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
老師的研究室大門常常都是開著的,雖然與系辦在同一層樓,但這裡卻非常安靜,鮮
少有學生經過。而今天他似乎不在研究室裡,門卻還是開著。
在書桌到門口之間那塊小小的空地,沙發和桌子都被移走了,改鋪著一塊竹席,一張
小和桌,然後──一個光頭的老……師父。
我沒走錯研究室吧?是這間吧?那隻翡翠貔貅還鎮坐在書桌上目光灼灼地看著門外的
我,牆上也還掛著那幾個中國結,那兩幅優美飄逸的書法字,空氣裡徐徐飄著清淡的檀香
──咦?
「要找靈曄的話,他去開會了喔,大概還要半個小時才會回來。」
那個老師父低著頭喝茶,我確定他完全沒有抬頭看我一眼。
「謝、謝謝……」
「沒事的話,來跟老傢伙喝杯茶吧?」
老師父抬起頭對我微笑,不是禮貌性的那種,是發自內心的真誠與溫和,和老師非常
像,於是我像被迷惑了一樣乖乖脫掉鞋子盤腿坐了下來。
他穿著暗灰僧袍,看起來非常矮小,卻顯得精神奕奕;臉上的皺紋在笑起來的時候泛
成讓人心裡發暖的笑紋,也是和老師有點像……
而他在我伸手捧住杯子的時候哦了一聲。
「靈曄把珠子送你了啊,」他說,「看來你們緣分不淺。」
我假裝喝茶,把頭低了下去。
這棟樓正在山腰旁,除了採光很好以外,窗外都是樹影與鳥鳴,伴隨著清涼的和風送
了進來。師父泡的茶很好喝,入口時味道很淡,但回甘後香氣卻突然湧上喉頭,我喝了一
口,聽他的指示等待幾秒,那股香氣竟然化成一種更淡但更甜的味道,清淡悠遠。
「好喝。」
「是靈曄剛才泡的,那孩子泡的茶放涼了味道更好,他本來就不是個太熱的人。」
我這才發現桌上還有一個用過的杯子放在旁邊。
「茶葉是很誠實的,只要專心致志在沖泡這件事上,它便會反映你的心境與心志,」
師父摸了摸那只很漂亮的白瓷壺,「所以我只要喝一杯他的茶就行了。」
師父是特地來喝茶的,他從很遠的地方專程過來,只為了一杯茶。他的心思是我從未
碰觸過的坦然與安寧,毫無雜念或疑惑,也絲毫不為自己遮掩。即使是楊老師也會在大多
數的時候隱藏自己的心思,雖然我很少刻意探微,但他在這方面和一般人是相似的。而這
個師父不會,也許並不是因為誠實,而是原本就沒有任何可以隱瞞的,他的思考非常正向
寬容,光是意識到這點就讓人心生虔敬。
「這茶葉只沖了一次,你也來泡一回吧,」師父站了起來,「很容易的,靈曄都沒有
教過你嗎?那只好師父來教了。」
我發現自己無法反抗這個師父……就跟無法反抗老師一樣!怎麼回事?!
太可怕了這對師徒。坐在主位上乖乖拿起熱水瓶往茶壺裡傾水的時候,我這麼想著。
真是太可怕了,這種讓人無法反抗的溫和。
結果我泡出來的茶跟老師的茶……味道完全不一樣。很怪,我不知道那是不是正常的
,分不出來是酸是澀是苦,但聞起來有點香味,只是又沒有很香……
師父嚐了一口就笑起來,皺巴巴的笑紋每一條看起來都很和藹可親,但我還是克制不
住地伸手阻止他:「不要說!我知道很差!不要喝!師父你來泡吧!」
「還好嘛,讓我想起靈曄跟我拜師的時候,他在廟裡泡的茶……也是一種充滿迷惑的
味道,酸味在舌頭上亂跳,又甜又苦……」師父呵呵地笑起來:「不過他那時候和你一樣
年紀,初識情愛,那種味道倒很直率,你卻是為了什麼?」
我立刻把思緒封閉起來。被這種莫名其妙的暗戀困擾我又有什麼辦法!
「老師是什麼時候拜師的?」
「十多年前的事情了,他到我修行的寺裡說要找人,在山裡住了幾天,自我觀照之後
,決定和我一起修行,只是修行三年之後,他還是沒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什麼答案?」
「是啊,什麼答案?」師父又淺啜了一口我的茶,「什麼答案呢?你的茶裡也有一種
很深的困惑。」
我也跟著又喝了一口茶。「我本來以為我的人生很簡單的。」
師父凝視著我的眼神帶著一種不可抗拒的睿智與清明。
「出現變因了嗎?」
我只好搖頭,「我不知道。」
「煩惱由心而生。」
我知道,色不迷人,所以一定有什麼原因──我還不明白的,某個原因。
「師父,老師拜師時就認識現在那個……呃……」我不知道他姓什麼,也忘了他的名
字。
「褚施主嗎?他們認識很久了,這和你的煩惱有關?」
「沒有,只是好奇。」
「你有沒有和靈曄商量過?」
他就是原因我要怎麼商量啊……
「和我商量什麼?」
老師站在門口,他看著我們,抱著幾個裝滿文件的牛皮紙袋微笑。
「商量你是不是要收他為徒吧。」
「啊?」
「那應該是拜師父為師吧,我沒什麼功力渡人的。」
他們相視而笑,老師脫了鞋進來剛要坐下,師父給他倒茶,我則立刻站了起來。
「我去打工了!謝謝老師!謝謝師父!」
我匆忙套上鞋子衝出研究室。
好可怕啊這對師徒,感覺祕密都無所遁形。而且我完全不想聽到老師對我的茶的評語
,還是乖乖去上工吧。
但是走到一半,我伸手去摸院圖的通行證時,發現後面的口袋又空了。這件褲子是那
天和饕餮一起去買的……雖然好看,但放在後面口袋裡的東西時常掉出來,大概是因為腰
太低。
我掉頭沿路找回去,希望不要落在老師的研究室……結果它就掉在研究室門口。我輕
手輕腳地走過去彎腰要撿,而一直沒有關上的門後傳出聲音。
「師父,尚則的茶怎麼樣?」
我屏住呼吸。
「雲霧繚繞,氤氳不絕……屬龍蛇之氣,非常人可及,」師父的聲音聽起來和剛才一
樣,平淡溫和。「靈曄,與你結緣深如斯者大多非人,只是這一次,要怎麼渡他,我也幫
不了你……」
老師微微地嘆了口氣。
「家父的爛攤子……」
我很輕很輕地走了,沒有再聽下去。
在院圖裡我用電腦偷查了一下,但其實那些資料我早就都知道了:相柳,九頭蛇妖,
能同時吃九座山上的食物,所經之處都會變成流滿毒液的沼澤……這麼厲害,但網路上能
找到的圖都長得很醜……也對,九頭嘛,倒是一直找不到什麼饕餮吃相柳的傳說,但只要
認識饕餮就知道反正他什麼都吃的……
我想起老師的爸爸當初說的,既然我已轉生為人,那麼自有已定的陽壽天命……啊,
可是好難懂。
一直覺得可以像以前一樣沒有多餘的欲望度過一生──我的確是一個很寡欲的人。但
是,自從遇到老師之後,每次看見他,都覺得還想要多點什麼,某些現在沒有的東西,而
我很想要它;但那到底是什麼,我不知道。但就算不知道也不能壓抑那種奇異的渴望,彷
彿那個人身上有什麼我一直很想要,或是很懷念的……
我沒有讓饕餮知道,是因為不想讓他也跟我一起苦惱。我都不明白了,他也不可能明
白的。
隔天一早我就去找老師,他早上有堂課,所以會先到研究室準備。上樓前一個穿著制
服襯衫的國中生和我一起搭電梯,他的眼睛很漂亮,假裝不經意地往我身上多瞟幾眼時感
覺非常靈巧。
我們按了同一層樓,就連出電梯後的方向也一樣。他笑了起來,很輕快的樣子,故意
超前了我幾步,然後進了老師的研究室。
「你忘了帶小考考卷,小哥哥叫我拿給你。」
我到門口時正好聽到這一句,然後老師笑起來,接過那個牛皮紙袋往那少年肩上揮了
一下:「快去學校,不准蹺課!」
「沒禮貌,都不說謝謝!」
那少年蹦蹦跳跳地走了,臨去前還對我落下一聲「拜拜」。
「那是我弟弟,」老師對我笑著點頭,「他很調皮。怎麼這個時間來了?有事嗎?」
「師父……走了嗎?我想找他。」
「他昨天就搭車回去了,你怎麼了嗎?」他放下手裡的書,專心並且關心地看著我。
「老師,我想問一個問題,請你不要覺得很奇怪,」
「……問吧。」
「你當初上山遇到師父的時候,是要找誰?」
老師看著我,沒有流露出我預期他會有的反感,然後他誠實而平淡地回答:「是月宵
。他突然離開了我,我一直找不到他……在山裡的那座寺是我唯一的線索。」
「可是後來你卻留在那裡修行。」
「是啊,我本來以為我可以藉此拋去思念與煩惱,但卻沒有成功,」他毫無芥蒂地一
笑,「所以師父一直沒有給我剃度。」
那似乎就是答案。
我抓了抓臉。
「老師,我已經答應饕餮不可以當和尚了,」
「哦?」
「可是,我想學……」
「但這並不是一個逃避的方法,」他打斷我,「特別是在你自己也不清楚要逃避什麼
的時候。」
「老師,不管怎麼樣,我和饕餮的約定都……不會改變,但是,我想,我……我很煩
惱。」
他走向我,溫柔地將手放在我的肩膀上。「尚則,發生什麼事了?」
就和我們第一次見面時一樣,他的手依然帶著難以忽視的溫和的力量,但我卻不能像
那時一樣鎮靜下來。
「我不……我……」
然後我突然感覺到一道目光,回頭時那雙靈巧的眼睛正躲在門後盯著我看。
老師這時也才發現,他有些吃驚,「文洛,你怎麼還在?」
「哥,你不會在欺負學生吧?」
「快去學校!第一節都快下課了!」
那少年笑了幾下,「好啦,不可以欺負學生喔!我要跟小哥哥講!」
「少幼稚了,要我載你去學校嗎?」
「我自己去!自己去!」
他邊說邊跑。這次是真的走了。
「對不起,他被我們寵壞了。剛剛說到哪裡?」
「老師喝了我的茶嗎?很難喝吧。」
他做出一個勉為其難的表情。「嗯……還好啦,沒有真的很難喝。」然後笑了起來。
「我想跟老師學泡茶。」
他低頭看著我。
「所以,你真的想跟我拜師?」
真可怕,他真敏銳。
我點頭,然後老師摸了摸我的頭。「好。但是師徒之間是要坦誠相對的,不管你有什
麼麻煩都要告訴我。」
萬一你就是那個麻煩怎麼辦……「知道了。」
「那我要去上課囉。」他回到桌前整理了一下東西,順道拿起那份小考試卷。
「那我也回去了……」
「對了,尚則,你和饕餮的約定是,等你死了之後讓他『吃掉』對吧?」
「是。」
「那你有沒有想過,他為什麼反對你出家?」我們邊談邊走出研究室,「就算你出家
了,那個約定還是有效力的。」
「那就沒人煮飯給他吃了吧。」
老師笑了起來。「嗯……所以是你把他給寵壞了。也許他真的是怕你不像現在這樣疼
愛他了,小動物的心思是很直率的。」
還小動物咧……
「還好啦……他沒很任性。」
他又笑了起來。「不過偶爾滿足一下他們的任性也挺愉快的不是嗎?對了,新衣服很
好看。」
老師說完就拐彎進了教室,留我呆在原地。
那個任性該不會也是經驗談……幹!又被閃了!
=茶‧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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