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安撫好那隻應該要好好工作的大傢伙，我按掉手機，覺得一陣寒顫。
「……我不敢回家了。」
「活該。」
煜懷把我拉了起來，他還是很在意，我沒辦法對他的關心視而不見。
「因為我覺得很奇怪，為什麼吳瑄會戴著那頂帽子自殺，你不是說她很珍惜東西嗎？
戴著帽子跳樓一定會弄髒或是不見，如果是想讓自己看起來漂漂亮亮的，那根本就不應該
選擇跳樓。因為很可疑，所以我才想試一下……呃，我平常不會這樣啦，又不是偷窺狂。
」
煜懷無奈地嘆了口氣，雖然只大一歲，但不知為何，他給人的感覺比我成熟很多。
「我覺得你被保護得太好了，有點嬌生慣養。」
我的下巴差點掉下來，「我又不是女孩子……嬌生慣養……？」
「下次不要這麼任性。」
什麼啊……真的嗎……晚上問問饕餮好了……不對他在賭氣一定說會；我任性，真的
嗎？
接著煜懷幫我在那裡留下我給吳瑄的話，如果她又回到這裡就可以聽到，因為我「供
奉」的話語是以她的名字為依歸的。
──吳瑄，我知道發生什麼事了，來找我吧，我是沈尚則。
然後我真的不敢回家。應該說，留在家裡等饕餮回家對我生氣這件事太糟糕了，我決
定等他晚上回家之後再回去，然後先在路上買他喜歡的甜點，沒錯，就這麼辦。
禁不起我的苦苦哀求，煜懷只好帶我回他的宿舍打發時間。
我對打電玩沒什麼興趣，但今天正好是書店公休（到底是公休什麼意思的，褚先生根
本就沒想要招攬客人，平時也是想開才開啊），去餐廳裡打混又一定會被趕出來，看來只
好靠電玩打混到晚上了。
煜懷載我回宿舍，在機車後座等紅燈的時候我順道打了個電話給汀蘭，拜託她晚上多
煮三倍的東西，最好直接在家裡開滿漢全席，我會另外補給她錢。汀蘭在電話另一端沉默
了幾秒，才用嬌嫩甜美的嗓音軟綿綿地說：「主上，你哪裡讓饕餮不高興了呢……」
「我早上泡了木耳，順便做甜湯吧，記得買冰糖。」
「你直接把自己貢獻給人家吃掉不就好了嘛～」
「我還不想那麼早死！把剩下的米全部放下去煮吧！」
車子停了下來，但是煜懷並沒有下車，我按掉手機，順著他的目光往前看去。
坐在宿舍大門旁邊那排花架上的少年站了起來，背上還扛著旅行用的大背包。
那一刻，我感覺到的煜懷的心緒陷入一種奇怪的掙扎，糾結在一起的感情太過複雜，
彷彿甜蜜，但又非常苦澀，是某種我完全無法理解的心情。
那少年長相清秀，臉孔輪廓是一種中性的精緻，精緻得彷彿完全挑不出瑕疵，但儘管
五官柔美，眼神卻非常凌厲，充滿剛強的壓迫感……
和他姊姊一模一樣。
煜懷停下車，牽到停車格，然後走過去，只有十幾秒的時間，他卻已經將自己調整好
了，表情也顯得平靜自然。
「小師叔。」煜懷拱手行禮，尊敬的動作帶著禮貌的疏離。
「師個頭。」那少年就連皺起細眉，眉尾高高揚起的樣子，都和卓星一模一樣，遺傳
真是可怕的東西。
煜懷連動都沒動，還是半彎著腰，大概沒得到許可不能抬頭，我只好替他解圍。
「你好，我是沈尚則……」
那少年看著我，臉色明顯緩和下來，變成那種比較禮貌性的溫和感，但他眼神往我身
後一瞥，又立刻凌厲起來。
「該往什麼地方去，就──」
煜懷伸手過來制止了那個句子，同時大喊：「卓頎！」
我身後那個尖叫起來的女孩子整個躲到我背後。是吳瑄，我不知道她什麼時候來的。
卓頎被按住嘴巴之後，瞪了煜懷一眼，黑白分明的眼睛既美麗又氣勢驚人，於是後者
慌忙把手收回去。
「大伯會生氣……」說得支支吾吾，好像連他自己也不相信的樣子。
「那關你什麼事？你不是說我很煩，再也不想管我了嗎？」他冷笑起來的樣子也和卓
星一模一樣，但雖然語氣聽起來很尖銳，我總覺得其實他沒有真的那麼生氣。
煜懷又低著頭不說話了。他簡直就變成那種被正得寵的小妾欺負的沒用的大太太，而
且還是那種非常溫良恭儉讓的……剛才訓我的氣勢上哪去了？
卓頎也不理會煜懷的退縮，轉身就往宿舍裡走。
「卓頎！你要幹嘛？」
「住你這裡啊，我上來找你的。」
煜懷呆在那裡，嘴巴開開合合，然後才慎重地吐出幾個字：「不行，會被查房……最
近常遭小偷，每天都會查房。」
卓頎狠狠瞪著他。在這點上倒沒那麼像卓星了，如果是卓星的話，不是乾脆說那就算
了，就是更加霸道的說管他的老娘就是要住，查房又怎樣。
然後煜懷轉過頭來一臉為難地看著我。
我突然有股不好的預感。
剛才煜懷還大方的出借宿舍讓我躲一下，我也不好意思當場拒絕他，所以雖然覺得有
點為難，但我還是把他們這對互動奇怪的師叔姪帶回家了。我還沒參透煜懷的為難之處是
什麼，他就已經被迫答應也要陪卓頎一起去我家過夜。這兩人之間的暗潮洶湧實在很難以
解讀，只好走一步算一步……往好處想，有客人在的話，饕餮比較不會鬧彆扭。
我先載卓頎回家，煜懷要在宿舍找一下換洗的衣物再自己過去，結果一路上我們也沒
說話。我不太習慣和陌生人聊天，而卓頎似乎心事重重，安靜的模樣很不像卓星。
回到家之後，還沒開門就先聞到那股美妙的食物香味，看來汀蘭已經來了。
我剛開大門，汀蘭就從裡面快步出來，她今天的風格是女僕裝，黑色連身裙加上白色
荷葉邊圍裙，頭上戴著精巧可愛的蕾絲頭巾，還穿著黑色網格絲襪和皮鞋，而且她本身又
是個美貌絕對無可挑剔的美少女……因為是妖狐的緣故吧，雖然我對她從來沒有過任何非
分之想，但也不得不承認這真是可愛到有股難以言喻的性感。雖然汀蘭總是在兩種性別間
變來變去，但果然本性還是女孩子，非常喜歡打扮修飾，穿來我家的衣服幾乎沒有重複過
。
「お帰りなさい、ご主人様～♥」
……而且果然本性還是喜歡自嗨的妖狐……
明明就知道我聽不懂。這丫頭！自己玩玩也高興！這些妖狐是怎麼回事啊，褚先生的
段數還高到開了間店來玩……
「咦，原來是有客人呀……」汀蘭歪著頭，抿起小巧的粉色嘴唇可愛地笑了一下：「
而且好多唷……」
我這才想起吳瑄。她安靜到幾乎像是不存在。
「陸同學，」以前聽馥姨和老師提過，卓星和她弟弟一個跟楊家姓，一個跟父親那邊
姓。
卓頎正在脫鞋子，聽見我叫他，抬頭看了一眼，還是那副文靜從容的樣子，一點也沒
有到別人家該有的侷促或緊張。
「你是客人，她也是，希望你不會讓我難做。」
「我知道。」
我看著他現在這種平靜溫和的模樣，一時間竟然想不起來剛才那種立眉立眼的怒色，
但又隨即意識到，那是因為煜懷不在這裡。也許只有在煜懷的面前他才會顯露出真心的情
緒，現在不論我、汀蘭這個狐妖或是吳瑄這隻幽魂，其實他全都不在意，也根本懶得管。
剛才卓頎這麼急著趕吳瑄走，只是因為擔心煜懷吧。
這樣應該就可以放心了。
汀蘭回到屋子裡，很快泡了香氣濃郁的紅茶，還切了蛋糕，我看到提拉米蘇的時候稍
微困惑了一下，她隨即笑著俏皮地眨了眨左眼：「人家買了三個十二吋的呢～」
我太感動了。
「今天吃壽喜燒和火鍋唷，差不多買了五公斤的肉還有很多菜，這樣就算有客人也應
該夠吧？」
要不是饕餮不喜歡，真應該把這個好女人娶回家！（雖然這個好女人有時候會變成男
人……不對我幹嘛吐槽自己？）
很好！這樣要一直動手的吃法再加上要留宿的客人，饕餮一定沒空跟我生氣！非常好
！所有煩惱都解決了！
然後我才發現吳瑄依舊安安靜靜站在一邊，稀薄得好像快要融進牆壁裡。
「吳瑄……」
她聽到我的聲音才猛然抬頭，中陰身似乎是沒有眼淚可流的，但她的表情卻是如此泫
然欲泣。
「我根本不想死……我、我根本不可能自殺的，怎麼會……」
即使沒有眼淚可流，但她仍將臉埋進手裡，肩膀不斷抽動。
「我不相信……我不、我不相信……」
安慰女孩子這種事情，我一點天賦都沒有……而且至今認識過的女性都是不需要男人
安慰的那種，一點經驗都沒有啊可惡！
「不可能的……我要回家……」
她只是喃喃唸了一下，身體就自己動了起來，速度非常快，對了，老師說過，意生身
是以意念為本體的存在，所以只要心念一動，狀態馬上就會改變，飄往所想之處，但我又
碰不到，她就快要穿牆而過了。
「吳瑄，不要動。」
卓頎隨口說了這句話，但那不是普通的話語，我聽得出那其中的力量，就像一張無形
的網，罩住所有聲音可及的範圍。
汀蘭抱著手臂倚在廚房門口，一臉饒富興味的笑容，她應該沒有媚人的意思，但那姿
態與笑意仍舊嫵媚無比。
卓頎放下吃到一半的蛋糕，站了起來，四下看了看，然後拿起書櫃上的茶壺。那是前
住戶留下的，我覺得很漂亮，就放著當裝飾。他打開蓋子，壺口朝外，輕聲說道：「吳瑄
，進來休息吧。」
然後她就真的進去了，這畫面太過不可思議，乍看之下很難理解，不過，既然她只是
一抹意念，沒有實體，那麼可以進入到那麼小的空間裡其實也並不奇怪。而且卓星很久以
前就在我家用過這一招，我怎麼忘了？
「這裡有香嗎？」
我去找來檀香放在香架上，點燃了，卓頎將茶壺壺嘴對著煙，都安置在書架上。
「讓她休息一下，平靜下來了再帶她回去。」
「謝謝。」
「嗯。」
他不生氣的時候，那副精緻的五官實在漂亮得令人屏息，不管從什麼角度看都無懈可
擊到像是雜誌上修過圖的照片，角度和打光都是上上之選的那種。真不知道卓星有這種弟
弟怎麼還會一直美少年美少年的叫我叫個不停。
「唉呀～關大人～歡迎大駕光臨～♥」汀蘭充滿甜蜜與愉悅的嗓音隨著開門聲響起，
她甚至一路迎了出去：「今晚吃壽喜燒唷～還準備了關大人喜歡的魷魚呢～♥」
煜懷呆了一下才適應汀蘭今天的穿著。先前他來我家的時候沒有每次都和汀蘭見到面
，但她對他總是甜蜜殷勤得讓人覺得別有所圖。我嚴厲禁止汀蘭把煜懷當作吸取精氣的對
象，她似乎覺得很不公平，嚷嚷著什麼戀愛自由，結果我也沒辦法阻止她繼續頻送秋波。
但幸好煜懷對此完全沒有任何意料之外的反應，顯然他的困惑遠多於驚豔。
「呃，嗯，謝謝妳，丁小姐……」還偏過臉閃躲著妖狐過於熱切閃亮的目光。
那一瞬間，我感覺到些許異樣，於是回頭看了卓頎一眼──那剛才還令我讚嘆不已的
美貌上彷彿已浮出青筋。
不、不是彷彿，我的確聽見卓頎內心爆出的怒吼，因為防備不及，我還被那無聲的聲
波震得退了一步。
──他什麼時候喜歡吃魷魚了！明明就是我喜歡！這隻女狐，獻什麼殷勤！沒用的！
他又不喜歡女人！
那充滿醋意的內心獨白震得我耳膜生疼。
這兩人到底是怎麼回事我真的很難懂。似乎有股八點檔你愛我我不愛你的味道，又似
乎沒有……？
等饕餮回來的時候，我們把餐桌搬到客廳，然後邊吃壽喜燒和火鍋邊看電視。
我知道饕餮本來要生氣的，但我們很久以前就約好不可以在外人面前吵架，我也不會
在外面罵他，所以他忍了下來。
那晚，汀蘭買的那好幾斤的肉、火鍋料和蔬菜，還有三大鍋的白米飯都被吃光了。
觀察起來，煜懷並不討厭卓頎，他很關心的問了學校和暑期輔導的事情，後者也都一
一回答了，氣氛不冷不熱，看不出什麼端倪──說不定也是因為他們有像我和饕餮一樣的
默契，像是不在外人面前翻臉之類的？
汀蘭很好心的陪著我們直到要就寢的時間才回去，我很感謝她的幫忙，不然實在有點
尷尬。我不擅長接待客人，晚上都只和饕餮一起過，而那些客人們顯然也不是因為想作客
才來的。
房間很多，我幫他們整理了一下，客人一人一間也不是問題，然後回到自己床上之後
立刻埋頭裝睡。
饕餮慢慢爬上床，從後面抱住我，動作非常非常輕巧，好像我會一下子就被捏碎似的
，然後從側面親了親我的瀏海和額頭。
我把心緒封閉起來，所以不知道他在想什麼，然後饕餮輕輕說了一句：「我好擔心你
。」
於是，我輸了。
面對這樣的他，我沒辦法假裝。
我翻身過去抱緊他，他也把我緊緊嵌在懷裡。他還是什麼都沒有說，厚大的手掌溫柔
地撫摸著我的背。我知道我錯了，但卻說不出口。因為那就一定要承諾不會再有下一次，
但是，我沒辦法。除非永遠都不再遇到這種情況，永遠都不會再遇到需要我幫助的人。因
為就這樣視而不見，我真的痛苦。饕餮不會明白的，我知道他不明白。
睡到一半，不知為何，我醒了。
我還是被饕餮的手臂環抱著躺在他懷裡，他是完全清醒的，一感受到我醒來後的知覺
，他輕輕噓了一聲。
只要他一個眼神或動作我就知道他要幹嘛，所以我就維持著那個舒服的姿勢不動。饕
餮的手臂躺起來真的很舒服，而且可以聽到他的呼吸聲和心跳聲，那是可以讓人睡得很安
穩的聲音。
不過，我為什麼會醒？
還沒有完全清醒過來的我聽到客廳隱隱傳出聲音。那聲音不大，但在深夜裡聽來卻非
常清晰，只是才剛醒過來的我迷糊了一陣子才聽進那些聲音的意思。
……那你到底想要怎樣？你幹嘛……回家……結果還不是……
這個沒有關係……我本來就……你不要管……
等我比較清醒之後才發現他們已經爭執一陣子了，只是還是聽不出來到底在吵什麼，
卓頎的聲音突然低下去，但低沉而用力地指責了什麼，然後煜懷提高了聲量。
「那你是想要我怎樣？回去那個家裡看你的臉色嗎？整個楊家裡最看不起我的人就是
你！你嘴上說不會看不起我，你以為我們都看不出來嗎？你可能不覺得被人當成變態會怎
樣，但我受不了！你為什麼就一定要我回去？你這麼大了，自己不能成熟一點照顧自己嗎
？我受夠了可以嗎！」
煜懷學唱的是老生，他現在說話的聲音和語調也是那麼的激昂慷慨，彷彿真有那滿腔
的怨憤。
但那不是真的。
在不做偷窺狂這件事情上，我撒了個小謊。自從幫白蛇化人之後，就好像身體裡有一
個小小的蓋子被打開了，一些很難操控的東西流了出來，我漸漸不能控制自己聽見別人心
裡的聲音，感受到他們所感受的──我知道我從小就有這種能力，但它一直很淡、很稀薄
，我幾乎沒辦法真的控制它去做什麼，但現在它卻一下子變得這麼敏銳，而且越來越敏銳
。在子衿被攻擊的那天晚上，因為情況緊急，我在她的聲音裡讀出了太多東西，然後那種
能力就像越用越敏銳一樣，現在已經敏感到讓人有點不舒服的地步了，有時可以從聲音裡
聽出氣味，從氣味裡聞到顏色，從顏色裡看見聲音。先前上課時都必須非常專注於思考和
聽講，不然就是完全放空想著饕餮才能比較好過一點，打工的時候也一樣，不然我沒有辦
法把自己隔離於他人的心緒之外。
而現在，就算隔著一層牆，我還是可以感覺得到，煜懷心中那種不得不為之的悲傷。
他說的那一切，從內容到語氣全都不是真的，可是必須要是真的。
我忽然想起來，在卓星的使靈被派來找煜懷的那天晚上，他脫口先問的人是卓頎，那
是他最擔心、最掛念的人……
因為那種情感太強烈，我幾乎負荷不了，頭一陣一陣的漲痛，於是饕餮的身體整個壓
了過來，變成我的遮蔽和我的庇護，就像繭一樣溫柔棉軟地將我裹住。
等到比較好的時候，客廳裡已經沒有聲音了。
屋子裡也沒有人了。
「他說要去住老師家，他跟著去了。」一直清醒著的饕餮在告訴我這些之後摸著我的
臉，「有沒有好一點？」
我點點頭，然後去抓放在床頭的手機。
煜懷果然跟著去了老師家，他說會自己回宿舍，抱歉給我添了麻煩，剩下的事只好明
天再說，我沒意見，掛上電話後又在饕餮的手臂裡倒頭昏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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