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 Auxo:所有的一切都是起於愛... 03/11 01:17
◇◇◇
『他們來了。』
當事務官離開房間,讓國王一個人沉思的時候,國王的母親這麼說。她站在陽台上,
俯望著城市,語氣平靜得就像當年對獨子交代遺言那樣。
『身為國王,想要戰爭只需要你的一句話。』
「但當我想要戰爭結束的時候就不只如此了。」
『別自欺欺人,孩子,你知道這是不可避免的,現在他們已經來了。最終你不是得到
一切便是失去一切,這便是身為國王的命運。』
伊賽斯咳嗽起來。他已經病了將近十天,病情並不嚴重,不會比他為雷蒙施行禁術之
後的情況更糟,但幾乎所有綠衣祭司都同意瓦達爾長期過勞的情形不能再繼續下去,所以
伊賽斯只能留在床上閱讀與簽署文件。
而今天布爾曼帶來的信件讓伊賽斯沉思了很久才拆開。林布倫向格里菲開戰了,這不
叫人意外,同時間,拉普頓的軍隊分別從海路與陸路出動……他們宣稱海盜襲擊小指河沿
岸一帶,賽文德森向他們求助。但伊賽斯毫不懷疑真正會受到攻擊的是米鐸家。清除米鐸
盆地的通道之後,拉普頓的軍隊便可大舉北上,林布倫對格里菲的攻擊也是為此。
國王將身體深陷在柔軟的被褥中思考。
『我們早就料到會這樣了。』
沒錯,所以古石伯爵正在桑德哈特島備戰,泰帝斯蒙爵士則在格里菲的山脈間整合杭
特與普斯坦的援兵把守隘口,伊根塔斯也已經調撥大軍開到龍骨棧道,北至孤山,南至哀
泣河,王領地的西南防禦線已經準備就緒。北方軍也早已備妥行裝,步兵在王領地的鐵丘
陵集結,海軍則停在小綠玉河上,只要一聲令下就能南下勤王,伊賽斯從神諭中得知今年
的戰爭季節內會出事,事實證明他們果然等不及了。
他希望母親能說一句:你做得很好。但他知道她永遠不會這樣說。永遠不會,哪怕是
在他的想像之中。「重要的是伊根塔斯。」他告訴自己。而要交換他們的忠誠與軍隊只能
靠一樣東西。
灰僕們在瓦達爾的床邊準備了高度剛好的立櫃,他隨手就能觸及杯盤與紙筆,伊賽斯
在腿上擱置邊緣鍍金的硬木板,但送給伊根塔斯的答覆卻猶豫許久仍難以下筆。
當母親說:『你知道這是唯一的方法』時,他沒有反駁。這是唯一的方法,若不這麼
做,穆拉泰爾很有可能便會全盤皆輸。必要的時候他甚至可以拿自己當作籌碼,這是他們
作為王室生來的義務。但伊賽斯想到了雷蒙,想到自己第一次見到他的情景,想到諸神在
那時送給他的啟示。於是他無法寫出第一個字。
最後,伊賽斯放棄了,服完藥後的暈眩讓他放下了筆,說服自己先睡一覺,晚上還有
很多時間可以寫信。
但是瓦達爾入睡的時間沒有他預計的長。當狼矛輕聲叫喚主人的時候,他馬上就醒了
。戰神之子單膝跪在床邊,簡短地稟告:「火蛇回來了。」伊賽斯先前吩咐過他們,一有
火蛇的消息必須立刻讓他知道。
於是他讓狼矛服侍他穿上鞋子,然後艱難地走到隱密的會客廳去。提爾諾伊勤快地在
壁爐中添加柴火與香料,羅諾德則細細檢查國王的臉色與皮膚情形。「他們在灰僕的房間
裡安頓,」狼矛說:「只等主人召見。」
國王疲倦地揮揮手,「我很好,配平常的藥水就可以了。去準備一些招待客人的食物
,我要同時會見他們兩人。」他的頭很疼,腳也很麻,因過度祈禱與解讀神諭引起的症狀
不是普通的休養就能調整過來,但他要做的事情卻還是這麼多。
伊賽斯坐在柔軟的椅子裡幾乎要睡著了,狼矛安靜地站在房間角落裡守護著瓦達爾,
直到羅諾德端來藥酒時才再度輕聲叫醒主人。喝了半杯提神的藥物之後,他感覺好多了,
桌上不知何時已經擺上了酸紅酒、乳酪、水果盤與蜜餅,甚至還有一盤從祭壇上拿下來的
冷牛肉。
食物看起來很可口,但伊賽斯還是沒有半點食慾,真的沒有。他應該餓了,卻絲毫不
想吃東西,因為另一種更急切的飢渴在他身體深處裡像個流血的黑洞一樣永遠無法停止疼
痛。
「主人應該吃些東西,他們不會即刻就到。」
「你認為黑蜥什麼時候會回來?」
「他會完美地完成您交派的任務。」
伊賽斯不確定這是不是真的,近來他時常被某種不安的直覺侵擾,那與戰爭無關,但
他不知道那是什麼。神力不若以往的他雖然仍保有那種敏感的直覺,但卻失去了分辨它們
的能力。他安慰自己:黑蜥是最傑出的戰士之子,奧連恩‧瓦納是最虔誠的騎士,他們絕
不會辜負瓦達爾的任務,他的男孩很快就會回家了,很快。當戰爭真正開始時,我需要他
在我身邊。
儘管如此,伊賽斯仍舊每天都在後悔沒有多派幾個人隨行,他每天至少會後悔三次。
「提醒我,」最後國王終於忍不住吩咐狼矛:「晚點決定誰去接他們南下。」
在他們進入房間之前,瓦達爾便感覺到了,神血。火蛇攙扶著老人走向國王,然後兩
人一同跪下。「主人,我完成了您交付的任務。」
「你們兩人都起身,坐在我對面。」國王指了指桌上的食物,「如果你們需要的話便
取用吧。」
老人凝視著國王。布里勒斯的私生子比他預期的更加憔悴枯瘦,看上去比他記憶中的
父親還要蒼老,但此人理應比加拉勒斯年輕。
「我和我父親長得不像。」伊賽斯感覺到了他的目光正搜尋著什麼。
「是的,完全不像,陛下,」老人的嘴裡少了很多牙齒,但眼睛的顏色──沉澱著碎
金的琥珀──卻讓他看起來變得年輕不少。「但您有您祖母的眼睛,簡直一模一樣。」他
在火蛇的幫助下坐了下來,「請原諒,我是梅尼司‧桑德凡,渴望能為陛下服務。」
「我想知道,你的父親為什麼從沒有讓你們冠上『維里斯』這個姓氏?」那是穆拉泰
爾的私生子專用的姓氏,古奧塞語中的「半血」。布里勒斯讓所有私生子隨他們的母親而
姓,而她只是個出身桑德哈特島的牧羊女,桑德凡的意思便是「來自雷島的客人」。
老人露出苦澀的微笑,「有些人說那是因為他不願意承認我們作為繼承人,即便他在
王宮中養育我們,但仍舊將我們視為來客。但他們錯了,陛下,當我年紀最大的兄長出生
時,我父親便知道諸神不會賜予他和我母親一個真正的神血之子。而他們的八個兒子與獨
生女證實了這個猜想,我們或者有些銀髮,或者有些金眸,但沒有一人足以成為先知。他
給我們桑德凡這個姓氏的用意只為了讓我們總有一天能回到母親的故鄉,平安終老。」
然而,最終他們之中的五人決定謀取王位,幾乎分裂了國家,帶來漫長與遍布各地的
戰爭。「你怎麼看待你的兄弟們?」
梅尼司並不掩飾他的驚訝,「陛下,我以為您會想知道南方人……」
「我知道他們想做什麼,你的出現就說明了一切,也證實了我所有的猜想。其餘的,
諸神已經顯示在神諭裡。你知道的不會比我更多了,現在談談你的兄弟們吧。」
「陛下想必知道他們的生平與名字。」
「而且他們已經逝去。」
「我愛我的兄弟們,陛下。他們也愛我,但那並不代表我們能夠彼此理解,我們最多
只能以自己的方式對彼此忠誠──雖然這最後導致了分裂、仇恨與骨肉相殘。就我所知,
丹蒙終其一生都沒有原諒過自己參與了孤山之戰,崔斯登與奈蘭在那場戰役中身亡。他們
的旗幟並未在前線交會,但當亂箭殺死他們的時候……」梅尼司頓了頓,「他們做了自己
的選擇,而且付出了代價。」
「對你失去的,我感到很遺憾。我知道失去兄弟的感覺。」伊賽斯禮貌地回答,「如
果這能安慰你的話,在白浪鎮拯救你的拜蘭迪亞‧利肯,他的母親是丹蒙‧米鐸大人的孫
女,你的血親。」
「我知道,」老人露出不適合他臉上皺紋的少見的微笑,「他是個勇敢的孩子,而且
非常善良,儘管身在黑牢之中還是盡可能的幫助別人,幫助了我。您可有他的消息,陛下
?」
「我想他還在南方。若我得知他回來,會讓你們見面的。」國王喝了口剩下的藥酒,
給客人一點休息的時間。火蛇坐在老人身邊,對於自己與瓦達爾身處同席露出一絲難以察
覺的不安,於是她安靜而規律地拿著水果吃著,彷彿把這當成了一項執行中的命令。梅尼
司拿起一塊乳酪用門牙慢慢咬開,伊賽斯荒謬地發現自己正試圖從他身上找到一點父親那
個時代的影子。
「你認識我父親,你曾經和他一起在宮廷中生活。他年輕時是怎樣的人?」
「我出生時,加拉勒斯已經七歲,熱衷於在教授博士們身邊學習知識,」老人回想著
,「他與崔斯登和奈蘭同年,我的哥哥們經常無意識地想與您的父親競爭,但加拉勒斯從
不在意這些,他很驕傲,所以毫不在乎私生子們的看法。若要說到與他親近,蕾娜亞與艾
德嘉一直和加拉勒斯很親密,也最了解他。有一段時間裡,加拉勒斯算是喜歡納格爾,我
的小弟,一個書呆子,他原本想培養納格爾成為博士。」
「但你認識他的。」
「如果您認為這樣算是認識的話……是的,我曾經和您父親在同一個房間內讀書、在
同一個大廳吃飯、同樣和我的姐姐跳過舞、在布里勒斯國王的身邊一起騎行,他參加過我
的洗禮,我則看著他登基,在他的婚禮上祝酒,他知道我是我們兄弟中少數幾個不憎恨他
的人,我也清楚加拉勒斯的性格與為人;在雷穆爾決定叛變前,加拉勒斯或許曾經就一些
不比麥子大的小事聆聽我的意見,但我們並非知交,從來不是。」
「我讀過所有記載那次叛變的紀錄,我也聽過人們傳唱的歌謠與故事,但……」伊賽
斯想了想,「當我父親下令懸賞並殺死你全部的兄弟,包括你的時候,你有多恨他?」
「不及我恨我的兄弟們。」梅尼司凝視著國王,「那時戰爭幾乎已遍布了整個國家,
加拉勒斯別無選擇。當丹蒙決定堅守父親賜給他的領地,作為領主向加拉勒斯效忠之後,
雷穆爾相信他便是父親真正的繼承人,艾德嘉、崔斯登、奈蘭與貝隆都仰望著雷穆爾長大
,他們相信他,為了愛的緣故,而他們也渴望榮譽和權力,渴望證明自己,渴望告訴世人
他們不比穆拉泰爾的神血差……或者說,他們相信自己繼承了真正的神血,儘管證據就在
我們無法擁有的頭髮的眼睛上,但他們盲目地相信自己理應使父親感到光榮,所以他們想
要王位,然後盲目地挑起了戰爭。」
「你埋怨你的兄弟,那麼我父親呢?」
「我曾經恨過他將我列於追殺的名單上,但我的兄弟要為此負的責任更大。而且,我
很清楚加拉勒斯並不願意這麼做。他從來不想要王位,但他知道那是他的責任;他從不想
要榮耀或是權柄,那些東西對他而言其實是個負擔,然而,他卻一次又一次將這重擔扛了
起來。」
這令伊賽斯感到一陣寬慰與奇異的自豪,但他有些不放心,「你說你與我父親並非知
交。」
「加拉勒斯……他不需要向任何人談心,他所做的一切就能顯示出他是怎樣的人,他
很驕傲,所以也很誠實。」梅尼司表情哀傷地沉思了一會,「他做過最艱難的選擇,在那
時我就知道了他是怎樣的人。」
「你指的是什麼?」
「他放棄了我的姐姐。他很愛她,人們說穆拉泰爾一生僅會鍾愛一個伴侶,就像日神
只有一個妻子,月神只有一個丈夫那樣。我毫不懷疑蕾娜亞就是他的月亮,但選擇她就必
須放棄一切,最終他選擇了責任。」
「我從未……我從未聽過這位小姐的事情,你怎麼能確定……」
「我也認為你父親不會再提及她了。」老人的語氣比他談論兄弟時還要感慨,「當一
個人愛著某人時,從他提及那個名字時的聲音就能聽得出來。加拉勒斯叫她蕾拉,暮色,
因為她的一邊眼睛是金色的。我姐姐也愛著他,你可以從她的眼神中得知。那種愛從未超
過親吻的界線,但我們都知道。當我父親知道之後……那時他已經察覺到來自外甥的威脅
,我父親與加拉勒斯的關係並不好,所以他選擇將女兒嫁給自己寵信的騎士,一個利肯,
我記得他叫做拜德雷。」
伊賽斯壓抑著自己的震驚。若這是真的,那便可以解釋那張婚書的理由……父親想要
兒子和他深愛的女孩的親生血脈結合。或許這是真的,畢竟米拉斯祭司從未說過他父親愛
的人是誰,他說那是一個公開的秘密,在當時許多人都知道,但他們無法談論──因為國
王不許他們談論,一定是這樣。他無法忍受再想起她,但他又從未忘記過她。那一瞬間,
伊賽斯前所未有的替父親感到遺憾。如果她曾經帶給他歡笑,那麼他在失去她之後再也不
可能會快樂了。
「他做了選擇,」他評論,「他也堅持了這個選擇,因為責任更加重要。」但伊賽斯
知道自己做不到這點。
當火蛇為國王和他的客人滿上淡紅酒時,話題微微一變。
「我父親說過:若想知道哪一條路是正確的,便選擇最難走的那一條。現在我明白為
什麼了。我們很快會迎來新的戰爭。」
梅尼司避開了戰爭的話題,「沒錯,加拉勒斯終其一生都選擇最艱難的路,所以他成
為了最偉大的神血之一。」
「他曾經喜歡過他的選擇嗎?」
「我父親出過一道謎題:奧恩凱根之劍能夠留存記憶,那麼它會將爐火視作母親還是
敵人?」
伊賽斯短暫地思考了一會,「劍不會感到痛苦。」
「沒錯,劍只會燃燒、軟化,然後再度變得剛強。」老人贊同,「人才會因痛苦而崩
潰,但也有些人的堅強是因痛苦而生。加拉勒斯終其一生都在做正確的決定,他的堅強正
是因為那些決定的艱難。我不知道他是否曾經喜歡過這些考驗,但以結果來看,他是需要
它們的。」
那天晚上,國王做了決定。他寫好給伊根塔斯的回覆,用上自己的印璽,然後派遣信
使送出。接著伊賽斯坐上軟轎進宮,亞菈妮絲已經用完晚餐,正在燭臺下專心致志地用鼻
子分辨不同的乾燥藥草,並在紙上一一記錄。
「人在飯後會嗅覺遲鈍,妳應該在飯前練習。」他進入房間時這麼說。
小公主撲到叔叔懷中,她的侍女們則紛紛起身行禮。國王遣開了她們。
「我有話要告訴妳,親愛的。去那邊坐下。」但伊賽斯仍舊站著,他覺得自己不該坐
下。「我為妳訂了親。」
直接說出口會比較好,他告訴自己。「是費加公爵的孫子,他繼承人的嫡長子,未來
的公爵。他叫凱瑞昂,比妳小三歲。」
公主看起來很平靜,「我很期待和他會面,叔叔。」她知道自己的職責。伊賽斯感到
些許驕傲,但更多的是苦澀。「他會來卡西雅斯嗎?或者我得去銀月城?」
「我或許可以說服費加公爵送他來卡西雅斯,但你們不會在此處會面。親愛的,我要
妳回海羅家。」
亞菈妮絲看起來比得知婚事還要震驚與慌張,「但我不想要離開你。」
「我也是,孩子,但別忘了,即便是國王或女王也得學會忍受失望。」
她咬起嘴唇,「我要待在卡西雅斯,這裡從未陷落過,我會很安全。」
「不,」國王盡力掩飾自己的情緒,「卡西雅斯確實陷落過。那一天,我失去了兄長
,妳失去了父親,永遠不要忘記那一天。」
公主站了起來,淚水在眼中滾動,但她忍住了。「謹遵您的吩咐,陛下。」
「很好,」伊賽斯軟化了態度,「我得和妳說個故事,親愛的,來我身邊。」當他們
坐下時,亞菈妮絲抱著叔叔的手臂,像是小貓尋求暖源那樣用臉輕輕蹭著他。
「妳記得亞克拉斯十一世嗎?」
「『不幸的』亞克拉斯,」她馬上回答:「他有五個兒子,但都是半血,沒有資格繼
承,所以他失去了妻子,抑鬱而亡。」
「是的,他原本該被稱為驕傲的亞克拉斯,因為他確實非常傑出、非常驕傲,認為自
己擁有了一切。」伊賽斯想到了黑血之王,我們身上都流著他的血,那個驕傲又瘋狂得自
以為能夠弒神的神血,那個發明了諸多瀆神禁術的先知。「諸神為了教會他謙遜與懲罰他
的狂妄,在他的每個孩子身上都種植了一些缺陷,好讓他明白,神血雖然不是凡人,但依
舊是諸神的僕人,僕人必須學會謙卑與順從。」
「我知道了,叔叔。」
「在他之後是誰繼任了國王?」
「他的弟弟,納梅西斯七世,他統治了十二年。」
「他的長子在抵禦入侵的木倫古人時死去,次子是白先知,無法戴起王冠,第三子醉
心於詩歌音樂,沒有一絲治理國家、擔任神職的能力,於是第四子成為國王,他是亞蘭諾
爾五世。親愛的,妳記得這個國王的事蹟嗎?」
亞菈妮絲看起來有些疑惑,「他統治了五年,然後傳位給姪子,在這短暫的期間內沒
有任何事蹟可言。有人說他是名為亞蘭諾爾的國王中最無能的一個。」
「是這樣沒錯,」國王同意這一點,「但那主要是因為,在他之後我們再也不使用這
個名字,以免人們想起他,以免新生兒籠罩在這個國王的陰影之下。他的統治很短暫,但
不失為明君,一切典籍上都沒有關於他詳細的記載的原因是,他在死前對自己下達了抹殺
令。就像他們對黑血之王做的那樣。」
「他的名字受到了詛咒?」
「是的,但他的詛咒來自於他自己。而且只有真正的穆拉泰爾知道為什麼。親愛的,
將來妳也必須將這個故事告訴妳的孩子們,引為警惕。」
「我明白了。」
「亞蘭諾爾作為第四子,武勇不及長兄、神力不及次兄、就連風采也比不上那廣受愛
戴的歌手般的三兄,但他刻苦而努力地履行著職責。這個故事藉由代代的口耳相傳,亞蘭
諾爾究竟出於什麼緣故而瘋狂已沒有人能夠確知,但他……他總歸是瘋了,為了愛的緣故
,或許吧。」伊賽斯知道姪女馬上想到了她的父親,兩隻小手緊緊抓著裙子,臉色發白。
他按住她的手。不論告不告訴她真相都一樣殘忍。他想。「亞蘭諾爾在成為國王之後出現
某種奇特的癖好……就像我的祖母喜愛音樂、布里勒斯九世偏愛刀劍的藝術,海爾希蒙一
世是最偉大的工匠、伊寧緹亞是最傑出的學者那樣,每個穆拉泰爾都有這種近乎熱情的偏
執,這是我們的天性。有時它是諸神的禮物,有時則是詛咒。你的父親把他一生的熱情寄
予里雅王妃,這不是他的錯。亞蘭諾爾也是一樣,他無法抵抗來自天性的衝動,他……」
他說不出口。當年父親告訴他這個故事的時候沒有遺漏任何他所知的細節,他認為兒
子足夠堅強。但伊賽斯無法對姪女這麼說。「他失去過一個愛人,在非常非常年輕的時候
,他無法忘記那個男孩,那是他心中唯一的熱情與嚮往。亞蘭諾爾在許多男孩身上尋找年
輕時的戀人的蹤影,只為了尋求一絲慰藉,但他知道這麼做不對……他做了邪惡的事,他
無法原諒自己,於是實行了絕食、鞭打與所有存在於世上的苦刑。但當他再度屈服於慾望
與天性之後,他形容自己像在地獄中煎熬。最終……亞蘭諾爾殺了他傷害過的男孩,因為
他無法面對自己做過的事。然後他知道自己瘋了。」
小公主的嘴唇顫抖起來,國王輕輕撫摸她的秀髮以為安慰。「他和妳的父親一樣都沒
有錯,深愛著某人並非罪惡,我永遠都不希望妳這樣想。他們的錯誤只在於無法阻止自己
的瘋狂。親愛的,沒人會這樣告訴妳,但海爾希蒙一世在某種程度上瘋了,伊寧緹亞也一
樣,只是他們都懂得控制自己的瘋狂,不使它變成傷害任何人的猛獸。而妳父親也抗爭過
,他失敗了,所以世人稱為他為『瘋狂的』彌利勒斯,這樣說並不公平,因為世人並不理
解我們。
「穆拉泰爾不論從哪個角度而言,都不能算是完全的人類。我相信妳在海羅家的時候
便意識到了這不同,對嗎?我們的思考、知覺、對一切的感悟、還有嚮往……夜裡凝視黑
暗所看見的東西、仰望群星時記憶深處湧起的頌歌,我們感覺得到海洋的深度與底下蟄伏
的東西,也知道日出時第一縷光線的來處,春天時的第一聲鳥鳴、落葉的歎息與樹木的記
憶,還有夢境……尤其是夢境。我們並非完全的人類,妳早就知道的,對嗎?」
亞菈妮絲眼裡含著薄薄的淚水,輕輕點頭。
「是的,我們具有靈性,所以能夠成為天生的先知。然而我們的血中也帶有另一種東
西,有時是禮物,有時是詛咒:那天生的偏執與狂熱。有人多而有人少,有些人將它獻給
諸神、獻給知識、獻給音樂,彌利勒斯則獻給了愛情,那不是他的錯,永遠不要懷疑妳父
親的真誠與善良,親愛的。我們的偏執使我們偉大,但也容易使我們瘋狂,而有時會變得
非常瘋狂,非常悲哀……」
忽然間,伊賽斯想到了雷蒙,想著自己多麼愛他,也想到了自己為他做過的一切、付
出的一切。伊賽斯知道自己從沒後悔過,也永遠不可能後悔。但有時他卻會害怕自己的從
未後悔。或許我也早已瘋狂了,就像彌利勒斯……只是我自己還渾然未覺。
「叔叔?」
伊賽斯回過神來。「我想著另一段話……亞菈妮絲,」他很少這樣叫她的名字,小公
主又往叔叔靠近了一點,「妳總有一天會嚐到痛苦與淚水的滋味,但是,答應我,妳得學
會節制自己的痛苦,面對與戰勝它,或者用別的方法使它們平息下來,妳會找到方法的,
就像我一樣。我相信妳比妳父親堅強,所以一定辦得到。答應我這件事。」
「我答應你,叔叔。」
「伊寧緹亞的某本格言集寫過這樣的一段話,『我們究竟是誰,在諸神的花園裡肆意
採摘,宣稱花環是我們的財產?』」瓦達爾用古奧塞語輕聲誦讀:「『何者更高貴呢,一
枚聖泉水晶或是擁抱著初生孩兒的母親的一滴淚水?』──伊寧緹亞認為神血與凡人相同
,都是諸神在凡間的造物,只是我們出生於被宣稱具有聖性的泉水中,所以自媲為水晶,
其實我們並不比凡人高貴或者更加有能。這本格言集的唯一抄本在靜語島的禁書庫,因為
後人無法容忍穆拉泰爾的凡性被瓦達爾公然指出,但是,親愛的,我們並不比凡人更能對
抗自己心中的黑暗。」
「為什麼對我說這些話,叔叔?」小公主堇紫色的眼裡再度盈滿淚水,「我們還能再
見面嗎?」
「我不知道。我父親對我說這些話的時候已經知道那是我們的最後一面,但我不像他
那麼確信,只能以防萬一。我要妳答應我,永遠相信諸神賜予凡間的愛與仁慈,堅守善良
與謙遜……還有真誠。真誠的情懷治癒一切。作為春神的女兒,學會治癒所有的傷害。答
應我。」
瓦達爾累得幾乎走不了路了,回到神殿之後,他指示神殿護衛扶他到沉思之間去。那
是只有穆拉泰爾能夠進入的獨立神殿,埋藏著所有巨龍的遺骨,古代的工匠運用某種神秘
技術為枯骨填上血肉,使它們觸摸起來就像雕像一樣,就像守護王族預言的星空之間的那
隻巨龍。神殿外觀看起來十分尋常,但進入之後每一面牆壁都是彎曲或伸直著身體的龍,
巨大的翅膀蓋住了極高的天花板,龍頭則彷彿浮雕般從牆中露出頭頸,沒有鑲裝寶石的眼
中閃爍著幽暗深邃的微光。童年時的伊賽斯數過大廳裡的龍,一共十二隻,他知道祂們的
雙翅與帶刺尾巴分別置於何處,巨龍們有些表情猙獰、有些肅穆,有些則幾乎帶著慈悲的
微笑,但最多的是凝視,彷彿要看穿靈魂的深邃凝視。伊賽斯也記得這些龍的名字和故事
,大廳裡的十二隻與地窖下的十七隻,他全都記得,也記得自己知道這些事情的那一晚。
那時他不過四五歲,彌利勒斯被父親關在沉思之間裡反省自己的虛弱與失態,現在回想起
來,伊賽斯知道那時兄長的悲痛與幻覺已經侵蝕了他的夢境,那是瘋狂最初的徵兆。
他為絕食中的哥哥帶去麵包與橄欖,索取食物會被懷疑,所以年幼的王子從自己的餐
點裡將它們省了下來,在半夜時分出發。伊賽斯已經不記得自己曾經如此純真過,但從這
段回憶看來,他確實愛過兄長,那是孩子才能擁有的、不求回報的天真的愛。沉思之間從
不點燈,光源來自於每一片散發著微光的鱗片與龍的眼珠,金色、深藍與發亮的銅紅,彌
利勒斯孤單地獨坐在巨龍的環繞與注視之下,輕聲唸著某段祈求冥福的禱文。然後他教弟
弟記憶每一隻龍的名字與祂們服侍過的穆拉泰爾,傳說與神話中的神血,抱著他去撫摸雕
像,感受那古老的力量,講述一個又一個故事,就像一個哥哥會做的那樣。
那就是伊賽斯唯一記得關於兄長的快樂的回憶,他不願再去想後來的彌利勒斯多麼恨
他,甚至數度謀殺他。那是因為瘋狂的緣故,我早已經原諒他了。伊賽斯告訴自己。但想
起那一切還是叫他感傷。
沉思之間是為了穆拉泰爾準備的,巨龍的力量能他們安靜沉思,不受到任何雜念打擾
。伊賽斯覺得十分平靜,因為他無法想像母親在這裡的樣子。
我很安全,他想著。在這裡,我的心中沒有黑暗。
但他不願意太常來此,因為這裡總是叫他想起彌利勒斯。有時伊賽斯覺得自己從未真
正認識過兄長,但有時他又害怕察覺自己與他的相似。他們確實很相似,都那樣執意為愛
付出一切,沒有半點父親的樣子。但彌利勒斯更加堅強,兄長和瘋狂抗爭了許久才遺失自
我,伊賽斯知道自己做不到這點。
如果雷蒙在那時就離開我,我會活不下去的。他想著。我會迫不及待的自己動手,太
晚出發容易在冥途上迷路,雖然他一定會等我,正如我一定會去找他。不管到哪裡去,我
們都必須在一起。
當然,或許他也可以說服自己為了亞菈妮絲多活一段時間,但他撐不了太久的。伊賽
斯知道。悲痛會立刻逼瘋他。這樣的想法便是瘋狂嗎?或者在他開始尋找禁術的時候就已
經步上黑血之王的道路了?這個想法讓瓦達爾打了個冷顫。
無論如何,他也並非完全正常,伊賽斯平靜地接受了這一點,但用這樣的心智面對戰
爭還是叫他恐懼。若想知道哪一條路是正確的,便選擇最難走的那一條。他告訴自己。而
且我有要保護的人、要保護的國家和子民。不能再遲疑不決了,要像鋼鐵一樣堅強。
瓦達爾能感覺得到巨龍們凝視他離開的目光。
「去把獅爪叫來。」他吩咐狼矛。
這樣做很殘忍,他和火蛇想必需要一些時間團聚,但沒有時間了,獅爪是他最好的士
兵。
他和他妹妹一樣蒼白、灰髮,嚴肅得好比六旬老人,戰神之子總是缺乏幽默,生命對
他們而言是件嚴肅之事。「明天早上出發,你能追蹤黑蜥的氣息,」瓦達爾簡短地命令,
「去把我的男孩帶回來。告訴他,我需要他。」戰爭已經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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