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校的福利社除了已經足夠低價以外,用學生證還可以再打折;加上時不時的促銷活
動,我非常喜歡在那裡買東西。最重要的是幾乎每天都會在晚上賣快要過期的麵包與便當
,只要半價而已。
因為店裡招募到新人,我晚上的班少了一天,趁此正好可以去在合作社關門前採買。
那裡唯一的缺點就是沒有生鮮蔬果,但雜糧餅乾可以代替吐司邊。雖然饕餮不挑食,但偶
爾換換口味會讓他心情變好。
那天晚上我又和饕餮去補充了一堆糧食,結帳時排在我前面的女孩是班上的同學,她
向我點頭招呼,我卻想不起她的名字。
她面無表情地看了我一眼,看起來也像個面癱,但明明就對收錢的櫃臺小姐臉色很好
。
「你是沈尚則吧?」
她語氣很生硬。這不是一個擅長交際應酬的人。我也不是,但至少講話的語氣不會這
麼笨拙。
「對,我們同班對嗎?請問妳是?」
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饕餮,收好找過來的零錢,然後站到一邊把買好的東西放進背
包。
我忙著把手裡的東西放到櫃臺上,沒聽清楚她小聲說出來的那幾個字,然後她就走了
。
怪人。
隔天早上上統計學的時候,她跑來坐在我旁邊。我從來不在意隔壁坐的人是誰,但她
還是嚇了我一跳。
我們沒說話,課上到一半時,她丟了一張紙條過來
『你被人跟蹤了。』
我寫回去:『誰?』
『不知道。』
下課後她又很快就閃人了,第二節課坐得離我很遠。我問了一下跟我還算相熟的同學
,那個女孩叫方子衿。
我回家之後跟饕餮講了這件事,他正在幫我切肉,動作頓了一下,又繼續切。
「沒關係。」
沒關係,不管是誰我都會保護你。他的意思是這樣。
「我知道,不過總覺得有點不踏實……」
而且老師最近這陣子很忙,他本來就是一個戀家的男人,近來更是常常不在研究室,
我似乎好幾個禮拜沒有好好和他說話了。上次他打來的時候問了一下我的近況,好像有什
麼特別要說的,但還是沒說,不知道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主人,」
饕餮從後面邊抱住我邊抓住我手裡的鍋子與鏟子。
「菜糊了……」
我嚇了一跳,他已經把鍋子舉起來,用鏟子刮著那些黏成一團的……鍋巴。
然後旁邊的湯滾了,我趕忙去關瓦斯,饕餮正把那些焦黑物倒出來。他平靜的姿態讓
人覺得熟練,但他什麼時候熟練起來的?雖然饕餮從以前就會搶著做耗體力的家事,但他
從來不進廚房,我也不想要再發生另一場火災,現在他卻這麼自然地就進來東摸西摸。
而且我發現,關於老師的事情,他沒有再問我發生什麼事,或是在想什麼了。他絕不
是不在意……也許是因為知道我不會回答。饕餮從來不是那種強求的性格。
那不是他的錯。但我的確有些變了。
結果那盤焦黑物還是被饕餮悶不吭聲地吃光了。
但隔天我還是有堂微積分和方子衿一起上,下課之後我穿過人潮要叫住她,本來沒有
要抓住她的意思,但手在幾乎要碰到的時候被很快地反制扳住。我有一瞬間的痛感,又很
快消失,因為饕餮不知道從哪裡竄了出來,一把扯開我們。
方子衿突然打了個噴嚏。饕餮低頭看著我,等下一步的指示。
「呃……妳等一下有課嗎?」
她皺眉看著饕餮,彷彿那個噴嚏是因為他。她揉著鼻子。「不要問我。」
「什麼?」
「問她。」方子衿隨手指了一下,在走廊盡頭的轉角,我看到有什麼東西很快地走開
了。
「那是什麼?」我問饕餮,但他看著那個方向,沒有回答。
回頭一看,方子衿又不見了。
幹,到底怎麼回事啊……
幾個小時後我的手就淤青了。我平常也有在運動,實在不覺得自己有那麼瘦弱,看著
那幾個顏色鮮明的指痕,總覺得有點丟臉。
家裡沒有醫藥箱,我也沒多在意,反正沒多久它就會自己化開。晚上上床睡覺時饕餮
又爬了上來,捧起我的手舔著淤青的地方,並且用嘴唇輕輕地含著。我覺得有點癢,但還
是隨他高興。
「那個女孩子是人。」
「你說方子衿?嗯,我知道。」
她身上完全沒有那種異於常人的味道,是個很普通的正常人。不過就算我沒有偷窺狂
的習慣也可以感覺到她身上那種煞氣……是被培養出來的,她的成長過程大概不是很正常
吧。雖然看起來是個普通到讓人不會多看一眼的女大學生,不高不矮,不美也不醜,平凡
得要命,但身上的確有種蓄勢待發的殺氣。
那種煞氣就和能立刻防衛自己的動作一樣,尖銳、準確,雖然被很好地隱藏,但又能
隨時爆發……真不想招惹她。
「那今天跟蹤我們的人是誰?那是什麼?」
饕餮放下我的手,躺了下來。他的動作又開始無意識的撒嬌了。
我可以感覺到他的猶豫和掙扎。真奇怪。
「……是蛇。」
擠出那兩個字的時候,饕餮顯得很不高興,非常不高興。
幹,不高興什麼,你主人前世也是條蛇怪!
我捏了他的臉一下,饕餮悶哼一聲,然後手腳都捲上來把我抱得死緊。重得要命,害
我整晚都沒睡好。
隔天開始下雨。在這季節有點奇怪,而且來勢又猛又烈,下了一整天。
有些人一在雨天就煩躁,我卻很喜歡雨聲。應該說,我喜歡水。阿姨以前還珍藏著幾
張我們去親水公園玩的照片,大概四五歲的我不用人教就自己學會游來漂去,然後饕餮要
一直跟在我旁邊面無表情地走來走去(他太高大了根本沒辦法游);我後來才知道他討厭
水,因為饕餮的原形是有皮毛的生物。而長大之後回去重看那些小時候的照片才發現那時
候他忍耐得多厲害,現在又多會耍任性。
但是現在就算我要去游泳,他也不會坐在岸上。有些事大概是永遠不會改變的。
雨下了整整三天,時大時小。最後一天下午老師突然打電話給我,他有我的號碼,但
沒必要不會打過來。他問了問我最近怎麼樣,似乎有些欲言又止,然後掛上了,什麼都沒
說。
饕餮在旁邊面無表情地看著我。
「是楊老師嗎?」
「嗯,不過沒事。」
他看著窗外。「大概等一下雨就停了。」
「哦。」
「我們去海邊好不好?」
「現在?」
饕餮用力點頭,非常堅定的樣子,那神情通常都只出現在討論食物的時候……怎麼了
?
「為什麼?」
「度假。你一直沒放假。」
的確,搬來這裡之後便忙著打工和上學,每天都沒閒著。我有點不好意思起來。
「明天沒有排到班,而且停課了。」
饕餮一臉期待。
「好,那就去吧。」
於是我們隨便收拾一下就出門了,還帶了塑膠袋以便睡在沙灘上……不久前的高三暑
假饕餮就跟我一起這麼做過。
摩托車原本放在家裡給阿姨用,我也忘了寄上來。在這裡去哪都坐公車,到海邊要轉
好幾班,而第一趟就會經過學校。
大約是因為這場雨下得太長了,公車上沒什麼人;饕餮和我坐在後面的座位上,經過
學校時,他突然握了我的手。
他在緊張著什麼。我假裝沒有感覺,因為他既然不說,那麼問了只會徒增困擾而已。
公車繞過學校,往後山方向過去,在離開市區之後還要另外轉公車。我正在盤算時間
的時候,車子突然停了,附近並沒有站牌。
雨果然停了。司機折騰十幾分鐘之後宣布,引擎突然故障了,請乘客各自轉乘。
我們拎著東西下車,饕餮還是默默抓著我的手,他越來越緊張。我們大概到了後山附
近,離要轉乘的公車站牌還很遠,也許該走到下一個站牌在那裡等下一班車。
雨停後的天空還布著淡淡的微雲,已是黃昏時分,但我沒辦法欣賞天色,因為饕餮緊
張到讓我幾乎胃痛。
「怎麼了,不是要去玩嗎?」我看了看錶,「還是明天再去?我們買菜回家吧。」
「要去!」他叫了起來,「要去!」
事有蹊蹺,我盯著他看,但他卻往我肩頭後面看去。
有人跑了過來,用非常快的速度。這附近沒有任何行人,而饕餮在當下就把我扛了起
來,轉身就跑,簡直像是逃難。
我不知道饕餮在搞什麼鬼,但卻聽見那個人──那個嬌柔的聲音跪下來大喊:「主上
!請留步!請留步!」
這聲音有些熟悉。我很快就想起來,是在老師的研究室裡聽過這聲音的。
「饕餮!停!停!我頭暈啊!」
他停了下來,但拒絕將我放下,讓我掙扎了好一陣子。這情況很混亂,我無暇顧及他
的腦袋裡在想什麼,而那婀娜多嬌的蛇精還跪伏在地。
我確實有些腦袋發暈。
「妳是誰?」
「奴婢青蛇精,冒犯上顏,僭越之罪……」
「停停停,可以不要這麼文謅謅嗎?用正常人的方法講話就好了。」
「請主上救救我族的……」
她為什麼叫我主人?我還在疑惑,旁邊的饕餮也跪了下去,咚的一聲非常轉移注意力
。
「……不要去,」他膝行著爬到我面前,頭貼在我的膝旁。「主人,不要去。」
他從來沒有用過這麼委屈、卑微,害怕到幾乎恐慌的態度要求過我任何事。我茫然了
,然後立刻心疼起來。不管那是什麼事,都不應該讓他這麼委屈的。
我摸摸那顆蹭在我膝邊的頭顱,他匆忙地抱住我的大腿。
「妳找過楊老師了嗎?不管怎麼樣,他會幫妳。」
「此事除了主上以外還有何人能幫?」那隻青蛇哽咽起來:「今夜若再不成事,不止
五百年的修行毀於一旦,他更是命垂一線!我族已招雲佈雨三日仍不足夠,只求主上……
」
她說了什麼我聽不清楚,而饕餮似乎立刻因為那幾個我不太懂的字眼而狂怒起來,他
吼著:「閉嘴!」
「饕……」
他的聲音幾乎都扭曲了:「閉嘴!閉嘴!否則現在就吞了妳!」但回過頭來求我的時
候又慌亂得連話都說不完整。
「不要去,主上,我求求你,拜託,我再也不求你別的事情,我們不要去,拜託……
」
饕餮是沒有眼淚的生物,但如果有的話,他大概早已哭出聲音,萬般乞憐地哀求起來
。
我從來不知道他的聲音可以聽起來這麼絕望,那些難以明白的恐懼、悲傷、慌亂、委
屈、痛苦,幾乎令人的血液都為之沸騰。饕餮並不是人,他不會有人的感情,但他也有感
情;而一旦它們洶湧起來,我懷疑自己能不能承受,我懷疑他能不能承受。不論我會發生
什麼事,我都不希望他如此痛苦,絕不希望。
「好。你不想去,我就哪裡都不去。」我輕聲說。
饕餮立刻用力抱住我的腳,像是確定我不會突然跑走一樣,然後那顆微微發著抖的頭
才離開我的膝蓋,他抓住我的手站了起來。
「回家吧。」他連說這話的語氣都像在懇求。
其實一開始就不是要去海邊,他害怕的正是這個,所以要逃到別的地方去……我不知
道他到底在害怕什麼,但他不能說出來一定是有原因的。
「好,回家吧。」我忍著不去看那個還跪在原地嗚嗚哭泣的蛇精。我很想幫她,但我
更加不願意讓饕餮難過。
他緊緊抓著我的手。但就在我們要離開的時候,我聽見有人叫住我。
「尚則?」
「褚先生?」
「你怎麼會在……蛇精,是妳?我們早說過這是不能強求的。」
「不……是主上尊駕親自……」
「我們本來要去海邊,公車引擎故障了。」
「故障?」他看著我,然後微笑起來:「尚則,你知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我搖頭。「我要回家了。」
「如果等一下車子又故障了怎麼辦?你有沒有想過,正是因為只有你能解圍,所以你
才會到這裡來?」
「不要聽。」饕餮低聲說。
「饕餮,你明知道這和你主人的本性不合,他會後悔。」
「閉嘴,狐妖!」
饕餮發飆了,齜牙咧嘴的,但褚先生顯然毫不在乎。
「尚則,如果你撒手不管,明天這個時候,他就死了。」
我明明知道那是一個圈套,卻還是忍耐不住地問了:「誰?」
他笑起來。「既然不管,就不用知道了。」
饕餮還是緊緊抓著我的手,他一定知道是怎麼回事。「會有人死嗎?」
「……那是他自己的劫。」
「但是,如果我……」
「你答應我了,」饕餮莫名的一臉痛苦,「你答應我了。」
「我在問你是誰會死。」
他的手用力到我懷疑自己的手骨會被捏碎,但我必須知道。其實在這個必須要知道的
念頭出現的時候,我可能就已經決定要去了。饕餮握著我的手幾乎在發抖。我還是不明白
他在害怕什麼。
而他看著我。也許那時候,他就已經明白了一些我還不知道自己已經做了的決定。
「如果去的話……我們等一下還是會一起回家吧?」
他的語氣可憐兮兮的。這個笨蛋。我打了他的手臂一下。
「不然你要去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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