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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黎加瑪塔認為審判很快就會結束,但事實並非如此。這個案件很快就被有心人士操縱 為攻擊親王政策的利器,政客們宣稱親王陛下過於寵信外國商人與使者,縱容他們在城都 內為所欲為,遺忘了多維爾納的傳統信念與宗教。另一些人則抗議親王近來的商業改革, 那名死者即是那種錯誤政策下的受害人,「他們打算以此模糊焦點,使民眾相信即使死者 的確是強盜,他的罪行也是出於無奈。」冉納來探望他們時順便帶來親王的口信,「親王 陛下對這種陰謀感到無法容忍,他希望兩位知道,這反而是個剷除朝政蛀蟲的大好時機, 無論如何,他一定會維護伊利大人的名譽,請您放心。」   然後黎加瑪塔與冉納認真討論法官的問題,並貢獻了許多從前在辦公區得知的傳聞與 消息,結論是他們可以相信這位法官恪守法律的公正,不必擔心他被民意動搖。   然而,原告家屬卻提出了更新的證據,證人指出死者當晚只是去那附近的酒館找友人 喝酒,這其中並不存在犯罪的意圖。這代表伊利這方必須駁斥這名證人,於是訴訟時間又 被拉長,其中還包含著等待開庭的日子。   伊利在法庭上的翻譯是黎加瑪塔,但他們花了許多時間談論那晚的種種細節,確定作 証時不會有任何錯誤讓人有機可趁,伊利知道了黎加瑪塔和外交官們討論的事情,還有當 晚他們見到的賓客姓名,最後甚至連神廟的建築、新郎對新娘的誓詞、晚宴的菜色都逐一 回想,然後文書官建議一件事:「您可以考慮讓布莉絲小姐的父親來聲援您,他是一個位 高權重的人,具有相當大的影響力。」   「不,」伊利想也不想便拒絕,「我和布莉絲之間只有一時興起的關係,除此以外什 麼都沒有,也不會有。」布莉絲的父親想把女兒嫁給他──現在可能已經完全不想了,但 這念頭還是令伊利感到頭痛。很久以前,他一直以為養父大人會為他找個完美的新娘,直 到國王明確地告訴他:想結婚就結婚,做父親的自然樂意支付婚禮費用,若不想結婚就為 自己弄個繼承人,總之,自己的伴侶由自己選擇,一切苦樂後果也由自己承擔。伊利甚至 還記得父親說這些話時的神情與動作,他向來不認同貴族之間的政策聯姻。   黎加瑪塔立刻低下頭去,「我很抱歉,大人。」聲音聽起來有些不安,彷彿壓抑著什 麼東西。他是個謙卑有禮的僕人,但有時候太謙卑了,伊利對此感到不滿,他不喜歡黎加 瑪塔總是低著頭的樣子,雖然那柔順垂落的淡棕色短髮看起來很漂亮。   「不要致歉,這畢竟是個我沒想到的提議,」伊利說:「開庭之前,我們還是繼續上 課吧。」   這場意外的訴訟令伊利的多維爾納語進步飛快,如果要被定罪的話,伊利希望自己至 少聽得懂法官的宣判。於是他和語言老師相處的時間越來越長,有時除了睡覺以外幾乎整 天在一起說話、閱讀、用餐與散步,直到僕人們私下聊天時被他聽見,奴隸們之間有場已 經持續已久的賭局,討論這個不排斥床奴的主人什麼時候會把從沒履行過這方面義務的黎 加瑪塔帶上床。   他也曾是個奴隸,所以這馬上惹惱了伊利,他想把這個賭局毀掉,但又不想給文書官 帶來任何困擾。當然,或許黎加瑪塔早就知道了,但他什麼都沒說……伊利不由得想像, 如果自己提出要求,那個向來謙卑的僕人也只會默默接受,將衣服脫掉躺上床等待……事 實上是,我要他做什麼他都不會拒絕。   那一瞬間伊利忽然想起戴斯蒙。他們有過幾次刺激又歡暢的性愛,他毫不懷疑那個男 人的主神是掌管性慾的愛神之女,他實在太過於精通此道了,在床上的每個動作、每道撫 摸與呻吟都叫人慾火翻騰,而且從不拒絕床伴的任何要求。光是想起那幾個夜晚就令他口 乾舌燥,就連最優秀昂貴的床奴都沒有那個人身上某種渾然天成的誘惑與魅力。如果戴斯 蒙的個性稍微像黎加一點,我應該會瘋狂愛上他。但他們卻是完全截然不同的兩種人,而 戴斯蒙本人的個性伊利完全無法忍受和理解。只除了一點,他深愛我父親,儘管從沒得到 過他。   他在臥室裡想著這些,然後走到藏書室去。這別墅裡一切都很大,藏書室更是大得像 圖書館,這幾天黎加瑪塔一直將自己沉浸在各種法律書籍中,試圖訓練自己在法庭上能侃 侃而談。伊利很感謝他這樣做,除了服侍主人的義務以外,他感覺得到其中存在的關懷與 善意。   文書官讀書的樣子像座端莊的雕像,他總是安靜地盯著書看,良久後才慢慢翻頁,沒 有多餘的動作,也從不發出聲音。   我不會的。伊利想著。儘管有這權利而且那件事聽起來如此誘人……但我不會那樣做 。他覺得自己太喜歡看黎加瑪塔讀書的樣子了。   「大人?」   「你起得真早,該吃早餐了。」   「您說晚上不要過度閱讀,所以我想盡量利用晨光。」黎加瑪塔起身對他微笑,「我 找到類似的案件,判決有利於您,我想我們可以援引它……」   他們總共開庭四次,最後一次宣布判決,那是個下著灰濛色雨的早晨。「到法庭去時 會沾濕鞋子,」文書官宣稱:「但出來時雨就會停,或是變成毛毛雨。」   那時他們正在吃早餐,有搭配檸檬醬的烤鵪鶉、牛肉凍、涼的赤茄煮魚湯,以及帶著 露水或雨的新鮮水果,為了迎合奧塞人偏好的清淡口味,菜餚裡的辣椒、薑和魚露只有原 先的十分之一或是根本不放。伊利心不在焉地啃著無花果,「你這麼確定我能出來嗎?」 他只是想開個玩笑,卻沒發現自己已經許久沒有這樣做,所以語氣聽起來全不是那麼回事 。黎加瑪塔溫和地注視著主人──是伊利最喜歡的那種眼神,沉靜而具有某種溫和的力量 ,然後他離開餐桌,來到伊利面前輕巧地雙膝跪下,象牙色的亞麻袍勾勒出膝蓋的形狀。   「大人,」   伊利已經直覺自己不會喜歡接下來將要聽到的話,「別說蠢話。」   「如果判決對您不利,您有權利使人代罪,另一方面,血債可以用很多形式來償還, 金子、勞動,或是另一個人的血。」   他伸手按住文書官的下頷,「別說了。」   但那力氣並不大,黎加瑪塔反而轉而輕輕握住伊利的手腕,「一個清白的自由人,如 果真如他們所說──與一個有專業才能的奴隸並不等值,但不足的部分可以用金子補上, 我相信您的律師也會給您一模一樣的建議。」   「別試探我。」   「您知道我不會對您說謊,正如您也不會在那天晚上看著我受傷一樣,我們的性格決 定了行為,但這件事這是您必須做的事。」   伊利低頭看著他的語言老師,不知不覺間他已經用手指輕輕撫摸對方的臉頰,但自己 卻渾然未覺這個動作代表了什麼。那一刻,他想著父親,想著他會怎麼做,然後又想到那 些他愛著的兄弟會怎麼做,最後,他知道自己想怎麼做,這念頭不再是黑暗中的白隼,而 是一隻白象。   黎加瑪塔的雙手像懇求一樣附在伊利的手腕上。造成這一切的銀戒指被保養得閃閃發 光,形狀像是扭曲但堅固的手銬,他很容易就能將它從文書官修長的手指上取下。一切皆 起於此,它造成了它自己的終結。如果拜蘭在這裡就會說出一兩句符合這情境的格言,但 伊利自己辦不到。他只能起身,用快得無法阻止的速度將那枚代表奴隸地位的昂貴象徵扔 進走廊外的綠湖中。湖面被雨水打出幾百幾千個吵鬧的破碎水珠,戒指掉進去的瞬間幾乎 聽不到任何聲音。   「現在,請繼續用餐,然後陪我去最後一次的開庭,」伊利說:「以朋友的身份,如 果您願意的話。」   宣布判決的時候,黎加瑪塔比伊利本人還要緊張,後者不由得將注意力從唸判決書的 官員身上移開。   至少我已經放他自由了,這才是我早就該做的事。他打定主意,如果有罪的話,我就 選擇勞動服刑,逃出礦坑或沙漠回到奧塞絕非難事,根本沒什麼好怕的。但那代表著再也 見不到黎加瑪塔。他不由得輕輕握住文書官顫抖的手。然後那雙手忽然掙脫,這讓伊利恍 惚了一瞬間,但黎加瑪塔轉而用力抱住他,聲音聽起來那麼開心。   離開法庭時天空沒有一絲烏雲,天氣又變熱了,除了地上的濕泥以外幾乎感覺不出早 晨那場雨曾經存在過。伊利想要走路回去,在路上逛逛市集,文書官也同意,即使現在回 家他也靜不下心讀書或上課。   一路上他們看了至少一百個稀奇古怪的攤子,黎加瑪塔深黯辨別真偽與殺價之道,而 伊利其實沒有購買任何東西的欲望,只是覺得看他對商品精挑細選的樣子很有趣,所以他 們走了半個上午只買了些烤肉串和水果乾吃。   臨近中午時分,天氣已經熱得讓伊利有點透不過氣,於是黎加瑪塔領他到有柑樹遮蔭 的小酒館裡,點了冰涼的山水果酒。   「午後一定會下暴雨,大人,等熱度稍緩之後我們最好趕緊回家。」   黎加瑪塔似乎完全不熱,這讓伊利感到很神奇,多維爾納人宣稱他們的血管裡流著火 與酒,但他仍舊看見許多人穿著極細薄的絲綢,或是乾脆什麼都不穿,只用柔軟的纏腰布 遮住下體,然而文書官卻像感覺不到熱度似的照常穿著讀書人偏愛的亞麻袍。於是他忍不 住開口詢問,然後得到一個微笑和這樣的回答:「我也不明白您的酒量怎麼能這麼好。」   山水果酒是用葡萄、李子、桃子還有其他種種野生水果釀造的,口感非常甜,烈度普 通,伊利喝了兩壺仍感覺不到絲毫醉意,但冰涼的飲料令他通體涼爽。黎加瑪塔只禮貌性 地啜了兩小口,一個好的文書官應該懂得如何拒絕美酒,所以伊利為他叫了杯杏仁奶,但 他也喝得不多。   小酒館裡越來越擁擠,伊利決定回家,但在那之前先造訪一下廁所。廁所在廚房的反 方向,沒有建築,只有一棵小柳樹。灌溉小樹的同時,他聽見隔牆的街道上傳來哭喊和鞭 打聲。   他走出酒館的時候,黎加瑪塔立刻跟上,他們繞過幾棟春綠色、紫羅蘭色與淡珊瑚色 的建築物,來到一處臨河的小廣場,那裡正圍著人群,觀看主人鞭打奴隸。這種事在多維 爾納幾乎天天上演,處罰不聽話的奴隸有許多方式,絞死與鞭打是最常見的,作主人的似 乎都希望藉此給其他人一個教訓,至少黎加瑪塔對他是如此解說。   伊利看過這景象,受罰的通常都是年輕人,兒童容易打死,老人亦同,而且年邁的奴 隸通常已經沒有為之反抗主人的理由,但今天的情形很不一樣。下手的是個健壯的赤膊男 人,紅髮近於草莓般的鮮紅色,赤裸的肌肉上也濺上許多紅色斑點。他鞭下的奴隸已經瀕 死,黑髮,皮膚是很淺的淡褐色,除此以外滿是血跡,他背對著鞭子蜷縮在地,一個皮膚 顏色和他一樣的小男孩跪在地上尖叫、哭泣、拚命求饒。男孩渾身赤裸,只有胯下穿著怪 異而暴露的皮褲。   「怎麼回事?」伊利用他最好的多維爾納語輕聲問身邊的陌生男人。   「他想要那個小男孩,這有什麼不好呢?」男人一邊用蘆葦桿剔牙一邊說:「俺猜他 是個抄書員什麼的,說實話,沒必要為這種事情死,小男孩不比妓女,幹一兩次就會膩了 ,也不會懷孕。」   伊利感覺血液湧上腦袋。「接下來會怎樣?」他問向努力擠到自己身邊來的黎加瑪塔 。   「他穿上了……」文書官說了個伊利從沒聽過的陌生單字,「那是床奴的標記。我猜 想,他父親惹怒了主人,這麼做是合法的。」   「合法?你把這稱之為合法?」他胸中怒火翻騰。   「我並不贊同這種行為,那孩子太小了,」文書官冷靜地面對他的憤怒,「但這麼做 並未違反任何法律,大人,這才是我的意思。」   「我要買下他,黎加,去為我交涉。」   這時男人宣告奴隸已死,他要拿屍體去餵競技場的熊。   「大人,奴隸不是這樣交易的……」文書官似乎感到很難為。   「你不去我去。」   「大人!」他會惹上麻煩的,黎加瑪塔知道。可是奧塞人的憤怒如火般洶湧,他和奴 隸主人的交易在第三句話時就宣告失敗,而讓人震驚的是,他們只用一個眼神就決定了以 決鬥解決這個破局的買賣和其他事   赤膊的男人身上描畫著屬於軍官階層與數場戰功的刺青,他用雙手單刃劍率先攻擊, 那一瞬間黎加瑪塔覺得心臟都停了。他跌跌撞撞地撥開人靠近那裏,豆大的午後陣雨此時 急遽落下,只花幾個心跳的時間便將廣場淋濕。   「大人!伊利!不,住手!」他的吶喊被雨聲與助陣聲淹沒,一部分人因雨走避,但 更多人因決鬥而趕來圍觀、相互推擠,沒有任何事能阻擋多維爾納人對戰鬥的喜愛,也沒 有任何事能阻止一個決鬥中的多維爾納人。   他的心跳忽然變得很慢,一切都變得緩慢而清晰,文書官看見伊利靈巧地閃躲,用雨 水和腳踝輕巧地閃過好幾道離他只有幾吋的揮擊,軍官的攻擊變得更加有力、快速與急躁 ,雨中的重劍以驚人的力量砸碎了好幾塊廣場上的石板。那也能輕易砸碎他的腦袋。黎加 瑪塔絕望地想著。而且他甚至沒有武器,他什麼都沒有!如果他死了這會被控為謀殺,而 如果他死了……   文書官拉著因吸水而沉重的袍子擠開往廣場越靠越近的人們,群眾已經陷入狂熱,他 艱難地前進。他只需要一瞬間。只要有一瞬間,伊利就能鑽進人群裡,或許會死一些無辜 之人,但這能確保他活下去。只需要一瞬間就夠了,我可以做那一瞬間,天啊。   那劍砍在身上肯定很疼。不過我見識過更糟的事情,沒什麼好怕的。又大又重的雨珠 像是細小的箭頭,打得黎加瑪塔頭臉刺痛,而不停喝斥尖叫的人群更令他難以接近軍官。 不過我只需要一瞬間,我可以衝上去從後面抱住他,這樣的一瞬間就行了。   但事情也結束在一瞬間。黎加瑪塔不知道伊利和他等待著相似的時機,只是他的出擊 致命得多。就在軍官因屢擊不中與雨點而失去集中力的一瞬間,伊利射出飛劍,他身上只 有三支,但那樣就夠了。第一支擊中胸口,對手沒有倒下,只是輕輕搖晃身體,第二支瞄 準他停駐不動的腳掌,第三支則是執劍的右手腕。   在對手蹲下試圖拔掉深陷肉中的飛劍時,伊利迅速奔近,拔出皮腰帶中的雕花匕首, 然後深深插進鎖骨上方不那麼堅硬的肌肉中,直刺到氣管,用敵人自己的武器了結他。血 液只洶湧了一個彈指的時間。   雨下得更大了。   他們原本會為他喝采的,他剛殺了一個鍍金長劍是用戰功贏來、而且渾身刺青的軍官 。如果他沒有再用匕首刺那十幾下的話。暴雨讓黎加瑪塔的眼睛難以睜開,勉強張開便覺 疼痛。   他恨他。他心中滿懷仇恨,但不論痛刺幾刀都無法消解那種強烈的恨意。那到底是憤 怒、悲痛,還是憎恨呢?黎加瑪塔分不出來。   人群慢慢走光,黎加瑪塔終於毫無障礙地靠近那個人和那具屍體。他好希望能做點什 麼安慰他……   「伊利大人,」他只好用自己最溫和的聲音說:「他已經死了。」   渾身濕透的男人沒有答話,他終於放開匕首,黎加瑪塔立刻用手勢指示軍官的僕人們 為他收屍。   「我們回家好嗎,大人?您濕透了,我立刻為您熱葡萄酒,加肉桂、丁香和蜂蜜,您 喜歡的那種酒。」他柔聲說:「大人,您不冷嗎?我有點冷,請站起來好嗎?」   伊利的臉濕淋淋的,蒼白而毫無血色,他茫然地看向黎加瑪塔,然後緩緩點頭。   奴隸男孩怯生生地靠近一點,黎加瑪塔用手指示意他安靜跟上,然後扶著伊利回家。   在文書官親自熱好葡萄酒回來之後,伊利已經擦乾身體和頭髮,裹在毯子裡注視著火 焰,但身體仍舊不斷顫抖,雙眼發紅。「不要這個,倒藥草醋給我。」黎加瑪塔噢了一聲 ,摸上他額頭,燙得令人吃驚。   最初先是顫抖與高燒,然後咳嗽不止,直到喉嚨像被火撕裂般疼痛,頭也有如裝了尖 銳的鉛塊一樣難受,他們餵了他很多藥,但都是多維爾納人的藥,他一吃就吐,直到吐出 胃液和膽汁,就連普通的清水在他胃裡都像刀子一樣翻騰尖叫,有時吐得太急便嗆到鼻腔 ,簡直無法呼吸。這場疾病來勢洶洶,伊利上次這樣重病是在十二歲,三家叛亂的前一年 ,伯爵派遣最好的醫員看顧養子,然後自己也來親自照顧好幾個晚上。但這次比那次嚴重 十倍,身體裡彷彿有什麼積蓄已久的東西突然破堤般湧出,幾乎狂暴得叫他無法承受。   意識昏沉的那幾天裡,伊利做了很多夢,大多都是父親、兄弟們,還有他不那麼喜歡 的兄弟們,但每一個記憶都像刀一樣帶給他無盡的疼痛與後悔,儘管那都只是些毫不連貫 的光影與聲音。而最清晰的那個夢卻叫他恐懼。他夢見自己又回到家了,但那裡一半是他 在成為奴隸之前的家,另一半則是雷蒙為騎士服務時住的木搭小屋。在下雨,屋頂漏了很 多水,嘩啦作響的雨聲彷彿細語,囑咐他去尋找,於是他往下走、再往下走,走進藍布頓 堡的地下倉庫,走道繁雜如迷宮……他太害怕了,於是大叫著父親、加瑞爾和亞卓,但沒 人回應,只有黑暗中傳來無盡的回聲。牆壁彷彿在流血、燭光融化,搖曳的影子陰森得像 是絞死的屍首,他顫抖、掙扎、尖叫,直到恐懼和孤單令他無法克制的嚎啕大哭,不,那 不是我,是那個小奴隸,他們要賣了他。他拚命想看清楚,卻發現被上了鐐銬的男孩是九 歲時的自己,然後他被囚車帶遠,女人赤腳追在後面哭泣……他在哭聲中彷彿聽見父親的 聲音,從牆壁與重重幕帘後傳來,伊利努力奔跑,那聲音卻忽遠忽近,他呼叫著尤列爾和 法斯丹,就像他們從前在森林裡玩的捉迷藏,三個人合力總能找到父親,但陪伴他的只有 回聲──父親就在那裡,他看不見他,但他一定就在那裡,伊利扯下幕帘,沿著牆跌跌撞 撞地跑著,渾身疲憊疼痛,連滾帶爬,淚眼模糊,直到跑到一條長廊,牆上插滿火炬,飄 著薰香,石壁溫暖如如壁爐,這是卡西雅斯大神殿,他忽然明白過來。長廊的盡頭,父親 走進一席黑色的門簾後,那裡沒有一絲光線,只有幽冥般的黑暗。簾後沒有路了,他知道 ,父親會再出來的,可是那不會是他了。男孩抽泣著向前奔去,但越跑長廊卻越是陰暗、 拉長,他跑不到盡頭……   就在此時,他醒了。   在意識清醒之前,伊利伏在床邊對著臉盆嘔吐了最後一次。某人從房門口快步走近, 扶住他並且輕輕拍著背,然後倒來溫水給他漱口再喝下。那聲音柔和而堅定,雙手則溫暖 得難以想像,伊利記得這個,這雙手曾經餵過他藥湯、蒜汁和新鮮的血,並在他胸口抹清 涼的藥膏,淡藍如海的眼睛總是安靜地凝視他。   黎加瑪塔。他無聲說著。   那溫暖的手此時卻變得很清涼,輕輕按在他額頭上。他真希望那隻手永遠放在那裡。   「您終於退燒了。」   我夢見父親了。是水神讓我夢見他的。他好像離我很近,但又非常非常遠,我想我真 的再也見不到他了。伊利想著這些,但他沒有力氣說出口。   黎加瑪塔用溫熱的濕巾擦拭他額頭上的汗,伊利不知道自己的眼神說了什麼,但文書 官露出寬慰的微笑,「閉上眼睛休息,親愛的大人,我會一直坐在這裡。」   伊利覺得自己長長地吐了口氣,再度閉上眼睡著。   當伊利坐在床上抱著一個大碗吃著醫師們堅持他該吃的羊肉飯──用小米、蒜頭、羊 肉和大量的藥草煮得軟爛的療癒食物──時,黎加瑪塔一件一件告訴他這幾天發生的消息 。   那天的決鬥由上百人親眼見證,軍官先挑起打鬥,而且當時伊利手中沒有刀劍,所以 他也沒有任何麻煩,相反的,這種傳奇式的勝利讓城民陷入崇拜般的狂熱,許多達官貴人 致贈各式各樣的祝賀禮物,皮斯一件件記錄起來,等待主人清醒後檢查。   伊利對此絲毫不感興趣,他從碗裡挑出大塊的肉片丟給趴在床尾的守衛,狼狗便敏捷 輕巧地接住食物。「能吃的就吃,能用的就用吧。」   「親王殿下也派人來探望,並讓我在您清醒後轉告這句話:大病初癒之後短期內不宜 出門,請安靜休養。」   「我想他的意思是短期內不要再給他惹麻煩了吧。」   文書官對此微笑。「您確定不看看禮物嗎,有些不錯的武器、戰馬、藝術品、珍貴的 古書籍,甚至還有一條花船……」   「若有你喜歡的書就拿去看吧,」伊利吃力地回想父親是怎麼做的,「告訴皮斯,有 金銀的話分給僕人感謝他們的服務,我不用那麼多錢。現在別說這個了,講點別的。」   黎加瑪塔一直在床邊照顧伊利,但拜長舌的廚婦與奴隸們之賜,他還是知道一些新聞 。譬如在訴訟結束後,親王如何收拾搧動者與反對者、伊利去的擊劍會堂如今變成炙手可 熱的交際地點,另外,布莉絲小姐結婚了,對象是愛慕她許多年的年輕外交官,聽說已經 向她求婚至少超過一百次,「這兩個家族的婚姻代表了某種政治上的新氣象,至少對外交 官來說恐怕會出現許多人事調動。」   「太多人名了,讓我頭痛,」病人眨了眨睏倦的眼睛,緩慢咀嚼著滿嘴的羊肉飯,口 齒不清,「說個故事吧,但不要用多維爾納語,我頭已經很疼了,我要聽上次的故事。」   他聽起來就像個孩子,文書官心想,有些成熟堅強的男人會在生病時變回男孩,他聽 說過,但沒想到伊利會是這樣的人。   「好的,大人。我們上次似乎是說到雷霆之神打造出的鎖鏈困住了舊太陽神的魔牛軍 隊?」   「不,這說完了,」伊利揉揉眼睛,「上次開的頭是雷霆神的私生子,他的命運被詛 咒。」   「是的,被舊太陽神詛咒,他叫做瓦索。大人還記得命運女神給舊太陽神的預言嗎? 他將被雷與海的結合毀滅,所以雷霆神與海之精靈生下了私生子瓦索,而他背負的詛咒是 活不過使命完成的那一天。   「但是雷霆神的繼承人尼梅太愛他的弟弟了,於是將亞努比特輸給他的天斧融化,打 造出獨一無二的盔甲送給瓦索,私生子靠著它活過了九十九場新月之戰。   「然而,舊太陽神此時仍在破損的東方作亂,他被所有新神擊潰,死過無數次,但由 於瓦索受到天斧之力的庇護,所以他遲遲沒有徹底消失,因為舊太陽神的末日與雷霆私生 子的死亡被命運緊緊繫住。   「舊神與新神的戰爭持續了一千年,直到最後一場新月之戰,新神與舊神幾乎兩敗俱 傷,浸沐在無數鮮血與殺戮中的舊太陽神即將墮落成末日之神……所以瓦索脫下了天斧盔 甲,露出胸膛請兄長將他殺死。尼梅舉起他熾熱的,長滿火焰之花的電光長槍,流著淚刺 進弟弟的心臟中。舊太陽神失去了命運給予的庇護,就此在七個世界中消失無蹤,但尼梅 隨即因悲哀而自殺,所以從此以後,世上所有閃電都失去了熱力與火光,瓦索的血與尼梅 的悲痛澆熄了它……」   這時閉著眼睛打盹的伊利完全睡著了。黎加瑪塔為他整理好被縟,和守衛相對坐著, 狼狗逐漸打起盹來,文書官則靜靜看書,直到他的病人在傍晚時再度醒來要求水和麵包。   在睡睡醒醒之間,伊利總算逐漸恢復健康,他見了那個奴隸男孩,黎加瑪塔把男孩也 照顧得很好,但伊利本人沒有表達任何意見。他變得比病前還要鬱鬱寡歡,黎加瑪塔發現 這座城市從沒有改變過他,或許所有奧塞人都是這樣的。多維爾納是場永不完結的燦爛歌 劇,但他即使身在其中也從未真正成為觀眾。這有時令文書官覺得心痛。   直到那天,他們在橙樹花園裡度過炎熱的午後時分,閒談間偶然觸及了伊利前陣子的 大病。「您在夢中喃喃唸著血這個奧塞字,我們猜想您也許想要放血,所以找了一位奧塞 商船的船醫來做,放了兩次,隔天您就退燒醒來了。」   伊利這才發現手臂上的傷痕,「你們似乎把血當藥。」   「是的,神殿用大量藥材飼養的白牛必須提供新鮮血液給病患。」   他看著傷口,卻彷彿凝視著別的東西,「那是我的夢,我夢見我父親……的血。」   「大人?」   「我們去坐船吧。你說我有一艘新船。」   花船是某位仰慕勇士的貴族寡婦所贈,停泊在酒泉河上,船身精緻而並飾滿昂貴彩釉 ,數十盞製成花朵形狀的彩色玻璃燈在船艙上發出迷人光芒,伊利讓船夫熄掉一半,「這 會邀請不請自來的客人,我們今晚不開宴會。」   話雖如此,當主人決定在黃昏時分搭船遊覽運河時,僕人們已經自動將食物、美酒與 樂師送上船。伊利將帶著樂器的奴隸們遣回家,船上只剩船夫和黎加瑪塔。   「在卡西雅斯,貴族也喜歡在運河上開宴會,但我們的河短了些,也沒這麼寬。」他 啜了口熱酒,「我父親從不喜歡搭船,他是森林養育長大的人,不喜歡待在水上,所以我 也很少坐船。」   黎加瑪塔停止撥弄五弦琴,「有一回,我在母乳河邊見過您站在花船邊,低頭看著河 水。」   「大概是什麼宴會吧,我不記得了。」他心不在焉地走向船頭,黃昏這時已經在懸在 西方的河水盡頭。   然後他沉默下來,文書官在他身後彈著幾個毫不連貫但十分悅耳的弦音,直到夕陽的 餘暉完全消失,黑暗籠罩在整座城市上,所有建築都點起玻璃燈或燈籠,使得夜晚中的多 維爾納也充滿各種令人目眩的溫柔色彩。   這城市美不勝收,每一個遊歷多維爾納的詩人都會為此作詩,歌手填曲,盛讚它的優 雅與奢靡,但他毫不在乎。黎加瑪塔心想。世上沒有別的城市比這裡更美,但他想家。   「大人,河上起風了,請進來船艙休息好嗎?」   伊利點點頭,但他將艙室上繡滿水晶的垂帘掀開好觀賞風景。艙室並不大,大約只能 容納十個人圍坐,底部鋪著曼茵地毯與天鵝絨座墊,香爐飄著異國薰香,精緻的透明水晶 燈座則插滿不同顏色的纖細蠟燭,形狀是天鵝或者裸女,放在閃閃發亮的紅銅鏡前,又增 添了一倍的光芒。   他看起來很悲傷,而且企圖用沉默掩飾。黎加瑪塔認得這種眼神,他太清楚這種眼神 了。「在您要求得到我之後,親王殿下召喚我進宮。」文書官回憶著,「我為他服務多年 ,但只見過他兩次,這代表著您是他非常看重的客人。親王說您的養父曾是他的朋友,而 您正為喪父而哀悼,我千萬不能冒犯您的悲傷。」   他語氣裡的某些東西似乎讓伊利發現了什麼,「你也失去過某人。」   「是的,」黎加瑪塔苦澀地微笑,「但那已經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大人。時間治癒了 我,但對您似乎成效甚微。您想談談您父親嗎?」   伊利的嘴唇立刻動了動,看起來像是個不字,但他用一口酒將那個字嚥了下去。   「我父親是個騎士。」   良久後,他終於接著往下說:「我已經忘了他長什麼樣子,但母親總說我像他,黑髮 綠眼。他是貴族的分支,毫不起眼又貧窮的遠親……為了榮譽或者什麼別的,他參與到本 家的繼承權爭奪裡,這都是母親告訴我的。他死後,我們就因為背叛領主的罪而成為奴隸 。」   他仰頭將酒喝光,彷彿這些話讓他口中乾澀。   「母親被妓院買去,我則被人口販子帶走,他們說我長得很俊,很適合……賣給老爺 們。但買下我的,是一個騎士的隨從。他有一頭紅髮,高得像山一樣,笑聲則像大海。那 時我已經聽說有些男人只喜歡小男孩,我很害怕,如果這個男人要在我身上睡覺,我會被 壓扁……但他沒讓我和他睡覺,我是說,他有時候和我擠一張床,僅此而已。他要我叫他 養父大人,說他自己也是被收養的男孩,他叫自己的養父老爸和老頭子,但在這裡這樣做 ,我們會被貴族恥笑。」說到一半的時候,伊利便覺得自己再也停不下來。   「我叫他養父大人,他告訴別人的故事是我從羊角城來,父親則是個死了的馬夫。我 的養父大人一生都痛恨被人輕視與嘲笑,他也不要讓別人嘲笑我。那時候我不斷對別人說 謊,我的父親是個馬夫,為貴族服務的時候被劫盜的匪徒殺死,我不斷的說,直到它聽起 來就像真的,等我回過神來的時候,真相與謊言聽起來都一樣虛假了,我唯一知道的父親 有一頭紅髮,笑聲和鐘一樣宏亮,怒吼像山谷裡的雷響,他才是我唯一的父親。但我一直 叫他養父大人,不是父親大人,也不是爸爸。我應該叫他一次爸爸的。我懇求他不要死, 但他對我的愛不足以讓他選擇我。我始終不明白,為什麼他要孤孤單單的死去呢?他想要 這個,我知道,但我就是不懂,我始終不明白……」   他用一隻手遮住了眼睛。   「伊利大人,」那溫柔的嗓音輕聲叫喚,然後傾身撫摸他的手背。   「不,不要。」他用手抗拒,「不。黎加瑪塔。」   他在發抖。黎加瑪塔心想。處理傷口的時候總是很疼,而越深的傷口越難癒合。「我 從不認識他,」文書官低聲說:「但他有一點比世上許多人都要幸福和幸運,擁有一個非 常愛他的好孩子。」   伊利忍不住哭了起來,這是他第一次為此而哭。眼淚來得如此突然,彷彿水堤炸開, 某些他強嚥了很久很久、拚命壓到身體深處不去理會的東西張牙舞爪地衝了上來,彷彿某 種巨大的痛苦卡在喉嚨中間,滾燙又長滿尖刺,但他嘔吐出的不是酸水而是眼淚,它們不 受控制地狂湧而出,以至於整個身體都在抽搐,然後那些話夾雜著他養父的北方口音斷續 出現:加瑞爾、亞卓、賽提斯、尤列爾、奧利安、法斯丹,他們全都是父親的兒子,但是 他死的時候他們全都背棄了他,除了卡托斯,因為他早就躺在泥地裡了,養父大人每次回 藍布頓堡的時候都會去那棵樹下看他,除此以外,他想要他們全都去死,他們所有人,新 的國王、貝爾‧利肯,歐蘭妮、拜蘭、吉爾、他的義兄弟們、所有人,所有看著父親去死 的人,所有沒去救他的人,他們都該下地獄。伊利忍不住一直說著,伴隨著從十幾年前開 始就沒出現過的用力抽泣。我想要他們全都去死、去死、去死,全部都餵給烏鴉跟野狗, 為什麼我的父親死了,他們卻可以活下來?他們應該死,我就是這麼幹的,我殺了卡托斯 。養父把他爸爸的名字給了那個惡毒的小鬼,他沒照顧好馬,所以父親打了他十幾下,我 們賠了幾十個銀幣,但他只打卡托斯的屁股,他應該打死他的,這樣卡托斯就不會去偷銀 杯,放在父親的弓箭袋裡……是亞卓把杯子拿出來丟進河裡,然後我把黃斑蘑菇加進卡托 斯的湯,洋蔥、蘿蔔、還有我特意為他留的牛雜肉……他全都吃光了,再也不能偷東西, 再也不能害父親。我應該殺了他們,殺光他們,我沒辦法仁慈,他叫我不能憎恨,但我不 知道怎樣做到這點……   這些話黎加瑪塔只能理解一半,或者連一半都不到,因為他說得太過雜亂,口音又太 重,還帶著痛苦的哽咽與打嗝,但是那些哭泣和顫抖不用翻譯,於是他輕輕跪坐著抱住伊 利,什麼都沒說。他太理解這個了,知道這一切都沒什麼好說。只有他的手臂能代替自己 發言,唯一的言語只有輕輕抱住那個嚎啕大哭的男孩。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36.239.127.85
Auxo:啊,傷口的膿流出來了 QAQ 12/23 08:34
ribosome:摸摸,可憐的孩子.. 12/23 17: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