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果老師真的坐下來跟我們吃了一頓飯,他就吃那些青菜和肉邊素,我對他有些抱歉
,但他表現的態度卻依然自在。
他們又開始喝酒了。老師和我當然不喝,我找出兩個小酒杯給他們喝高粱,一瓶空了
之後,老師突然開口說:「對了卓星,尚則跟我說妳之前在這裡收了幾隻冤魂,怎麼樣了
?」
卓星正將杯緣貼上嘴唇,唇色與臉頰俱是一片嫣紅;她斜斜地飄來一眼,似笑非笑,
竟是豔而媚的風情萬種。
「關你什麼事?」
「沒什麼,只是提醒妳煉魂的時候挑些怨氣更重的比較好。」
老師邊說邊給自己舀湯,好像在談論天氣預報般輕鬆自然。
卓星突然嘻嘻笑了起來,一把扔開酒杯,手腳並用地爬了過來。我不想碰到她,立刻
起身,坐到饕餮旁邊(他當然依舊處變不驚地進食著)。卓星就那樣黏到了老師身上,我
很不想這樣形容,但她嬌嗔起來的模樣還真是……美艷動人。
「喂、喂,老四,你說啊,你說他為什麼不喜歡我,他到底為什麼不喜歡我啊……」
老師很溫柔地扶住她的手。「卓星,妳喝醉了。」
「笨蛋!我這麼好!這麼漂亮!這麼年輕!這麼專一!他幹嘛不喜歡我!好歹也考慮
一下嘛!就因為我姓楊!」卓星邊說邊梨花帶雨地哭了起來,邊哭還邊氣憤地碎碎唸,顯
得既嬌艷又可愛……我真的很不想這樣形容她。幹。
「那大概也不是絕對的原因吧。」
老師平淡地回應著。但卓星似乎完全沒聽到,又抓起那瓶高粱咕嚕咕嚕地直往嘴裡灌
。
最後當然是她又醉死了。一動不動地趴在沙發上,手腳都垂到地板,活生生把我家客
廳變成命案現場。
我坐到饕餮身邊然後看到預期中的那位使靈出現。
『四公子,貴體清安?』祂先對老師打招呼。
「甚安,只是修行不專,不太清靜。」
祂低頭笑了一下,我又不得不再度用我不想用的形容詞:清麗、嫵媚──那分明就是
個男身!但用起來一點都不違和的感覺是怎樣!簡直是見鬼了!(不過的確是離見鬼雖不
中亦不遠矣……)
這楊家人是怎麼回事啊,一個一個皮相俊秀清艷,連隻鬼也──
祂看了過來,為了避免再度被饕餮扛起來──我不介意,但不想在老師面前那麼狼狽
──我逃去另一個房間找毛毯給卓星蓋。這種天氣不蓋東西睡在沙發上照樣會著涼。
饕餮當然一路跟著,出來的時候老師在走廊上。
他隔著窗向我招手。「尚則,我教你點東西。」
和他一起在走廊上的是那一家子前住戶。
「他們既然回來找你兩次,那就避不開了。其實立一個牌位供香並不算養鬼損德,你
願意嗎?」
用這種視線和語氣犯規啦!我只好點頭。
老師露出很高興的笑容。「好,我幫你把他們安置在這裡,牌位的事情另外解決,在
那之前,你先給他們施食,我來教你,這不會很難。」
老師教的的確很簡單。我現在還不適宜施食給鬼道眾生,沒有那個基礎,所以基本的
步驟一下就結束了。他隨後又講了一些日常生活的措施,然後我送他下樓。在上車之前,
他似乎考慮了一下才說:「其實有必要的時候,你可以請教卓星。雖然她現在往自然巫術
的流派靠攏,但基本的道術道法她比我厲害得多。我除了唸經以外什麼都不會,但她是從
小就被訓練的。」
「我們交情沒那麼好啦。」
老師突然神秘地一笑:「你不用擔心,現在你對她應該是有求必應。」
「這真的很奇怪,」我壓低聲音:「我懷疑她愛上饕餮了。」
他搖了搖頭。「她大概是想藉助饕餮去……」
「去?」
「抓一隻她抓不住的狐狸精。」
我摸不著頭腦,但老師卻迴避了話題,不再多說。高人說話總是要留幾分的,我該習
慣了。
就寢的時候,饕餮又爬上床來,我們擠在那張小床上,不太舒服,但卻是被我縱容出
來的。因為當饕餮那麼做的時候,他顯露出的不安太可憐了。
他像隻憂鬱的大狗一樣把臉壓在我胸腹上。
「怎麼了?」我摸著他的頭髮,很好,洗得很乾淨。
「……不要當和尚……」
怎麼還在糾纏這個話題啊。
「不──會──啦──」
「今天學完施食咒,明天就會開始唸經和結手印了。」
幹,也想太多了吧。
「乖,乖。」
他沒說話。
「……我明天去問老師有沒有什麼廟可以供養他們好了。」饕餮一直很討厭和那些好
朋友住在一起。
然後他才軟綿綿地哼了一聲:「嗯。」
有沒有這麼可憐啊。
「我討厭他。」
我無話可說了。「……乖,睡啦。」
卓星在隔天早上離開之前才看到老師安排給前住戶的新家,她重重哼了一聲,大跨步
走了。奇怪的女人。
後來我還是把那一家子送走了。供香施食之類的事情無所謂,但最主要的是饕餮不喜
歡。很多時候我都更傾向於以他的意見為意見,這聽起來有點軟弱,其實不然,我只是習
慣了。
但是在找老師這件事情上,我把饕餮的意見放到了一邊去。我知道他不喜歡,但無法
克制自己。老師的確是特別的。
可能我是把他當成了彌補那個缺憾的人選。雖然從不覺得沒有父親對我的影響並不大
,阿姨已經給了我所有成長時需要的愛和關心,但搞不好那的確是有影響的。有幾次去上
班時他不在研究室,工作時我便心不在焉,其實也沒有幹嘛,只是想打個招呼而已,已經
養成習慣了,所以容易失落。
在送走那家人之前,我問了他們一次,才發現他們對老師的氣場並沒有太大感應,不
像我那樣不可自拔。我原本以為那種充滿靈氣的氣場應該很容易被非生物覬覦,但似乎又
不是那麼回事,似乎只是我自己的問題。
那天晚上天氣熱了起來,我翻來覆去的睡不著,都一點了,怎樣都睡不著,只好坐到
客廳看電視,結果饕餮還是醒了過來。
他坐到我身邊,沒有擠在一起,就只是坐在旁邊。
「我們去散個步吧。」
在沒上大學之前,我們經常這樣半夜出去散步,大抵都是因為我睡不著,走走就好了
。饕餮當然都陪著我,我們通常繞社區走一圈或兩圈,在公園坐一下盪鞦韆,但是現在我
不知道要去哪裡。
「到學校走走好了。」
饕餮沒有說話,就跟著我走。
選學校是因為那裡的路燈總是開著,昏昏黃黃,就夜景看來很漂亮。我們沉默地走過
了半個校園,饕餮突然說出了晚飯後的第一句話:「你在想什麼?」
我嚇了一跳,才發現自己已經不自覺地在自己的心思之外築起了牆;而即使是當下,
我也沒有放鬆那層戒備。更糟的是,直到他問出來的那一刻,我才發現自己在想老師。不
是特別想著什麼,就只是,想。
他看著我,我們正好站在一盞橘黃色的燈下。我也看著他,第一次無法克制自己閃躲
這種沉默。我沒有答案的,我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
但他完全不問這種反常是為什麼,他移開了視線,然後說:「來了。」
誰?
我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遠處有一對模糊的人影。我恍然大悟。我們慢慢地互相接近
,那是老師,和一個不認識的青年。
那青年非常清秀俊雅,比老師稍微年輕一點,而我直到發現老師牽著他的手才恍然大
悟。老師身上一直有這個人的氣息。
「尚則,真巧,」老師笑著對我們打了招呼,他身邊的人也笑著點點頭。
「真巧,出來散步?」他的聲音非常好聽,好聽到誘人的地步。
「是,天氣很熱,睡不著。」
「今天是穀雨的第一天,節氣在轉換,看來你比較敏感,」老師關心地看著我:「不
過不用擔心,出來走一走讓身體適應就好了,很多練內丹的人也都會趁節氣轉換的時候出
來練功,習慣就好。」
「謝謝老師,老師也出來散步?」
「是月宵說很久沒兩個人散步了,」老師指了指身邊的人,眼角裡都是笑,「我陪他
出來走走。月宵,這就是我常跟你說的尚則。」
「我知道,」一笑起來便顯得豔麗,果然是狐精。他讓我想起阿姨那只冰種玉鐲,近
乎月光般透明清亮的光華。「很可愛。」
「那麼,你回去早點睡吧,明天早上還要上課吧。」
「好,老師晚安。」
我聽見那個叫月宵的人輕輕笑了起來,很淡的笑聲,卻帶著無以名之的迷人與醉人。
我們朝反方向走開,走開幾步後,我回頭看了一下,他們還是牽著手走路,彼此並不
離得很近,就像並著肩走到一半,偶然地想碰到對方,所以握住那隻離自己很近的手一樣
。他們低聲說著話,帶著朦朧的笑意。
我想起來第一次遇到老師的那天。在店裡,我對他那種完整豐滿的氣場感到驚訝;店
長後來對我說,老師以前在大學時看起來比現在任何在店裡工作的人都陰沉,寡言少語,
對誰都不接近,對誰都不信任,彷彿刻意地將自己封閉起來獨立於人群之外,好像他必須
要那樣活著。
會在那間店裡的人都是多少有些殘缺的。我訝異於老師的平靜與寬厚,而現在才知道
,是因為有那個人在他才顯得如此圓滿。因為可以和那個人在這樣的夜晚裡一起並肩散步
,溫柔相倚。是因為有那個人的緣故。
我回頭看著他們,饕餮看著我。他突然說:「最近的菜吃起來淡了。」
我心不在焉地應著,沒有深思那是什麼意思。
因為更重要的事情佔走我所有的思考能力。
那一刻,我突然發現,我嫉妒了。
=老師‧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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