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的行程在有意無意的加緊下,一個月內就到達了尼鐸雅。在進入國境後必須接受
地方官員的招待,一般較有勢力的外國使節都會做出許多鋪張或令人為難的奢侈要求,但
耶路雅的五王子殿下僅僅需要每日都擁有幾朵新鮮盛開的紅玫瑰,除此以外似乎沒有其他
任何東西能討他歡心,就連隨身侍衛們都軍紀整肅,毫無異議。
到達首都後,使節團先暫居在宮廷外,由國王的代表,他的妹婿肯特公爵款待,然後
才被安排謁見,如今尼鐸雅的國王沒有子息,唯一的女兒已因產褥熱過世,孩子夭折,所
以處於無繼承人的狀態,然而尼鐸雅王比耶路雅王更加年輕與強壯,因此宮廷中並沒有那
些令人不安的氣氛與騷動。
由五王子率領的使節團並非駐國大使,國王所做的僅是接見與交談,互相交換王族之
間的問候而已。他們相談甚歡,但辛勤於國政的王很快便必須離開,於是艾鐸爾退出了會
晤廳。
接著他由肯特公爵帶領著遊覽尼鐸雅自豪的皇室畫廊、工藝品收藏以及鬱金香花園,
儘管耶路雅在財力與勢力上與尼鐸雅相差無幾,但那些精美的藝術品和花卉卻是北國所無
的。
在途經一道被鮮花簇擁的寬長走廊時,他們聽到遠處傳來的歌聲與樂聲。
肯特公爵不由得笑了起來:「啊,那是藝人們在水晶廳排演皇后誕辰舞會的表演項目
,殿下,那裡有很多美麗的人兒,我們為什麼不去看看呢?」
「但貿然闖入恐怕就無法欣賞到表演了。」
「那麼請跟我來,我們可以到視野最好的地方去。」公爵露出狡獪的笑意,帶領著王
子穿越花園,經過幾條無人小徑,上上下下轉了許多個彎之後,推開最後一扇門,眼前頓
時明亮起來。
他們已經到了高處,整座水晶廳在白日的光線下顯得明亮璀璨,那裡極為寬大,至少
同時可容納百人以上共舞,地板是明亮的黑晶石,紋路如細微金粉均勻散落,但還以鍍金
鋪出花卉藤蔓,從高處往下俯視,整座廳裡的地板就像一塊巨大的黑色畫布,各種形狀優
美的花朵開得燦金奪目;兩面牆與極高的天花板繪滿壁畫,主題是花園中的希臘眾神;剩
下的一面牆鑲嵌著昂貴的巨大玻璃窗,至少有十來座,往外竟是他們剛才遊覽過的鬱金香
花園中的一景,極遠處的森林、眼前的小徑與散落各處的大理石像都清晰可見,廳中垂著
數十盞極大的水晶吊燈,高低不同,內置幾千根純白蠟燭,必定是為了慶生宴會而先行準
備的,除此以外,廳中所有用具,大的以純銀打造,小的則必是各色水晶,所以在日光直
射的情形下才會顯得如此明亮;而最後一面牆則是巨大的舞台,臺柱以淡紫色大理石支撐
,已經綁上各色絲縧彩帶,應是為了裝飾鮮花所準備的,幕簾是一金一銀的兩層錦緞,各
自繡滿銀線金線,層次繁麗,臺下擺著幾張金椅,有一位背影高貴的小姐坐在其中,她的
侍女們則圍繞在旁。
臺上正在表演,外圍舞者們戴著純白羽毛製成的頭冠,舞蹈如流水般流暢,內圍舞者
們則各自手持鮮花,互相交錯著步伐,最後她們將鮮花拋到臺下,不知從何處抽出彩帶各
自舞開,正值青春年華的少女舞者們的身姿窈窕並迷人,尼鐸雅的音樂與舞蹈對艾鐸爾來
說相當陌生,即使新鮮也激不起喜愛的情緒,肯特公爵卻看得十分陶醉。
「這些女孩們還有另一場夜間表演,她們會身著長袍,手持火把,吟唱讚歌,在夜間
的火光中簡直美得不似凡物,尤其是我們的首席舞者,她根本就是女神啊,我的殿下!屆
時我將……」
「父親!」
不遠處那名衣著高貴的小姐站了起來,面對此處,聲音顯得驚訝而無禮,台上的舞蹈
與音樂則因為唯一的觀眾這突如其來的舉止而被迫暫停。
「特蕾西雅!為什麼要令這麼美妙的音樂停下來呢?」年輕的公爵哈哈大笑,艾鐸爾
這時發現他與那名少女看起來並不像父女。
於是臺上的樂團在公爵的指揮下重新演奏起音樂,在音樂聲中公爵為這對年輕男女互
相引介,特蕾西雅是國王最喜愛的外甥女,她有一頭如火般鮮豔的紅髮,與連男性都無法
與之抗衡的凜然氣勢。尼鐸雅的王室並不如耶路雅般固執於美貌的傳統,這位小姐的外貌
雖然並特別出眾,但在此處已是難得的佳人,而在近看之下,艾鐸爾更加確定這對父女絲
毫沒有相像之處。
他們本應招待身份最尊貴的王子殿下繼續欣賞節目,但在樂聲之中王子突然輕聲對公
爵說:「我很想獨自去散散步。」
「殿下,您不需要隨從或侍者嗎?」
「這麼說吧,閣下,你喜愛美麗的人兒,我也是的。」
兩名成年男子互相交換了一種曖昧的眼神,接著艾鐸爾有禮地向那名小姐告別,獨自
步出了鏡廳。
他來到鏡廳旁邊一間較小的空廳,這裡以長廊改建而成,他同樣步到二樓去才發現底
下的排練,而這裡排演的戲劇則是他在耶路雅時常欣賞的,那是他們的傳統故事之一。
坐在眾人之中,宛若被簇擁起來的那名演員,艾鐸爾還沒看清那低垂的臉龐,然而燦
爛的金髮垂在那人身後,鋪在潔白如新的戲袍上,僅僅是如此的景象就已經令他不自覺地
微笑起來。
艾鐸爾並沒有認真觀賞劇情,王子高貴的眼睛彷彿著魔般定在那一點上,專注如老鷹
俯瞰著獵物,卻又溫柔似陷在初戀中的愛侶,布幕自天花板垂落,他隱身在那樣的陰影裡
,那一齣愛情故事如此公開而又隱密地搬演在他們的眼中。
排練完畢時,眾人各自散去,但主角仍身著戲袍躺在偽裝成石床的木箱上,他的皮膚
很白,但顯得十分健康,身型仍舊纖細,但對這個年紀的青年來說已經足夠,側躺在那裡
的姿勢優美而引人遐思,彷彿雕刻出的容貌俊美如神祇,隱隱與記憶中的形象暗合起來,
艾鐸爾曾想像這一幕無數遍。
「在如此漫長的沈默之後,她躺在那裡,我的愛,彷彿睡意正濃,清晨的光在她肩頭
閃成金黃色的影子,她的睫毛如羊毛織成的流蘇垂落,她的唇曾如櫻桃般鮮豔而濕潤,神
啊,告訴我,我該吻她嗎?即使她的唇注定已經冰冷?我的愛……」
王子吟誦的聲音還沒有消逝,那名演員睜開了眼睛,在昏暗的舞台上,那雙深黑色的
眸子顯得極為柔和。
「王后陛下不喜歡最後的結局,所以我們修改了它。」
所以詩的最後一句應該是『我的愛,她的夢已步入幽冥之地,只餘我在這荒寒的清晨
中嘆息。』
「我猜想冰冷與孤寂才是耶路雅戲劇和音樂的精髓,」王子站在床旁,但突然單膝跪
下,還準備運用一些台詞拯救這詞窮的一刻,眼前的青年卻匆忙站了起來,並用眼神阻止
了他。
他們之間隔著兩步。那是一個微妙的瞬間,艾鐸爾曾經設想過多次重逢時應該用什麼
言語來表達,但語言卻在此刻離棄了他。
「希穆萊。」
此刻站在他面前的已不再是記憶中的少年,艾鐸爾欣喜地發現在此處的生活想必比在
耶路雅更能令人安適身心,他的樂師雖然不至於健康到豐腴,但很顯然已不再病瘦得弱不
禁風,此刻站在他面前的是一名彷彿不曾見過的俊美青年,儘管身著男女莫辨的長袍,頭
髮如女性般垂落成閃閃發光的絲綢,那依舊是一個美麗的男子,艾鐸爾既覺得陌生,又感
覺熟悉,而語氣竟是無可比擬的溫柔,雖然此刻他還沒有發覺到這麼做的原因。
「我是為你而來的。」
他只能這樣說。
樂師凝視著王子,然後露出合宜的微笑,並且恭敬地行禮。
「是的,我萬分感激您在外交行程的百忙之中仍給予我如此的眷顧。」
那令艾鐸爾突然清醒起來,而那些話語清晰地穿透這個人美麗的外表,艾鐸爾想,這
才是他的希穆萊,如此聰慧而自制,那遠比所謂的外表更加重要與耀眼,如此警敏並清醒
,甚至顯得狡詐,這個狡詐的小東西,這個可憐的小東西,這個可恨的小東西,竟敢在他
的面前如此裝模作樣,這份狡詐又竟敢如此可愛。
王子隨即站了起來,他遠比纖細的樂師來得高大,光只是站在那裡所形成的影子就令
人敬畏,希穆萊恭敬地垂著頸子並且收斂眼神,艾鐸爾看著他,換了另一種高高在上的戲
謔語氣:「我沒想過這樣的裝扮竟如此適合你。」
樂師表現出了一種令觀者略感驚訝的羞澀與困窘,白皙臉龐上泛起誠實的紅暈,「這
也沒有辦法,原本應該排演的我的妻子病了,只好由我代替唸稿協助他們練習,您一嘲笑
我便感到更加尷尬了,殿下。」
「你的妻子?」
「是的,安姬妮雅。」
「我記得她,完美的女高音,王后陛下時常對她的離去感到遺憾,我們失去了最美麗
的夜鶯。」
希穆萊微笑起來:「希望她能趕在您回國前及早康復。」
「現在,陪我散步吧,希穆萊。」
「是的。」
希穆萊匆忙披上寬大的秋季外袍,遮掩住那件顯得太過陰柔的戲服,然後跟隨在王子
身畔行走。
他們離開建築物,在一片深橘色的楓林間緩緩走著。
「我需要你的智慧和眼睛了,告訴我關於肯特公爵和他的女兒的事。」
「我會建議您使用特蕾西雅小姐與她的父親這樣的稱呼,在政治的影響力上,這位小
姐遠勝過她的繼父。」
「他們果然沒有血緣。」
「特蕾西雅小姐是索拉伯爵的女兒,他們一家曾任駐耶路雅的外交使者,您記得嗎?
」
艾鐸爾沈思半晌:「那年亞瑟曾經和一位像這樣的紅髮小姐共舞。」
「那是特蕾西雅小姐的長姊,已經和她們的母親在一次意外中過世,願她們安息,現
任國王還有其他姊妹,但不是早夭就是沒有留下子嗣,按照尼鐸雅的繼承法,無法列為首
位繼承人。」希穆萊微微壓低聲音:「所以在王還沒有生出子息的現在,特蕾西雅小姐就
是第一順位繼承人。」
「那麼你說我該邀請她共舞嗎?」艾鐸爾露出玩笑似的笑意。
「特蕾西雅小姐並不喜歡風度翩翩的男子,她認為男人的風流對女人沒有好處,譬如
她的繼父就是。」
「我看得出來,但我認為她只是嫉妒那些被繼父青睞的女性而已,肯特公爵畢竟非常
年輕英俊。」
「殿下非常敏銳。」
「和你學來的,但你可以盡量稱讚我。」
他們相視一笑,希穆萊仍維持著那恭敬的姿態,但笑容中透出極優雅的秀麗,那令艾
鐸爾陷入短暫的沈默。
然後他們簡短地交換了這幾年來的彼此近況,就像久別重逢的朋友,但能利用的時間
並不多,艾鐸爾在此處還有一些任務,他並不是會容許自己放縱的人,於是很快便與希穆
萊告別。
「但我仍會找些空檔來見你的,希穆萊,看到你在此地的生活如此愉快,令我很感到
欣慰,我還想與你再長談一番。」
他將這些話說得非常真誠,但希穆萊並沒有額外表現出什麼跡象讓他發現。
而直到王后為接待大使而舉辦的宴會開始,希穆萊才又見到那英俊高大的王子。
耶路雅的貴族不論到哪一國去都是完全能夠吸引所有人注意的發光體,在此處亦不例
外,艾鐸爾身著耶路雅式的晚宴服,深藍絲絨在一片暖色系的服色中顯得格外突出,而充
滿北國粗獷意味的俐落剪裁則使人顯得更加英氣風發,出於禮儀與地位的顯示,綬帶上別
著數個閃亮高貴的寶石勳章,除此以外多餘的裝飾會顯得累贅,而事實上是,那樣迷人的
男子根本不需要裝飾,他的每一個步伐與動作都帶著有力的堅毅,黑髮濃密,五官英挺,
藍眸如海般深邃,裡頭閃耀的光芒顯得正直但溫和,隨時隱含著從容的笑意,守門官大聲
通報耶路雅的五王子殿下駕臨後,廳中眾人將視線凝聚在這儀表出眾的貴人身上,然後他
們幾乎忘記要讓道行禮。
希穆萊被要求去支援皇宮樂隊,他坐在並不起眼的角落裡彈奏金弦琴,遠方的王子果
然邀請了那位最與他匹配的小姐共舞,他們舞了一支又一支,連國王與王后都加入他們,
然後國王夫婦邀請嘉賓與他們一同坐下休息,肯特公爵則接著與他的繼女共舞。
他們確實非常匹配,若只考慮到身份與年齡,而且他們在國內的身份都是與王位繼承
沒有直接關係的貴族,倘若尼鐸雅與耶路雅有繼續鞏固結盟的趨勢,兩方國王都會考慮類
似像這樣的一個婚約,希穆萊相信艾鐸爾也非常清楚這一點。
那夜希穆萊回到自己的寢室時,安姬妮雅正在燭旁寫譜,並用豎琴試音。
「我今晚去了紅廳,五殿下變成非常迷人的男子,令人意外,」
「天啊,妳站在哪裡,為何我完全沒有發現?」希穆萊站在小床旁邊直接換起衣服邊
笑著說。
「在二樓的布幕間,希穆,事情的發展遠比我們預料得更好,但我並不意外,你始終
如此迷人。今晚他一共看了你四次,每次都很簡短,但是,」她步到丈夫身後,細長的手
指碰觸他溫暖的背,她的手是冰涼的,在微弱的燭光下透著冷白色,「我可以看見他眼底
閃動著壓抑的欲望,當他看著你,彷彿穿透你的衣物、甚至你的皮膚、你的身體……」她
的聲音細微低沈,貼在他赤裸的背上輕語:「他渴望擁有你,啜飲、佔據、揉碎,再在他
懷中拼貼,成為屬於他的你,那是我們都很清楚的欲望,他很快就會向你表達他的要求,
他將會得到你,從裡到外,無庸置疑,他的眼睛是這麼說的,你也是如此誘惑他的,你埋
了十年的種子,我們很快就可以得到勝利的果實,但是……」
燭火極其微弱,彷彿將在夜風中搖曳著熄滅,他們的影子單薄而模糊。
「希穆,你想做的……你確定你已經準備好自己了嗎?你確定你想回到耶路雅嗎?我
們可以永遠在這裡,不再去看那些殘忍的事實……回到耶路雅,你還有辦法再次承受那些
痛苦嗎?有那麼多次,你幾乎死在那裡,死在那些男人的身下,你真的能夠控制一切──
而不自我毀滅?」
毫無跡象的無聲的淚水默默墜落,又很快消失,他幾乎感覺不到。
「有那麼多次,你幾乎殺了自己,若我們沒有來到尼鐸雅,你能夠活到今天嗎?求求
你……」
希穆萊沈默片刻,然後轉身將妻子抱在懷中,她如此輕盈,幾乎就像空氣一般單薄,
他抱緊一身黑衣的她,但並沒有吻她,只是輕聲回答:「我必須這麼做,這已經是我唯一
活著的理由,那些人、那一切,我絕不原諒。安,我絕不原諒。」
然後希穆萊獨自吹熄了蠟燭,躺在破舊的小床上,在黑暗中沈思許久才緩慢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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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非荒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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