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研究室之後,我去找饕餮。本來在上大學之前的預想是,他就和以前國高中時一
樣化成狗形在學校裡閒逛好了,還可以抓抓小鳥來吃。但我很快就發現學校裡的流浪狗太
多,常常有捕狗大隊來抓,和以前那種半鄉下的學校不同;而且大學裡沒有門禁,任何校
外人士都可以自由走動,為了安全起見,饕餮和我商量了一下,最後決定用兩隻腳走路。
我怕他無聊或是餓起來,還給了他幾張鈔票。
下午的下課鐘響,四處都是各自行走的人群。校本部很大,但我們的活動範圍主要在
東區,只要他不亂跑我很快就能靠直覺找到人。
他在和一群不認識的人玩鬥牛。
校內籃球場很多。這一個是用途比較社區化的,附近居民都會來玩,因為它處在學校
邊緣,旁邊就是街道,場地又沒有多漂亮整潔,時常給人一種不屬於學校的感覺。
而我之所以知道這裡還是校內轄區,則是在和這裡的土地爺打招呼時祂說的。校內主
要祂在管,範圍就是所有校區和後山,一直到過後山的河為止,校外就是另一個土地爺了
,他們分配得很好,工作量一樣重。兩邊的老管員都耳提面命的叫我不要帶我的妖魔在祂
那一邊的轄區惹事,所以我能清楚看到地上那條隱形的線。
沒禮貌,什麼惹事啊,饕餮才不會隨便吃人咧,又不是沒教過,我家的孩子很乖的好
嗎!
我在球場旁的水泥階梯找個位置坐了下來,盡量不靠近那群尖叫歡呼的加油群(大多
是女性),因為耳朵會痛。
然後饕餮──嗯,他真的很帥。在阿姨過世的那陣子,收容我們的婆婆媽媽們可是因
為饕餮粗獷野性的外表暗地裡小鹿亂撞得很咧!(所以不管吃了多少白飯都不會換來白眼
),如果她們看到的是現在在球場上這個──所向披靡、帥氣逼人的饕餮的話,應該會從
小鹿亂撞直接晉級成野牛狂奔吧……噗噗。
我很久沒和饕餮打籃球了,在家裡反而比較常玩羽毛球,因為阿姨也可以加入。通常
是我和阿姨一隊,然後饕餮站在原地不用動就能把球揮得讓我們跑來跑去──沒辦法,他
實在很高大;而且只有我們兩個人打籃球的話,不是我必輸就是他會故意讓我贏,贏到令
人火大的地步。
但小時候我們是常玩的。大概在我上小學高年級的時候,學校裡一個剛從師院畢業的
年輕男老師常常和我們打球,我常在放學之後玩到饕餮不得不用人形把我拎回家的地步。
後來饕餮突然說他也想學,所以加入了我們;有他這個隊友是很讓人炫耀的事,因為優勢
大到近乎作弊。但才剛過半個學期,饕餮突然拒絕再在假日出門打球,他甚至倒在地上裝
肚子痛。小時候的我是很單純的,真的以為他吃壞肚子了,正焦急著不知道該找醫生還是
獸醫的時候,他抓住我說待在家裡就好了。
所以漸漸的,我就不再和他們去打籃球了。反正原因總有很多,他肚子痛、他眼睛痛
、他腳踝扭到、他餓到走不動了,反正總有很多原因,而我總是會買單,乖乖留在家裡照
顧他。饕餮實在把我騙得很徹底。上高中之後那個老師猥褻學童的事情才被爆發出來,原
來學校那裡也早就知道了,卻一直幫忙遮掩。這在我們住的社區裡造成很大的騷動,阿姨
想起來小時候我常去那個老師家附近打球的事情,很擔心我有沒有發生過什麼事,但其實
什麼也沒發生。
事實上,的確該慶幸什麼事也沒發生,不然饕餮應該真的會吃了那傢伙吧。如果能早
點阻止的話就不會有那麼多學童受害,但我也不能責怪他,因為即使過了這麼多年,饕餮
在言詞上還是很笨拙,學不會用語言表達那些只有人類才明白其細微與曲折的事情。他隱
約知道那是什麼,但並不是真的知道,他不能體會,所以他說不出來。
在我非常了解他,到了不用言語也能用意識溝通的時候,我才明白這些事。而在明白
之後才又發現,其實不知道也不會怎麼樣。小時候總是覺得搞不懂這個大哥哥,有時候不
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但那根本無所謂,因為他總是在用他會的方式保護我。雖然有時候看
起來很蠢,不過小時候會相信他吃壞肚子,還急到哭出來的我可能比他更蠢就是了……
比賽結束之後,饕餮在的那隊贏了二十幾分,我在旁邊看著以他為中心繞成一個小圈
圈的談話天地,偏偏只有他不太說話。我聽見他們說,阿昊你什麼時候有空再出來打吧,
給你我們隊長的手機,你有沒有手機?我聽得有點好笑,默默走開,去買了運動飲料,回
來就見到他坐在我剛剛坐的地方,其他人都散了。
我把飲料遞給他。其實不用多說什麼。在家裡我們從來不喝水以外的東西,太浪費錢
,所以那是獎品。
結果從饕餮的手裡遞過來跟我交換的是幾張閃亮的藍色大鈔,一張四個小朋友,一次
至少十幾個小朋友對我微笑……笑得我腦袋發暈,反應不能。
饕餮面無表情地喝起飲料。
「……哪來的?」
「槍手。」
我數了一下張數。「聚賭吧。」
「我不知道,反正分一成。」
幹,還說不是。
「這個……」
「不夠嗎?」
「你知道他們在賭?你怎麼知道要下場打?」
「我拿你給我的錢先押,要輸的時候就去幫忙。本錢。」他邊說邊把那幾張皺巴巴的
紅色鈔票掏出來,笨拙地搓平。
我不說話,他放下飲料,看著我,謹慎地問:「不夠多嗎?」
笨蛋,是太多了啦。
「要是被警察抓的話就立刻逃走,但是不可以打架。」
「放心。」
我把那些好用到讓人心裡發酸的鈔票慢慢地折起來,塞進口袋。
「那去超市吧,今天加菜,我煎牛小排好了。不,今天去吃燒烤吧,上次去過的那間
。」
饕餮把空了的瓶子拴緊。
「不要加菜。」
「啊?」
「我要買衣服。」
我看著饕餮,當他意識到要阻止我的時候已經遲了。
「你去了教室?你聽到什麼?」
「我想要新衣服。」他又強調了一次。
「好啊,買給你。」
「不是,買給你。」
我不知道該說他坦率還是笨。
「不是叫你不要來教室嗎?萬一被當流浪狗怎麼辦。」
饕餮一定來了,所以他也聽見那些同學對我的評語。雖然他們沒有說出來,但對饕餮
這種妖魔來說,聽見那些聲音並不困難。
我從來不覺得自己的穿著有什麼不對。那些都是阿姨買的,我也知道沒有很好看,但
是不破不爛,也很乾淨,穿著它們沒有任何不對。我一點都不需要為了別人的概念去改變
自己,特別是在我絲毫不討厭自己這個樣子的時候。衣服可以穿就好了,我不必迎合任何
人。
但是饕餮卻站了起來,低頭看著我,一個字一個字說:「這是我賺的錢。」
結果我真的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他是對的,因為我以前也常用「這是阿姨賺的錢」
、「這是我賺的錢」來搪塞他。
這叫我的臉往哪裡擺,我才是主人,是我要養他吧。
「我也想要新衣服。」
靠北,最好是啦,明明除了食欲以外一點欲望都沒有。
「我飽了……」
「夠了喔。」
聽不下去了。好像我才是壞人一樣。
「買就買啦。走了啦。」
饕餮從後面跟上來。我可以感覺到他的心情,如果是狗形的話,現在已經開始搖起尾
巴了吧。
幸好剛剛沒有拿那隻貔貅。雖然換算成錢應該是幾萬個小朋友同時發出閃亮的微笑,
閃亮到比101的煙火還燦爛,但是絕對沒有現在在旁邊從喉嚨裡哼著歌的傢伙更令人愉快
。幸好沒有拿。
那個文學院院圖的工讀被錄取後,雖然我只能在空堂時段上班,但還是時常有空檔去
找楊老師。老師是個孤兒,在舅父家長大,現在在照顧也失去了父母的小表弟,家裡就三
個人而已,難怪那一大堆食物禮盒吃不完。
老師也經常去店裡,留些禮物給我。店長常常留他下來吃飯,但都被婉拒了,老師總
是急著趕回家吃飯,他似乎很戀家。
在某次閒聊中,我提及家裡那些原住戶的事情,他的神色便凝重起來。
「她說她叫卓星?」
「老師認識嗎?」
「我去你家看看好了。今晚,可以嗎?」
我沒辦法拒絕他。不知道為什麼,我無法拒絕他這個人提出的要求,大概是因為那股
溫厚的氣太令人嚮往了。
饕餮也沒說什麼,就跟在我旁邊默默地走回家。幸好家裡還有菜,可以明天再買。饕
餮隱約有些不高興,但他越來越清楚要怎麼壓抑它們,不讓我為難。可是我還是會感覺到
。
家裡的家具幾乎都是前任房客留下的,房東有建議過我們全都丟掉,但實在太可惜了
,所以我跟饕餮還是照用,而老師很明顯不是在看那些東西。他在屋子裡繞了兩圈,然後
突然打開和室裡一個我們根本沒在用的矮櫃,一團東西就掉了出來。
是好久不見的原住戶們。
那天卓星帶走他們之後發生的事情,我完全不知道;而他們似乎連提起都感到害怕似
的,一家老小跪成一排邊發抖邊磕頭。
我看了看饕餮,又看了看老師,一個面癱一個苦笑,但都沒說話。這時候門鈴響了。
我聞到那股味道,老師也發現了,我們對看一眼,他立刻回頭把櫃子關上。饕餮很自
動地去開門,傳進來的聲音果然是卓星。
她喳呼著讓饕餮提了一堆塑膠袋進來。這女人還是穿著那一身黑,與一身的邪氣,但
是濃厚的食物香味硬是將那邪氣壓了下來。我簡略地粗估一下那些她提來的食物袋,那天
在燒烤店和熱炒店的大陣仗又要擺出來了?家裡沒有那麼多白米啊!
卓星得意洋洋地看了我和饕餮一眼,但在看見楊老師的時候,她的表情凝結住了。
「你怎麼會在這裡?!」她扭曲著聲音尖叫出來。我突然覺得她身邊那些縈繞不去的
邪氣瞬間呈倍數增長,如水壩洩洪般狂瀉出來,但遇到饕餮就改道,遇到老師又改道,所
以其實並沒流進屋子裡。
而老師還是遊刃有餘地微笑著。
「因為我在想搞不好會遇到妳啊,卓星,真巧。」
卓星氣得咬牙切齒,手指如劍般直指了過來像要一劍戳死我:「喂!美少年!你怎麼
會跟這個吃齋唸佛的木頭勾搭上的?!他可是個妻管嚴你不知道嗎!」
……媽的。
「我叫沈尚則。」
「她叫楊卓星。」
這邊這個楊老師笑著補充完,那邊那個楊小姐立刻尖叫起來:「不准講出來!我才不
想姓楊!走開啦你這個姓楊的!一直壞事!!」
我呆住了。
但卓星依舊沒放棄進駐我家吃飯的念頭,她和饕餮把袋子與紙盒全部搬了進來,我只
好進廚房抬出足夠的碗盤。
四隻北京烤鴨(與炒鴨肉)、六塊大Pizza、兩桶全家福炸雞、一大袋烤玉米與十幾
盒熱炒還有兩包湯最後是至少有四五斤那麼多的白飯,喔還有兩打啤酒和幾瓶高粱,把客
廳的桌子塞得滿滿滿。我被嚇得合不攏嘴,饕餮竟然塞了一塊包好了麵皮的烤鴨進來,還
貼心地沾了甜麵醬。
好吃。但那不是重點!!
老師在旁邊忍著笑幫我倒湯。家裡碗盤沒有那麼多,所以大部分的食物都擺在它們原
來的家裡。卓星大小姐自己倒了酒爽快地喝起來,饕餮在收拾垃圾,我則開始分飯,倒到
第四碗的時候,突然被老師制止了。
「沒關係,不用倒我的。」
「老師是客人,和我們一起吃飯吧。」重點是我不想再自己應付卓星了……只要沒發
生大事,饕餮就只會吃而已不負責說話。
「我吃素,沒關係。」
卓星在旁邊發出嘲弄的嗤笑聲,饕餮已經默默地開動了,但吃得很很克制。
「我炒兩個青菜好了。」
老師跟我進了廚房。
我洗了菜,他在旁邊熟練地倒油熱鍋,真是個賢慧的好男人。我是因為生活所迫,但
他明明就有人照顧。不過都在店長那裡被她壓榨過勞力,會幾手也是正常的。
「老師跟卓星是一家人?」
「嗯,血緣是堂兄妹,但成年之前沒見過面,她不太喜歡我……」老師絲毫不懷芥蒂
地笑了笑:「其實是不喜歡所有楊家人,她好像很久以前就離家出走了。」
「一點都不像。」
一個一身正氣,寬厚溫柔,另外一個嘛……不提也罷。卓星一定有在操弄什麼邪術,
而且是那種耗損陰德的。
平平都同姓到底為什麼能差這麼多啊,簡直有病。
「卓星有她自己的際遇和因緣,你不用擔心她。」
「我才不會擔心她。」
老師笑了笑,接過我切好的菜俐落地炒起來。
一點都不像。我看著老師捲起襯衫的手腕,和他手腕的動作。一點都不像,我討厭和
外面那一個相處,那一身的死氣太讓人難受;但和眼前這一個相處的每分每秒都覺得既輕
鬆又自在。老師倒的油很少,鹽也只用了一點提味,完全不加其他調味料,他吃得真清淡
。
「為什麼她吃得了這麼多啊,跟饕餮差不多了……」
「卓星是正常人,但她……」
老師還沒有說完,外面已經有聲音叫嚷了起來:「小二!拿冰塊來啊!」
幹,這是我家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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