抖。
那樣的三橋,雖然與其他人一同坐在餐桌邊,卻依然孤獨的讓人心驚。
葉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些甚麼,還能說甚麼,他不會再讓三橋哭的,一定要
繼續努力,努力到讓教練不得不注意自己,換上自己,要用勝利證明三橋的實
力,扭轉隊友的偏見。
他只能這麼做,要不然自己到底還能為三橋做些什麼呢?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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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From: 61.64.202.126
※ 編輯: kurami 來自: 61.64.202.126 (09/09 11: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