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四年,紀證明了一件事情,每個人都可以得救。他不知道的是,得救的只有那個
時候的方非,只有那個幾乎死去的方非。改變如此緩慢,他們都沒有發現到事情已經如何
以一種必然發生的趨勢進展成另一種複雜難解的情感習題,跳脫物質的暴食與崩潰,方非
開始從內部衰敗;他的外表看來美麗,是的,美麗,若不是證據確鑿,沒有人可以相信紀
是如何改變了這個人,高大、內斂、身材與衣著都恰到好處地合宜,微笑時露出些許經過
洗鍊的成熟,作息規律,不再暴飲暴食、擁有專長與喜好,他學會彈吉他與作曲,參與過
一些小型演出,他成熟、溫文、體貼、帶著些許憂鬱的俊逸、恰當地處理著交際言詞與動
作,清楚知道自己的喜好與追求,過往那些與現實脫節的過度深沈的氣息已經完全褪去,
他幾乎已經完全得救。
然而,藏在他體內深處的秘密,在物質的世界之外,在某個難解的宇宙裡……
方非懷著一個秘密,那逐漸逐漸、慢慢慢慢地殘害著他。
那個秘密是愛情。
愛情真的沒有什麼道理、沒有什麼理由,不存在普世皆準的核心,唯一真正運行的規
則是個人詮釋。
方非愛著紀,所有知道他們的人都不驚訝,除了紀自己。
他很驚訝。
他覺得難以置信。
他覺得那是移情作用。
他不愛方非。
如果用西方語言的愛註解,任何深刻的情感都是愛的話,紀對方非並不是無情,他們
共同跨越了一道對任何人來說都如此艱困的難關,紀是愛方非的,但不是愛情。
他們在畢業前夕發覺到彼此之間付出的情感已開始顯而易見的變質,方非並沒有真正
吐出什麼問題或表白,也未曾回答任何答案,因為紀不願問,他寧願不問,方非亦然,他
知道,他明白,他沒有希望,所以不願更加毀掉原本珍惜的東西,譬如愛上紀的理由,理
由當然不會改變,因為已成歷史,都是事實,代表的意義卻可以變質,他不願意;還有愛
上紀的回憶,那些已經足夠美好的東西,最重要的,是他自己的愛情,如此珍貴、美麗、
代表所有一切的救贖,方非無法忍受讓現實中的失望毀掉它們的絲毫可能,甚至無法懷抱
著這樣的可能而活。
這完全是一場注定失敗的戰役。
為了保全如今已經擁有的,方非寧願在開戰前便棄械投降,也許是因為,他曾擁有過
的的確太少,所以才能夠體會不貪不求所能換得的美好,這份卑微的美好令所有苦澀都能
甘之如飴,或者,至少,方非正是如此欺騙自己的。
畢業後,他們各奔東西。紀在服役後回到故鄉得到一份工作,成為朝九晚五的上班族
,方非則在隨後開始了四處駐唱表演的生活,他們都很成熟,處理著這場人生中的意外變
故,至少對紀而言是如此,他很清晰地了解自己不能給予任何憐憫,哪怕他不願在摯友面
前顯得無情,但無情終究是好的,因為他終究無法勉強自己付出愛,憐憫的溫柔更加傷人
,而且對彼此都成污辱。
紀不願欺騙摯友、也不願逃避自己,紀永遠不用任何理由逃避自己,他沒辦法愛方非
。
在那之後,他們大多用電話、網路與朋友之間的聯絡網聯繫,得知彼此的消息,紀不
常打電話過去,只有逢年過節或是發生重大變故的時候,譬如那年夏天的颱風季,豪雨來
得令人措手不及,淹了好幾座水鄉澤國,一日之內交通盡斷,水鄉澤國幾乎成為海上孤島
,紀打電話給每一個住在那地區的朋友,包括方非。
紀不知道那時候方非已經開始服藥對抗自己的憂鬱,那是個風雨交加的夜,方非的聲
音聽來如此疲憊平靜,說著其實一切都好、都還好,彷彿那些風雨交加都算不上苦難,不
值得提起,語氣安靜、彷彿隱匿著某種壓抑與疏離。
那一刻,紀終於深刻地發現到,他們已經離散。
儘管沒有人曾經刻意破壞過什麼。
紀不知道那一刻的方非是如何強迫自己刺痛自己的心,他必須、他非得如此強迫自己
,一次又一次地回憶那一刻,他體悟到,這愛永遠不會得到幸福的那一刻,重溫自己殘酷
的決心。那一刻,他彷彿感受到現實比過往更加殘忍的部分在於,「現在」這一刻確實已
經實現了「過往」那一刻的推測,於是這痛苦變成真實,他再也找不回那個尚可以逃避「
真實」、因為一切都還只是推測的自己,一切都已塵埃落定,而更可怕的是,儘管不斷體
會著這已然成真的絕望,他卻依舊愛得如此疼痛,以至於必須毫不遲疑地伸出手接受自己
的疼痛,而痛楚卻不因已成定局而得到緩解,他不知道如何才能緩解。
所有代價都是方非在背負,是他獨自扛起的代價,因為是他獨自擁有的愛。他沉默而
孤獨地忍受著這沉默與孤獨。紀沒有任何錯,方非比任何人都更深信這個事實,紀沒有任
何錯,因為方非的愛情並不是他選擇而來的。紀送給方非的堅毅溫柔是一場朋友的責任,
而紀不能給方非的愛情不是一種朋友的義務。
是紀讓方非明白愛,愛如此豐饒甜美彷彿可以救贖一切,也正是紀讓方非明白愛會悲
涼、變調、腐敗與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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