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方的班機下午抵達松山機場,負責接待他們那一行的是系上助教,但你還是跟著去
了,助教開車,你坐在副駕駛座上,一路都難以平靜興奮的心跳。
受邀來進行一系列講座的是蘇方的老老師,他只是跟著來照顧老師的,而為了這個,
你故意攬下這近代文學講座的一些工作,都是為了蘇方,你好想見他。好想見他。
上次見到他是在今年暑假,你去北京玩,你已經連續去了三年,他陪了你一個禮拜,
然後在機場時,才剛背過他進海關,你又開始想念了。
想念蘇方。
蘇方是北京人,和你一樣唸中文,和你同年,大二時申請到交換學生,在開學前幾天
孤身搭機來了台灣,到了你的學校,在特別的安排下與你同寢室,你被系主任特別交代要
好好照顧他,這大概就是作為學會活躍人物容易額外惹來的麻煩,但你生性慷慨,喜歡照
顧別人,從骨子裡透出一股屬於服務業的阿信本性,所以你接下這非正式的工作,故意提
早幾天從家裡回學校。
你永遠記得那天晚上飄著微雨,你還在努力打掃寢室,突然聽到敲門聲。你住四人房
,其中一個床位一直都是壞的,低到不行的行政效率讓它永遠沒有修好的一天,而另一個
你早就認識的室友很少回宿舍,回來也從不敲門,所以那瞬間你就知道,是那個叫蘇方的
交換學生來了。
那敲門聲很單調,卻帶著聽起來清晰至極的拘謹,彷彿帶著猶豫,你忙著喊:「請進
。」
然後,蘇方開了寢室的門,也打開了你生命裡一個難以解釋的缺口,一個永遠補不滿
的黑洞。
「晚上好啊,」蘇方說,你一瞬間就喜歡上那種口齒清晰的北京腔,蘇方的聲音聽起
來略有些低沈,但語氣卻是飛揚的。
那時候走廊還沒有開燈,蘇方穿著很簡單的白襯衫,白而素淨,像是一只汝窯的青瓷
蓮花碗,素淨至極才能透出的優雅,蘇方後來常說他覺得台灣人說話太優雅,那種軟嫩圓
潤的南方調子他學不來,蘇方從不罵髒話粗字,但他不是一個優雅的人,只是那一瞬間,
你只想得到那些被放在玻璃櫃裡、沐浴在柔光裡的青白色的優雅的瓷器,紋路如水波般輕
巧典雅,用最溫柔的目光凝視才能看出那散落在光滑瓷面上的淡粉虹光。
「我是蘇方,北京人,我沒來錯房吧?」
蘇方笑著說,你也笑,「沒有,我以為你會晚點到,還在掃地,我姓劉,劉柏舟,柏
樹的柏,小舟的舟。」
蘇方順口毫不猶豫地脫口而出:「汎彼柏舟,亦汎其流,」
你隨口接續:「耿耿不寐,如有隱憂,」你接過他肩上那個行李袋,蘇方跟在你後面
拖著行李箱進來。「我爺爺取的,他喜歡這詩。」
「他做官的?」
你笑一笑,沒有答話,幫他放下行李,問他吃飯了沒有,他說在飛機上吃了一點東西
,你說那怎麼飽,於是又把他帶出去吃飯,後來的那一年,你們幾乎每天都一起吃飯。
蘇方總是穿得很簡單,鬆鬆垮垮的牛仔褲厚重地疊在運動鞋上,白襯衫,或顏色樸素
的T-shirt,他膚色均勻,頭髮總是洗得乾淨澎鬆,蘇方並不特別瘦,但有一種看起來瘦
的體態,你曾無數次在他從浴室間回寢室時無意間看到他的鎖骨,你發誓那是你見過最漂
亮的一副骨架,還有他的手臂和腳踝,垂著髮絲的後頸,你並不是特別迷戀這些地方,你
迷戀的是蘇方。
蘇方愛笑,他的笑聲和一般的台灣大學生一樣,原來笑聲這種東西不分腔調,但是他
的笑有那種文院人的風格,淺而收斂,聲量絕不影響別人,但是他笑起來是總是滿臉笑意
,從眼睛到嘴角,彷彿一鍋濃稠的蜜,只輕沾一點就能甜得滿眼滿心,所以你總是跟著他
笑。
蘇方有輕微的近視,看書時要戴眼睛,細銀框,讓那張瘦而清秀的臉有種學院派的書
卷氣,他認真低頭看書的專注側臉幾可入畫,蘇方的學問很好,家學淵源,你們都來自於
大家族,他無書不讀,平常不特別顯露,但一問到他,他彷彿什麼都知道,說起來頭頭是
道,但所有敘述的結尾都是謙卑的,問著聆聽者的意見。你哪會有什麼意見,你光是要控
制自己不要太過於陶醉在他的聲音裡就用盡力氣了。
蘇方不論是坐著靜靜讀書還是說話時你都喜歡,你們常常在並肩走路時不停說話,什
麼都說,他很健談,但並不特別迎合你,有時候自己穿插話題就說到完全不相干的事情去
了,你喜歡那樣,沒有壓力,蘇方也是。
那一年你帶蘇方去了許多地方,第一站是九份,他就想去,那天陰雨綿綿,遊客很少
,卻是賞景最好的天氣,你們坐在山壁旁的座位,越過欄杆往外一看就是細雨紛飛的悲情
城市盡收眼底,你們喝著茶說話說到疲累,蘇方後來說,那有點像北京,北京的天空很灰
很暗,台灣的天氣太好了,只要沒有下雨,天就是藍的。北京的天空有時候也是藍的,在
被雨洗過之後,但是不容易見到。
那時候你說,他還沒有見過藍色的海水跟天空連在一起,海天一線的樣子,那更漂亮
。於是你在一個連假裡沒有回家,和蘇方坐上火車,一起去了墾丁,他想看海天一線,你
想看他笑。
你們租了一輛摩托車,就那樣玩了四天,住在便宜至極的民宿裡,看燈塔、看日落,
吃冰、游泳、逛夜市,他總是坐在你後面,你可以輕易感覺到那些呼吸和汗意,於是你很
低級的用了那種煞車的手段,其他的男孩子緊急煞車時是為了感受身後的波濤洶湧,但你
是希望他離你更近一點。
那一年,三百多天,六百多個白晝與黑夜,近萬個小時,數萬分鐘,無限個瞬間,你
不知道是在哪一天哪一夜,哪一分鐘哪一個瞬間開始希望蘇方離你更近,一種悲劇式的思
慕,它的本質就是不可控制,你喜歡蘇方,喜歡他的北京腔,喜歡他的笑臉與聲音,喜歡
他的自嘲,喜歡他的幽默,喜歡他的淵博,喜歡他記下你常用的老梗調侃你,喜歡他用你
的毛筆練習書法,喜歡他靜靜坐著看書的側臉,喜歡他拿著相機亂照的樣子,喜歡他拐彎
用台灣人不說的歇後語罵你,喜歡那個一學會用BBS就沒日沒夜在批踢踢看文章的蘇方,
喜歡甚至用你的帳號和人在歷史版筆戰的蘇方,喜歡那個因為你說在這裡不端起碗吃飯會
被人覺得沒家教,所以彆扭地拿起飯碗的蘇方,喜歡聽你的話戒掉亂丟垃圾習慣的蘇方,
喜歡那個偷偷讚賞市政府的蘇方,喜歡那個第一次搭捷運時拼命四處張望的蘇方,喜歡那
個跟你說上一堆北京故事的蘇方,喜歡那個認真預習複習上課踴躍發言的蘇方,喜歡那個
睡覺手腳都不安分的蘇方,喜歡那個只有在說夢話時才會罵人的蘇方,喜歡那個當你記起
夢話內容問他那句北京話是什麼意思,他會摀住你的嘴巴叫你不准再說那很難聽的蘇方,
喜歡那個一醉就灘成爛泥往你身上蹭的蘇方,喜歡那個總是正正經經叫你柏舟的蘇方,而
你想,就算蘇方有一天說話不再帶著北京腔、不再笑、不再幽默、不再認真,現在你所喜
歡的地方全都換成另一種樣子,你都會喜歡蘇方,無條件的喜歡他的新樣子,因為蘇方。
但是這一切他都不會知道。
你越喜歡蘇方,越希望蘇方永遠都不知道,因為在知道的瞬間,你就會失去那一切。
那一年裡你的生活裡只有蘇方,甚至把不回北京的蘇方帶回家過年,那年裡你唯一一
次回家也是因為他,那時你已經完全不可自拔,在只有自己知道的陰暗角落裡愛他愛得幾
乎痴狂,愛得精疲力竭,但在蘇方看得見的地方深藏不露,饒是他再明察秋毫,都破不了
你心裡這樁懸案。
這已經是一個屬於愛情的世界,一個屬於愛情的世紀,所有一切不可解釋的謎題都可
以有一個最浪漫的緣由,但你終究還是不能說。
你害怕那一學年的結束,卻又滿心期待當那天來臨時,這凌遲著你的愛終究可以結束
,蘇方想盡一切辦法吸引你日後到北京旅遊,拼命說服你其實那之前讓他時常抱怨的北京
空氣也沒有那麼糟還算可以接受而且頤和園比林家花園不知大了幾倍一定要去你來吧柏舟
你一定得來──那樣子可愛到讓你幾乎無法控制,於是你笑著答應他會在放假時去,如果
存夠機票錢,他笑得像花綻開,那卻讓你心裡最軟的那塊地方被刺得鮮血淋漓,你不知道
自己到底該不該去。
你一路送蘇方上飛機,在機場裡坐到他的班機起飛,然後在台北市裡看到公車就坐,
甚至不知道自己去了哪裡,晚上才回到寢室,全身累得快要散開,你關燈,拉上窗簾,站
在滲著月光的黑暗裡,寂靜撲天蓋地而來,突如其來的哀傷將你淹沒,他的書桌與床位都
已經空了,你的心卻比空蕩更死寂,彷彿沒有時間,沒有空間,只有那個人留下的空洞。
穿過潮濕的走廊,遠處某間寢室裡那個國樂社的又開始練起二胡,有一晚也下著雨,
蘇方躺在床上,你以為他睡著了,還在打著你的報告,那二胡突然拉壞了一個音,粗糙而
難聽至極,你正在想要不要出去請他停止練習,已經有人在睡覺了,蘇方卻突然吟了兩句
:「颯颯東風細雨來,芙蓉塘外有輕雷。」
「你被雷聲吵醒了?」你說。
蘇方轉過身,面朝牆壁,沒有回答,你還是出去讓雷聲停了,回來時蘇方已經開始發
出輕輕的鼾聲。
那一瞬間的琴音一模一樣,彷彿兩個截然不同的夜晚相互重疊複製,你手足無措,醞
釀了一日的堅強潰不成軍,你不知道自己應該如何抵抗,這戰勢四面楚歌,你痛苦的緣由
如此冠冕堂皇,站在這蕭索的黑夜裡自視著自己的不堪荒誕,但分明始終都心甘情願,因
為哪怕是此刻,想起他披著薄被深眠的背影,你依舊心蕩神馳,覺得幸福,但這幸福卻是
不可放縱的,如此可悲渺小。颯颯東風細雨來,芙蓉塘外有輕雷……春心莫共花爭發,一
吋相思一吋灰。
那是你第一次為蘇方哭,你不知道那會不會是唯一一次。蘇方,蘇方,他應該已經回
到家了,這時候應該已經睡了,你希望他不要著涼,你沒辦法為他蓋被。躺在床上的時候
,你盡量不讓淚沾到枕頭,那會變得太過冰涼,你籌畫著明日醒來後的計畫,那應該是一
個全新的世界,但淚水流過的部位一片濕潤,你倔強地擦著想著,那麼就存錢吧,存錢去
買機票,去看蘇方。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61.62.20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