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 unesorciere:前面很溫馨,後面...Q_Q 11/16 18:35
和老師敲定見面的時間是下一個禮拜的事情了。他很忙,我又要打工,好不容易才抓
到剛剛好的時間點;那是個我沒課的下午,老師開車來家裡接我們。
我和饕餮坐在後座,前座擺著一個小竹藍,裡面有水煮過的雞蛋和紅糖糕,還有一疊
銀紙錢。我已經有預感等一下要去什麼地方了,唯一不明白的是那個「樹」,我問了饕餮
很多次,但他也說來說去都說不清楚,只能說:「是樹。」
管他的,反正到的時候就知道。
老師在車內鏡上面掛著一個華麗的中國結,看起來很難打,一看就知道是褚先生做的
。倒不是因為看起來很難,而是因為那上面有很明顯的氣味和力量。氣味是不可避免的,
人類也有各自不同的味道──「力量」就有點奇怪了,那是在製造某樣東西的時候特地注
入的,但是在個中國結上面施法能幹嘛?狐狸大仙還可以保佑行車平安嗎?還是用這個當
監視器隨時查勤?
我差點笑了出來,幸好老師在這個時候說了一個故事。
像他這樣當老師的人,最擅長的就是說話,一個大家都聽過的女媧造人聽起來也像是
新的故事。故事說完的時候,我們也就到了。
這裡還在學校附近,沒有很遠,介於商業區和住宅區之間,隔條街外面就是大馬路,
裡面的住家卻在巷弄間種滿花花草草,看起來綠意盎然。
老師停好車,提著竹籃領著我們走進巷子裡,熟練地帶路。我突然看見旁邊有間婦產
科,應該是私人診所,院子是半開放式的,裡面看起來很明亮,沒有什麼特殊的裝潢,卻
讓人覺得感覺很溫暖。我們剛要從它旁邊繞過去,從裡面走出來的一個女性突然叫住我們
,讓我嚇了一跳。
是卓星。她難得的不是一身黑,這件事也嚇了我一跳,她穿普通的衣服看起來真漂亮
。
「你們在這裡幹嘛?」
我才想問妳咧。這間房子跟她的氣場一點都不搭調。
老師似乎沒有很驚訝,舉了舉手裡的竹籃:「要一起來嗎?」
卓星挑起一邊的眉毛:「你就算了,美少年在幹嘛?」
「別這樣,尚則可是提供玩具的廠商。」
咦?
卓星看了我一眼,手突然指向我身後:「是那個喔?」
我順勢看去,這時已鄰近黃昏,在不甚明亮的視野裡,我也看到了某個轉彎處有兩樣
在蠕動的小東西。因為它們身上的顏色太顯眼了,我忍不住叫了出來。
是我縫的那兩隻兔子!它們模樣就只是普通的小白兔,但因為有多出來的布料,所以
我還順便給它們各穿了一件紅色和綠色的囚衣,順便把其中一隻的耳朵打了結。那顏色太
明顯了,一下子就可以認出來。
那兩隻兔兔從轉角處探出頭來,左看右看,然後又蹦蹦跳跳地一路跳過來,就像真的
兔子一樣。
我囧了,老師說:「怎麼還沒到晚上就出來?」
卓星哼了一聲:「出來找媽媽的嗎?欸美少年,快去啊!人家在找你欸!」說著推了
我肩膀一把(饕餮順便瞪了她一眼)。
我真的囧了。
那兩隻兔兔跳到一半就不過來了,等著我們走過去。接近那個轉角的時候,我聽到有
小孩子在嬉鬧的聲音,而且是很多、很多、很多的小孩子。
才黃昏而已就跑出來玩了?
那些小孩子很快跑進我們的視線,他們在和那兩隻蹦蹦跳跳的白兔玩,有些在追兔子
,有些在玩躲貓貓,其他則各自玩著玩具。他們看起來都很小,大概兩歲到五六歲不等,
看得出來有些人的衣服很好,有些則很普通。
早知道就不要縫兔子了,縫狗說不定比較適合跟小孩子玩。
老師泰然自若地提著竹籃走過去,那些小孩子看到老師都很高興,圍在他旁邊對著籃
子喊好香,其中有幾個年紀比較大的很快就發現我了。
「啊!是兔兔的把拔!」
「真的耶!是兔兔的把拔!」
「是兔兔的把拔!」
果然是小孩子,都只會重複別人的話。
卓星放肆地大笑起來,搭著饕餮的肩膀,一副幸災樂禍的模樣:「人家是兔把拔耶,
那你就是兔馬麻囉?」
這位大姊妳很幼稚耶……而且胸部貼太近了!貼太近了啦!喂!
老師站在遠處招手叫我過去,我懶得理卓星,就努力穿過一群不會讓路給大人的小孩
子走過去。過了轉角是一片小空地,令人驚奇的是,那裡有一棵大槐樹,旁邊還有間小祠
,大概比我略矮一點。我有點驚訝,沒想到這裡有樹王公,而且我還是第一次看到這麼大
的槐樹。現在是夏末,正好是花季,介於柔白與淡黃色的花朵成串地垂下來,綠葉的顏色
非常鮮豔,在夕陽下看起來很美。
小祠裡面沒有神像,但是有很多個泥製的小人偶排排坐。老師跪在小祠前把雞蛋和糖
糕放上供臺(供臺上還有我真正縫的那兩隻兔娃娃,也就是說在外面亂跑的那兩隻只是某
種,呃,類似靈體的東西?),然後我們燒了一些紙錢。弄到一半時饕餮走過來了,但是
他周圍半徑兩公尺的範圍內都沒有嬰靈敢隨便靠近,簡直就像是某種神秘的防護罩一樣。
饕餮顯然不是很高興那些小孩子圍在我四周,但又不能打擾我們燒紙錢,所以繃著臉抱著
手站在旁邊。
「老師……」
「什麼事?」
那兩隻半透明的兔娃娃趴在我膝蓋旁邊蹭啊蹭的,讓我有點難以開口。
「……為什麼牠們會動啊?」
「我剛剛不是說了嗎,」老師慢吞吞地燒著紙錢,彷彿覺得我的問題沒什麼大不了的
,「女媧的故事。」
我開始覺得有些冷汗了……「那不是神話嗎?」
「是,不過對一般人來說,饕餮這種東西也只是傳說中的生物而已啊。」老師微笑起
來,我卻覺得他有點故意把話題偏走。
「我是說,為什麼我……」
說到這裡,我突然有點懂了,然後再也說不下去。自己其實是某種妖怪轉世這種事情
,在心裡想想就好,真正說出來的感覺實在太奇怪了。
老師溫柔地摸摸我的頭,「不用擔心,不是什麼壞事,只是因為你做的時候很用心,
而且你比較特別了一點,所以牠們才會……」老師擺了擺手,又笑了一下。
不知不覺間,天黑了,卓星也早就一聲不吭的走了,大概是覺得無聊。饕餮則坐在樹
旁的一張石凳上,那兩隻兔子不知道為什麼竟然跑去磨蹭他,結果被饕餮一手一隻像抓小
貓那樣拎住了脖子肉,甩一甩,丟給那些不敢接近但又很想把兔兔要回來的小嬰靈們,他
們一要回兩隻兔兔就又很高興地跑去別的地方玩了。
「老師,這邊會有這麼多小朋友,是因為那間診所嗎?」
「嗯,以前這附近有一間東嶽廟收容這些小朋友,但後來遷走了,所以那間診所就出
了錢蓋了這座小祠。」
「所以這裡的主神是……」我看向那棵巨大的槐樹。成串的槐花在月色與路燈下散發
出近乎透明般的銀光。
『是的。』
但這個回答我的聲音並不是老師。
不,那聽起來也不是真正的「聲音」。
我轉頭循聲看去,那模樣是一個人,是的,但那只是一種表象,與其說祂用人形現身
,倒不如說祂在人的眼裡只能用人身作為模糊的形象……所以我無法分辨祂的模樣究竟是
男是女,是年輕或蒼老,又或者這一切祂都具備,也都不具備,站在那裡的,只是一種意
念。
「樹王公?」
「是的,您也可以這樣叫我……我沒有真正的名字。」祂的聲音聽起來有點蒼老,但
又充滿某種新生的溫柔。我終於明白為什麼不管我怎麼問饕餮,他都只能回答「是樹」,
因為即使是我,也想不到別的確切的語言來形容這樹神的存在。
祂慢慢移動到我們身邊,然後毫不避諱地坐到饕餮旁邊,對我輕輕地說:「很不好意
思,用紙錢買了東西,但是那位跟我說沒有關係,所以……」
沒辦法,的確是因為我家的饕餮傻傻的。很多事情他會感到迷糊,是因為他太直觀了
,許多東西都只能看到本質,「紙錢」的確是可以拿來買賣交換,只是不能在人類所處的
陽世裡這麼做而已;但當他們交易的時候,其實兩方都與人類無涉,所以,也不能說饕餮
不對啦……
「沒關係,反正,不是很值錢的東西。」
祂對我微微一笑,這時我們頭頂上那棵巨大的槐樹發出輕輕的聲響,在微風吹過的時
候抖落一地細碎月光。
後來我回家用剩餘的布料又做了幾隻貓和狗,那些小朋友越來越喜歡我,我的名字也
從「兔兔的把拔」變成「兔兔和貓貓和狗狗的把拔」了……幸好沒讓卓星聽到,不然那女
人可能會笑到斷氣。
後來我也才知道,老師把咱們家前住戶供奉到那裡去了,只是那天饕餮也在,所以他
們不敢出來而已。槐神那裡還住著一些孤魂野鬼,有一些是塵緣未了,有一些是在等普渡
或是陽壽盡日,加上那幾十隻小朋友,其實熱鬧得很。
但是我去那裡看他們的時候,都是很安靜的。白天小朋友們大多不會出來,都在那個
時間睡覺,我和饕餮會去那裡安安靜靜的坐一陣子再回家。
那天下午,我忘了教授要出國,當天停課,所以白跑了學校一趟,就和饕餮去樹王公
那裡閒坐一下。現在我貢獻在那裡的布娃娃已經有七八隻了,和泥娃娃一起排排坐,看起
來倒是挺溫馨的。
我們坐在石凳上,有點被槐樹垂下來的龐大花串給遮住,隱約間我看到一個穿著套裝
,模樣看來年輕漂亮的小姐慢慢走過來,蹲著點了兩支香。
她很悲傷,強大的、濃烈的悲傷和悔恨,變成一個小小的孩子,黏在她的腳跟上,變
成一張同樣悲哀的、扭曲的臉。
但那並不是真的,那只是她自己的一部份,卻也因為她自己而變成真實。
那個孩子看起來有三四歲的模樣,卻像一個新生嬰兒般頑固地啼哭著,那是她自己豢
養出的心魔。她自己也並不願意,就連坐在這裡的我都可以感受到那股身不由己、那股不
得不如此的悲哀,所以她才會一直以為那個孩子還在自己身邊,所以她才會一直用自己的
情感去餵養那隻並不存在的幼獸,直到他反撲回自己的夢境,成為長夜裡的惡鬼,成為必
須拋棄的夢魘。
她拿著香哭了起來,正好哭了一炷香的時間;香盡了之後,她站起來,搖搖晃晃的,
站了幾分鐘,終於轉頭走了。腳跟上那個哭喊著媽媽的小東西,就被無助地留在原地,像
是根本不知道發生什麼事情似的,跛著腳追了幾步,然後跌倒在地上哭泣。他追不上,因
為他沒有能力那麼做。
微風飄來那孩子的哭聲,也把他輕輕地托起來,捧到了槐樹的枝葉裡。他躲在那裡面
,繼續抽抽搭搭地哭著,哭了好久之後,才慢慢地平息下去,也許是睡著了。
我突然覺得眼睛有點熱,饕餮便伸手按住我的眼睛,他在心裡想著:不要看了。
的確,不要看了,這時候的陽光太亮,我的眼睛會痛。
但不知道為什麼,不去看反而更加難受。我在饕餮的手指裡眨了眨眼睛,覺得那裡越
來越熱的時候,饕餮換了角度,把我的頭壓到他的頸窩裡。
「不要看。」他的聲音依舊低沉,帶著一種撫慰。
他知道我在想什麼。在阿姨走了之後,我第一次,想到自己的媽媽。
不應該這樣的,我並不想念她,因為我根本不記得她,我應該想念的只有阿姨,但是
,又怎麼會有人不去在意自己的母親呢,早在我出生之前,我們就相處了那麼久,一定會
有感情的……就算我根本不知道她的名字,也不記得她的臉和聲音,但我又怎麼可能不去
想念她呢?我也只是,一個普通的凡人……如果那個女人就連自己還沒有出生的孩子都割
捨不下,就連她都那樣記掛著自己的孩子直到思念變成靈體,那麼,真正生下我的母親,
她會記得我嗎?
我想得越多,饕餮便把我抱得越緊,他的肩膀慢慢地濕了起來,但我也沒有辦法。
「饕餮,你記不記得,我們看過一部電影,說……小孩子不管跟媽媽分開多久,都可
以認得出她的聲音……你覺得我會記得嗎?」
饕餮摸著我的背,過了很久,才慢慢地嗯了一下。
我可以感覺到他有些猶豫、有些茫然、有些不情願,我的難過也讓他不好受了,不應
該這樣。
但是我又需要他。
我需要他。
我伸手把他的肩膀抱得很緊。
其實,擁有饕餮這件事,對我來說是幸運的,因為有他在,才撫平了我的某些失落…
…
過了幾分鐘,我才把臉拔出來,用袖子猛擦,饕餮也在旁邊伸手幫忙,雖然,也許,
他只是想趁亂偷舔……
饕餮小心翼翼地看著我,沒有問出來,但他的意思是:好了嗎?
我點點頭,摸摸他的臉。
「沒事,不要擔心。」
他抓著我的手,沒有說話,心裡有些害怕,也許是在為我擔心。我不能在他面前太過
軟弱,因為是我要照顧他,不能讓他不安……只是今天,太不小心了……只是觸景傷情,
誰也沒有辦法……
地面上有些微的濕氣,午後仍舊陽光普照,也許是一陣難以察覺的太陽雨……我知道
,不管發生什麼事,我都還是會,想念她。即使我變得更成熟、更堅強,對母親的依戀,
卻依然是人的天性,而這說不定也將成為,我永遠難以彌補的缺憾……
突然間,明明沒有起風,卻有一朵白色的、小小的槐花,輕輕地從枝葉上掉了下來,
輕輕地,落在我的肩膀上。
=槐神‧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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