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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非和紀是在大學時期相逢的。方是這個系的最後一號,紀是那個系的第一號,他們 就這樣巧妙地相遇了。   先說方非。   方非在那個時候帶進宿舍的行李與身材成反比,任何人見了他坐在那貧瘠的座位上時 ,任何人,心中第一個浮現的想法都是:他只帶那一身的肥油上大學嗎?當方非坐在鐵折 椅裡的時候,彷彿他身上的肉與油都在鐵架的縫隙間緩緩融化滴落。   然而方非是安靜的,深懷一種過度深沈的氣質,既不自傲、也不自卑,彷彿一個毫無 關連的靈魂,住在一個毫無關連的肉體裡,操使那肉體在物質世界中生存,而非物質的世 界裡,他是最優雅寧靜的,深深挹注著一種聰穎的溫吞。   任何人都無法在與方非交談後保留那種對胖子的厭惡。   而紀從一開始就不對方非懷著陌生。對於胖子,他始終在懷念小學三年級時那個教社 會科的爺爺師,他也胖得不可思議。   紀大概就是這樣的人,本能地找出那些深藏在事物之中的美好之處,並毫不吝惜地展 現到足以一目了然的地方。   他們在相遇之後成為朋友。   方非的生活非常簡陋。他什麼也不買,除了食物。與他同住的人從不驚訝,這正是人 的認知弔詭之處,倘若是一個體型普通的人以方非那樣的食量與頻率進食,旁觀者總覺訝 異,但這發生在方非身上,於是就理所當然了。   紀的善良讓他不在乎被嫌多事,他勸方非維持體重、維持健康,方非並沒有拒絕他的 好意,但也沒有收下。方非似乎是一個吃不飽的人,每隔兩個小時進食一次,所有食物都 是雙倍或家庭號,低價位高熱量,一次點心是別人的正餐份量,他們漸漸明白,這就是方 非的錢花到哪裡去的真相。   而當他們都感到理所當然的時候,紀突然嗅到一種彷彿疾病似的、無法控制自我的氣 味。當他還在懷疑自己時,方非瘦了下來,彷彿消了氣的氣球,緩慢,但速度明顯,足以 用肉眼察覺。   在方非出了車禍之後,紀才與真相巧遇。當方非吃完探病者送來的水果群山後,半夜 ,他在病房的小衛生間裡嘔吐,將胃裡所有還具備形狀的物質全部嘔出,吐得眼淚都漫流 在頰邊。   方非遮著自己的臉,彷彿覺得那虛弱的白光太過刺眼似的,他是不願意紀看到的,不 願意讓任何人看到,他的秘密,他的病,丟臉的精神疾病。   精神疾病,紀從來不對此感到陌生。那一刻,穿著病人服的方非癱坐在鋪滿馬賽克磁 磚的冰冷地面上,他穿著藍綠色的病人服,虛胖的白肉從裡面伸出,彷彿會自我膨脹似的 繁殖長大……那一刻,紀突然做了一個決定,也許是為了方非,也許是為了他自己,他扯 下一條乾燥的毛巾,沾得濕透了,貼到方非的臉上,如同一個溫藹的母親,如同──紀自 己的母親,他說方非說,方非,你好辛苦。   他知道他只能這樣說。   其他的言語、那些殘酷的言語,他知道,像是:你不應該這麼不健康、你可以堅強的 、你沒有病、你可以辦到的、你可以控制自己、你的狀況並不嚴重──那都是謊言,全都 不是事實,而且會令人更加疼痛不堪,無地自容的疼痛。紀知道自己並不明白方非的痛苦 ,但是,他知道對抗那些痛苦有多麼辛苦。   紀說,方非,我陪你一起,好不好。   紀的家族有遺傳性的躁鬱,來自父系,母親在嫁入之前便深知婚後該是怎樣的困境與 陰冷,紀像他的母親,堅毅勇敢,只是他不是為了愛,也許是為了他自己,他明白這痛苦 ,他不捨見到某個人獨自苦苦掙扎。   在紀小的時候,叔叔與姑姑相繼自殺,父親在病情最嚴重時甚至不記得自己是誰,紀 曾經被言語凌遲、曾經被毒打,也曾經被關在家中,直到舅舅報警破門而入。但紀的母親 保護了他的心,他將這一切視作幫助自己成長的經歷,他知道正是因為自己經歷過這些殘 忍的痛苦,所以他更加有向方非伸出手的義務,他沒有逃避自己,紀從不用任何理由逃避 自己。   那天晚上,紀將方非一把拉起,將他放到床上,他們在那天之後開始了一段漫長而艱 辛的苦難歷程。紀為方非找到了幾個有相同困擾的人,也為他找到治療師,密切地注意療 程,沒有缺席過任何一次,作主替換掉那些只能開藥的路子,紀下定決心要根除方非後天 養成的飲食失衡,絲毫不帶遲疑。他和方非吃一樣的東西,剛開始,紀也胖了,但他訂立 嚴格的運動標準,一點一點縮小食量,他拉著方非一步一步往前走,但紀沒有發現自己過 度揮霍了自己的健康,在被送入醫院急診的那夜,方非問他,為什麼要這樣。   紀給方非看了手臂上的燙傷,是用煙頭燙的。他說了幾個自己的小故事,然後他說, 方非,我相信每個人都可以得救。   那天晚上,方非告訴他,小的時候,他是怎樣每天被打,每一天,哭得越多、打得越 重;幼稚園時偷吃了供桌上一小塊糖,只是一小塊,根本看不出來少了那一塊,被用掃把 追打到街上;小學低年級時晚回家五分鐘,被打罵了五個小時,餓了一夜;月考掉了一名 ,他在自己沒有開燈的房間裡被皮帶狂抽,開燈之後才發現全身是血;和同學講電話被發 現,然後就被舉了起來左右狂呼巴掌,他到現在都還記得牙齒鬆動搖落後卡在牙床旁邊的 感覺,打到球棒斷了、腿骨也斷了,脂肪差點造成血液栓塞,他差那麼一點點就死在給予 自己性命的男人手裡,在被打的時候還要很注意不弄亂家裡的東西,有一次被摔到牆壁上 ,紗窗掉了,他那極富創意的父親便用紗窗當武器,狂釘他的頭,打到木製的窗格變成碎 片,至今仍有一根木刺留在他手臂的肉裡,或者是要小心不可以整個人躺到地上,因為男 人的腳可能一不小心就會再次踢斷他的肋骨,或是猛踩他的頭,像踩蟑螂那樣的害蟲似的 ,踩到一地都是血。   沒有人會救他的。方非沒有母親,不,方非的母親帶著她的女兒逃離那個家,留下兒 子是自由的代價,每一夜,當小孩淒厲的哭叫求饒傳到隔壁時,他的父親總是會在把前來 關切的鄰居罵跑之後說,別以為叫就能讓別人來管拎北打小孩,你是拎北生的,打死了也 沒人能管,然後毒打繼續,打得更狠,更不怕死。   方非總是想,如果他這麼恨自己的孩子、不,如果他真的這麼恨那個女人,為什麼還 要和她生下小孩,為什麼還要把這個孩子留在身邊。後來他漸漸明白,那是因為他生來就 是要承受這些的,他是父親的出氣筒,打死不賠的賤貨。   方非在考大學的前一個月還曾經被罰跪一整晚沒有睡覺,在考試的前一夜被巴掌打頭 、抓著頭髮往牆上撞,喝醉的男人咒罵著說看能不能撞聰明一點。方非從來沒有想過能從 別的地方得到任何關懷或幫助,那些人就和幼時的鄰居一樣,在被斥罵之後,回到家,關 上窗戶,一切無事,方非也從不知道他能求援些什麼,他從未有過朋友,因為一放學就必 須立刻回家,遲了五分鐘,就是五小時。   在放榜那個暑假,方非的父親死了。   方非從國中開始暴飲暴食,每節下課都必須吃兩個便當、五六個麵包與好幾罐洋芋片 ,他的家境富裕,零用錢可以說給就給,他的父親也從未在乎過孩子的健康,身體像氣球 似的漲滿,他曾經希望可以就這樣胖死,肥胖是疾病的根源,不是嗎。   方非同時向紀承認,他想用嘔吐減肥,是因為紀說的話,但他不知道能夠怎麼做,他 無法克制自己進食、感覺不到食物的味道、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沒有吃飽,他必須不停地 吃才能感到安心、感到安全、感到不必思考、感到平靜、感到一切無事,他無法克制自己 ,他必須一直吃東西,將食物放進口中、咀嚼、吞下。但紀說的話又像針一樣扎在心底, 於是為了減輕焦慮感,他開始催吐,但吐完之後又更加地餓、更加地感到茫然無助、更加 焦慮與自我厭惡、更加地感到必須進食以維持平靜……一天最多可以催吐十次,就和進食 一樣,這樣的嘔吐也是無法自我控制的。明明打開浴室門的是自己、開燈的是自己、掀開 馬桶蓋的是自己、打開水龍頭製造水聲的是自己、將手放到嘴裡的是自己,用指尖刺激喉 嚨深處的也是自己……但卻是因為他無、法、控、制、自、己。   那一夜,方非哭得像個孩子,他說他不知道,為什麼會這麼痛苦、為什麼要這麼痛苦 、為什麼必須這麼痛苦、為什麼他總是覺得自己一無所有、為什麼總是覺得所有擁有的現 在所看見的一切都會在下一刻消失,為什麼只有不屬於自己的是美好的,為什麼一旦得到 之後那些原先美好的都會漸漸和自己一樣變得噁心骯髒難解、為什麼沒有愛、為什麼不能 放心的喜歡什麼、為什麼隨心所欲之後唯一痛苦的只有自己、為什麼不能擺脫自己、為什 麼不能忘記、而為什麼已經忘記的卻仍舊疼痛、足以安慰自己片刻的美好卻逐漸失色、為 什麼,時間無法殺死自己,也從未殺死孤獨,為什麼,總是,如此孤獨。   他不可自抑地流淚、喘息,直到說不出話、精疲力竭。   紀聽著他哭,看著他狼狽,自己亦感到狼狽。也許就從那一刻開始,紀隱約發現到自 己的極限,無論如何努力伸長手臂,總有碰不到的某處,那就是他的極限,無法撫慰的某 種傷痛,悲涼到無法從外溫暖的破碎的淚,破碎到一摔便就此佚失、無法追回。   只是紀並沒有因此縮回他的手。那也許就是他的錯處。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125.229.0.2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