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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拜蘭沒有暈船的體質,但上船的最初幾天仍舊睡得很糟──他惡夢連連,夢中充滿痛 苦煎熬與尖叫,梅尼司經常為他祈禱,唸誦著能平靜心靈的禱文,拜蘭感謝老人,卻對自 己充滿羞愧。那主要是因為他數次因惡夢而尿濕床鋪。   「你經歷了常人無法想像的苦刑,」忽依達冷靜地診斷他的症狀,「這一切都是正常 的。回到神殿之後,綠衣祭司們可以治癒你靈魂的創傷,但在這裡我只能給你藥水。」女 祭司從小工作箱中成打的藥瓶裡挑出一個,將藥粉倒入在船員給的蘭姆酒,「一口飲下, 一夜好眠。」   顏色深褐如土的蘭姆酒辣而刺喉,那晚拜蘭的睡眠就像一桶靜止的瀝青一樣黑暗濃稠 ,毫無知覺,一睜開眼便是天亮。   但他卻不敢再接受第二杯安眠酒。毫無知覺的感覺太過可怕,他必須保持清醒。上一 次拜蘭催眠自己做出不會傷害任何人,包括自己的選擇時,他傷害了所有人。他催眠自己 終究可以忍過被心痛撕裂的痛苦,日復一日活在平靜安詳的假象裡,無視深夜時分獨自哭 醒的悲哀,他再也不會像那樣逃避痛苦了。   為了不打擾淺眠的老人,拜蘭經常在入夜後走上甲板,天氣晴朗的時候,海面閃爍著 星光,在無月的夜晚時則變得像夜神的斗篷一樣黑暗。但無論哪一種天氣都會讓拜蘭想到 那座蔚藍湖邊的祭堂,或者想到他愛的人穿的黑衣。拉斐斯。我必須到他身邊去。拜蘭計 畫著,等去過卡西雅斯之後,他必須再度南下。那是他唯一的去處,而且,倘若他們必須 再承受一次私生子叛亂或是三家叛亂那種程度的慘烈戰爭,那麼他必須待在愛人的身邊… …哪怕唯一能得到的回報是更深的厭惡。   拜蘭每夜在甲板上徘徊,天色稍亮時才回到艙房裡打盹,直到風暴來臨的那晚。   最初響起的是遠方海面上的雷聲,事前沒有閃電,讓在甲板上踱步的拜蘭嚇得腳底打 滑,等他站起來之後,第一滴雨落下,猶如飛箭般刺疼。   事前毫無預兆的風暴被水手們認為是神怒,那場恐怖確實來得毫無預兆。當他們忍受 近乎癲狂的顛簸時,拜蘭所能作的就只有抓緊繩索,避免自己掉入海裡,懷疑這是他生命 中的最後一天。暴風瘋狂席捲而來,一個又一個接連不斷的凶猛大浪讓這艘巨大商船彷彿 是一片落入沸油鍋中的脆弱羽毛;當風暴稍停的時候,轉而換龍吼般的雷聲上場,冰冷刺 骨的豪雨則令人恐懼這艘船是否會因為載水過重而下沉。   但在狂野的風暴中,拜蘭並沒有回到船艙裡,他始終留在能浸沐神怒的甲板上,緊貼 著船柱並且抓緊繩索。在風暴最劇烈恐怖的時刻,他反而從未感到如此平靜。這是海神的 狂怒,祂因為永遠無法得到自己愛慕的天空之神而狂怒,命令自己的兒子們──浪濤、漩 渦與激流朝向渴求地天空伸出雙手。祂永遠無法得到所愛,但卻誓言永不放棄,海神堅守 誓言已逾千萬年,期間也捲起過千萬次的風暴。   真是美麗。在某次閃電照亮天地的一瞬間,拜蘭張開嘴唇嚐到了雨的滋味,鹽的滋味 ,甜美得讓他想起一個吻。閃電照亮了漆黑的海、漆黑的浪花,銀光照亮了世界的盡頭, 美麗至極,就像他得到初吻的那個夜晚一樣燦爛。就像他愛的人一樣燦爛。   拉斐斯。拉斐斯。拉斐斯。在彷彿一千頭龍齊聲怒吼的雷聲中,拜蘭聽見自己呢喃著 。拉斐斯。我的痛苦和這一切比起來多麼微不足道啊。他忽然間意識到,經歷過這一切之 後,諸神仍舊選擇讓他活了下來。所以這風暴就和他的痛苦一樣,可怕,但絕不可能殺死 他。   持續了兩天兩夜的狂風暴雨結束後,船桅盡斷、船艙受損的羊蹄星號幸運地得到陸上 放出的平底船救援,一路拉回了甜水港,與其他數十艘受損待修的船隻一同停放在船工廠 邊。   梅尼司在風暴開始時就被女祭司灌上安眠藥並且綁在床上,所以沒有嘔吐更沒受傷, 忽依達卻撞傷了額頭,但那也比拜蘭的處境好,他因著涼而病了五天。   當他痊癒之後,忽依達宣布立刻上路,「我親自送你們回卡西雅斯,」她本來還必須 去雷光島一趟,「我在這裡的神殿得到了神諭,總之,我們馬上就走。」她隨即為兩個男 人做好喬裝,剃去頭髮,換上苦行修士的破爛灰衣,她自己也改扮成灰僕,沒有任何人會 對這樣的組合多看一眼。   他們為老人虛弱的雙腳買了頭健騾,拜蘭則穿著一雙舊鞋與忽依達徒步行走,這樣很 慢,但只要離開賽文德森的領地之後他們便計畫換裝並改用馬車。出發後的第十天,他們 抵達賽文德森的家堡赤火城的市鎮。拜蘭原本反對走這條大道,但忽依達向旅店借來一面 鏡子放在他面前:「這個樣子有誰認得你?」   她說得沒錯。拜蘭對自己說:連我自己都不認得自己了。在黑牢中的經歷讓他看起來 至少老了十歲,臉上遍布著皺紋與衰老的神態,灰褐色的雜亂鬍子與光頭更讓他徹底變成 了另外一個人。拜蘭曾經很喜歡自己的臉,但他覺得這樣更好。拉斐斯不可能認出我來, 等我去找他的時候……   忽依達必須在城內的神殿得到一些消息與補給,同時拜蘭與梅尼司便待在灰僕借給他 們的茅屋裡休息,一日後便離開赤火城。說實話,城內氣氛十分怪異,他很高興能夠馬上 離開,但就在外城的鐵閘門下,他們與三大車的雞蛋擦肩而過。   拜蘭扭頭看著推車的農民,發現他們行走的方向並不是朝著集市……而是內城。   「雞蛋。」他喃喃自語。   「你餓了嗎,孩子?」   「不,你看,三大車雞蛋,我想至少有三四百顆。」   忽依達也回頭偷看了一眼,「那又怎麼了?農村本來就為城堡提供新鮮食物。」   「這數量太多了。」即便是規模比赤火城大好幾倍的太陽宮,廚房一天也只需要三百 顆雞蛋,當然,宴會時除外……   此時,三大車的水果又迎面而來,拜蘭聞到蘋果與梨子的香氣。後面尾隨的則是一車 裝滿貨物的麻布袋,運送的隊伍帶著武器。忽依達在他們經過之後低聲說:「是麵粉和糖 。」糖價格昂貴,這解釋了為什麼需要刀劍來護送。拜蘭站在原地,看著城門的騎士一一 核對貨物。   「即便是這種冷天,雞蛋也必須很快用完。」梅尼司說,「你想到了什麼,孩子?」   「宴會。」每當他宣布國王臨時決定開宴會的時候,廚房總是抱怨連連,埋怨他們不 早點通知,因為雞蛋、牛奶與奶油都不夠用。但赤火城要舉辦什麼宴會呢?他們在城內既 沒看到比武競賽,也沒有任何舉辦慶祝活動時會出現的戲班與藝人。   「或者蛋糕?」老人用懷念的語氣說,「我好多年沒吃到加糖的蛋糕啦。」   「普通蛋糕不需要這麼多……」這麼多雞蛋。拜蘭一瞬間像發現了什麼秘密一樣停住 了呼吸。「婚禮蛋糕,」他聽見自己喃喃自語,「五大家族的婚姻必須使用大蛋糕。」即 便賽文德森實際上已經貧窮得與次等貴族無異,但他們絕不可能廢除這個傳統,劣質的婚 禮蛋糕會讓婚姻蒙受陰影。   「我聽說最好的新娘蛋糕需要一百顆雞蛋,若是來自拉普頓的新娘,使用三百顆雞蛋 也不足為奇。」忽依達看向丘陵上一支輕騎隊伍,但他們並未使用拉普頓的白船旗。拜蘭 還沒有開口詢問,她便回答:「我聞得出腐敗的氣味,兄弟,那就像發臭的生雞蛋一樣令 人作嘔。他們是拉普頓的人。」   他們商量了許久,最終決定由拜蘭留下調查拉普頓與賽文德森是否秘密結盟,不論卡 西雅斯是否知道這件事,這兩個家族的婚姻關係著太多事情了。忽依達原本持反對意見, 但拜蘭最終說服了她──現在最重要的是將梅尼司順利送到國王面前,讓王室知道拉普頓 準備用神血來醞釀什麼陰謀,這件事由忽依達執行更可靠。   於是他又成了孤身一人。拜蘭立刻回到赤火城,並在貧民窟為自己找到一席之地── 他畢竟曾經是合格的修士,而無法購買祭物的貧民也有祈禱懺悔的需求。然而,不論拜蘭 多努力地在各種酒館、廣場與水井邊聆聽,都無法找到一絲陰謀的確切痕跡。赤火城在那 段時間裡來了一些外地人沒錯,拜蘭也認出幾名拉普頓的成員,但城堡位在交通要道,來 往的騎士出於禮貌拜訪城堡主人再自然不過,拜蘭又找不到任何管道打進城堡僕人的圈子 ,但他確實得知了城堡舉辦宴會的消息。然而這一點平民們並不關心,貴族的生活原本便 充滿宴會。   如果確實有一場秘密婚禮,那麼他們會無庸置疑的保密到家。但始終找不到任何線索 的拜蘭逐漸開始覺得自己就像找不到獵物的獵狗一樣徒勞無功四處狂嗅,偏執到把鼻尖都 埋進土裡了還無法發覺。   赤火堡的冬天理論上比卡西雅斯暖和,但卻因為潮濕而更加難以忍受,於是拜蘭為了 一雙能保護腳趾不被凍掉的靴子而離開市鎮,去到一戶需要作嬰兒洗禮的獵戶家中,最後 年輕的獵人夫妻滿懷感激地送上一雙鹿皮靴子。拜蘭稱讚鞋子的作工,並且認為這在集市 裡能賣到二十個銀月幣,是太高的報酬,然而獵戶堅持拒絕他的銅幣,於是他把銅幣壓在 牛棚裡的牛奶罐下。   昨晚溶了一晚的雪,拜蘭相信深冬已經過去,並且為此感到心情愉快。回到赤火堡的 路上必須經過一道小小的丘陵,還有鋪在其上的茂密松林,這片松林中還包含著橡樹、山 毛櫸與栗樹,而這一整片森林幾乎涵蓋了如今賽文德森僅剩的所有領土。陛下會喜歡這裡 。溶雪後的早晨總是特別清新,森林彷彿也透露出幾分生機,他甚至覺得自己聽到了鳥鳴 。昨晚拜蘭經過時,枝葉上還壓滿積雪,過於純白的顏色讓松針看起來近乎於鬱悶的黑色 ,但如今觸目所及盡是濕潤而悅目的深綠,在晴朗的陽光下閃閃發光。   拜蘭注視著茂密的松針間靜靜灑落的陽光,柔軟細緻得彷彿絲綢。這是個祈禱的好時 機。拉斐斯會這麼說:願日神照耀你的道路。他曾經是那麼想要成為戰士,又是那麼虔誠 地祈求著日神給予他力量。   於是他在一棵松樹腳邊找到一個足以屈膝之地,開始禱告起來。請保佑他,他是日神 之子。拜蘭對著一縷照亮積水的日光默禱。   睜眼時,他懷疑自己聽錯了。有馬蹄聲傳來,而且慌亂得彷彿從戰場中逃離。他立刻 背起鋪蓋轉身爬樹,心臟狂跳的同時感到失去的手指一陣尖銳抽痛,彷彿從骨髓裡長出針 來。   拜蘭屏息等待著,但馬蹄聲卻越來越遠,往正南的森林深處而去。然而斷指處的抽痛 卻絲毫沒有停止,他不敢下樹,持續聆聽著風聲與自己的心跳。   當痛楚停止時,那個人也來到了他的松樹下。拜蘭小心翼翼地維持著平衡往下看,那 個男人仰躺在地,渾身濕透,在昏迷中喘息。拜蘭觀察了一段時間,默默祈禱著那人會自 己醒過來離開,但默數到一千下之後整片森林只以寧靜回應,於是他歎了口氣摸索著爬下 樹。   他濕得像剛從湖裡爬出來,真瘋狂,這時候的湖才剛破冰。拜蘭輕輕撫摸男人的臉, 將潮濕的深金色頭髮撥開。那張臉意外的年輕,似乎比他年輕了十歲,有著漂亮的好鼻子 ,還有高燒。他受了傷,但傷口上抹了大片泥土掩蓋血跡,拜蘭想起剛才的馬蹄聲裡似乎 有幾聲狗吠。   必須把人拖到隱密一點的地方去。他輕輕刮掉那些骯髒的土,發現金髮男人的胸前有 著大片日芒刺青。與拉斐斯的刺青不同,每個家族選擇的圖案都會有些許相異,拜蘭忍不 住仔細打量,那刺青上帶著一道極細極長的傷痕,尾端幾乎劃傷了乳頭。除此之外,這副 騎士的體格上也充滿了各種戰鬥留下的疤痕,最嚴重的便是那道被泥巴污染的刀傷。   我不該救他,這對我太危險了。我有酒,也有藥,但……正當拜蘭感到動搖的一瞬間 ,年輕男人醒了過來,雙眼通紅,睜大眼睛凝視樹梢上近乎刺眼的正午陽光。然後他緊抓 住拜蘭的領子,嘶啞而刺耳地呼叫:「……父神!」   他作了夢。拜蘭意識到。就和我一樣,惡夢纏身。   「我發誓!我發誓!救救我……」男人的聲音絕望得彷彿抽泣,他想要大聲呼喊,卻 氣若游絲,帶著哽咽,就像個孩子……對我而言,他還只是個孩子。我必須救他。拜蘭為 自己一瞬間的動搖感到羞愧。   「我會救你,閉上眼睛吧。」拜蘭輕輕撫摸那對他而言過於年輕的臉龐,期望這能安 撫他的惡夢。   「我發誓,救救我……父神……」然後他再度暈去,拜蘭便拖著他的雙脅鑽入茂密的 松林間,遠離道路。接著他發現,他們先前停留的地方照著一束特別明亮的陽光。或許只 是松針與櫸葉製造出的巧合,但……   拜蘭看著那片日芒刺青。「願日神照亮你的道路。」拉斐斯會這麼說。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111.242.179.133
tecscan:這一段讓我想到少年PI的某一幕 02/19 21:42
lotusilent29:糟糕我還沒看過PI……bb 02/20 00:04
tecscan:其實我喜歡你的描寫勝過少年PI(掩面),或許是因為我沒有宗 02/20 23:22
tecscan:教信仰吧(?) 02/20 23: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