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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下雨。   黎加站在走廊裡看著哭泣的庭園,雷聲時不時地從遠處雲層裡傳來悲鳴,這樣的大雨 在血錢列島被稱為天空的洪水。他們說總有一天這種洪水會淹沒世界。他曾經全心相信這 是真的,他曾經全心向自己已經遺忘了來自何方又以何為名的神祇祈禱──讓這一切毀滅 。   神沒有回應他的願望。後來他也就忘了祂們。   血錢列島的雷聲比奧塞的雷聲還要痛苦,就像女人遭受劇痛時的哀嚎,有時候他一閉 上眼就能想起被大雨打散的紅色湖泊。然而他已經有好多年沒有想起來了。   他記得自己曾經在這種雨勢裡偷偷跑出去,站在泥地裡淋著雨懇求它能將自己融化。 他也會祈禱雷霆將自己劈成碎片。黎加並不記得自己那時幾歲,五歲,六歲,七歲?童年 的記憶就像血一樣被雨沖散,然而痛苦卻不是這麼回事。他記得自己經常拿著刀,廚房的 刀,又薄又舊又鏽,但可以用來殺豬,割斷一個小男孩的頸子也不難,血錢列島上的海盜 經常彼此殺戮,他知道該怎麼做。   但他沒有做,這是最奇怪的。站在多維爾納大使宅邸裡的文書官已經想不起來為什麼 那個小男孩沒有殺了自己,彷彿有什麼理由讓他不那麼做,但那個秘密似乎已經隨著時間 逝去。經過數千個哭著睡著又哭著醒來的夜晚之後,他終於忘了為什麼。   無論如何,他沒有死。他一直活到了現在。   黎加瑪塔坐了下來,走廊裡有張藤編的長椅,他感覺如此之累,幾乎動彈不得。他告 訴自己:等雨停了再去。但他知道雨是不會停的,他一直知道。   「他活了下來。」喃喃自語的聲音幾乎淹沒在雨裡。而且我答應了納普瑪塔。我答應 他要活著。儘管我盡最大的努力也只能像死人一樣活著。   「但他來找我,納普,」黎加聽見自己輕聲細語,就像那個無條件地愛著他的男人還 在自己身邊一樣。「那個騎士。」然後一切就不一樣了。我並不值得他愛,但一切就此不 同。   僅僅只是想到伊利就能讓他感覺一切或許會就此變好。   「我不想傷害他。」但亞卓說他必須這麼做。他聽進去了,原因卻不是因為那些忠告 。   我並不值得他愛。「至少這件事他應該知道,」黎加告訴自己:「他是最有資格知道 的人。」   穿上油皮斗篷的時候,黎加想著:現在去這一趟,我會就此失去他的。他還記得自己 上一次這樣踏進雨裡的時候,是為了阻止伊利傷害自己……不,是為了救他。那時候他已 經毫不介意為對方而死。他不介意死在別人的劍下,多年以來,死亡這個念頭總是給他一 種奇異的舒適感……死亡是一切痛苦與記憶的終結。他寧可活著的人是伊利,他給了他許 多溫柔,還有那種讓人感到自己活著的悸動。   但這次踏進雨裡,黎加瑪塔有著很快就會失去對方的預感。最奇怪的是,他卻自覺這 是為了愛。 ◇◇◇   伊利住的旅館很大,一樓是充滿烤肉與炭煙味的餐廳,躲雨的人很多,於是人群處又 滿是汗酸的臭氣。黎加將斗篷掛在門口滴水,然後小心翼翼地繞過桌子、醉漢與忙碌的女 侍,往樓梯前進。他知道伊利住在哪裡,有一次對方邀請他留宿,但黎加婉轉地拒絕了, 他目送對方上樓。   樓梯很窄,二樓的走廊也非常小,文書官對雙肘壓在欄杆上俯視一樓的男人輕聲說道 :「先生,您能讓我過去嗎?」男人回頭看向他,黑色的眼珠亮如夜空,利如鷹隼。他的 鼻子也有點像鷹勾鼻,皮膚曬得很黑,像是南方人,額上則有著少見的美人尖。   「抱歉,請過。」男人的腔調也像南方人,帶著輕微的綿軟與慵懶。   黎加一邊禮貌地點頭致謝一邊側身而過,他沿著窄窄的走道前進,很快便聽見了伊利 的聲音。他在房間裡對著某人說話,隱約傳來的聲音似乎帶著一點惱怒。   他有客人。黎加猶豫了。我可以走,也可以等。但最好別走,他知道,現在一走他就 會失去勇氣。   「你的奧塞語幾乎沒有口音,令人敬佩,」淺褐色的男人悄悄靠近他,伸出手指異常 修長的右手,「我是尤列爾‧烏曼。你一定是黎加瑪塔。」   黎加想起這個名字,於是猶豫著伸出手。那是一隻握劍的手掌,文書官能摸到那些熟 悉的厚繭,但它的力道卻非常輕柔。   「你比我想像得還要……」   「不好看?」他對這個話題已經感到厭煩了。   雷蒙的養子發出大笑,「是誰這麼說的?我覺得你的長相非常好。我的意思是……你 浪費在伊利身上太可惜了,那小子竟然能交上這種好運。」   這讓文書官感到一陣莫名的驚訝與茫然。「您在開我玩笑嗎?」   「我為什麼要這麼做?」尤列爾微微睜大眼睛,看著他微笑,深色眼珠中帶著清晰的 淘氣與友善。「如果伊利哪裡做得不好,我請求你多給他一點包容和耐心,他很多方面都 像個孩子,但也向來有著樂於受教的好脾性。」自由騎士微微前傾上身,低聲說:「但如 果你對他心生厭煩的話,隨時可以來找我喲。」   黎加近乎驚慄地往後一退,他好像感覺到手背被類似手指的東西輕輕一劃。「我不喜 歡這樣,請再也不要這麼做。」   「你們在做什麼?」   伊利站在他的房門口,對這裡投來疑惑的眼神。他身後是個年輕的修女,正擦拭著抽 泣後的臉龐。   「大人。」   「黎加?」伊利看起來更加疑惑了,但他偏過身讓修女離開房間,「我不想再聽這些 事了,要不忍受,要不就自己解決它,妳必須為自己做出選擇。現在,回去神殿吧。」   文書官記得那個女孩,他見過她一次,她叫黛琳娜。「夜深了……她需要護衛。」   「就請容許我為諸位服務吧,」尤列爾輕巧地在狹窄的走廊上牽起修女戴著手套的手 ,「我想兩位的夜晚還很長,晚安了。」   黎加擦著手背試圖抹掉那裡殘存的觸感,「那女孩怎麼了?」   「她不喜歡神殿,但我不知道向我抱怨這些有什麼好處。」   「或許她認為你還可以、或者你會再救她一次。」   「你希望我這麼做嗎?」   黎加知道只要他說一個字,伊利就會這麼做的。但他實在不想要揮霍對方對他的優待 與寬容……特別是在他即將說那些事的時候。   因為那一不小心而延長的沉默,伊利將客人迎進房間後便輕輕摟住他的肩膀,低頭親 吻著安靜的嘴唇,「你怎麼了?你看起來精疲力竭……我能為你做什麼?」   那聲音裡充滿溫情和戀慕,黎加忽然難過得雙手顫抖。   「我有些事要告訴你。」   伊利用手包住他的手掌,放在兩人的胸前,低聲說:「你覺得應該告訴我……那麼你 覺得我應該知道嗎?」   「……是的。」   騎士顯然感覺到他即將聽到的事情並不簡單,所以他在黎加坐下之後倒了杯酒。文書 官本來以為只是普通的水果酒,但他只喝一口便感到輕微的暈眩。   「這是別人送我的甜桃白蘭地,曼茵的進口貨,」伊利將杯子不著痕跡地取走,「喝 一點就夠了,它的後勁很強。」   曼茵。黎加瑪塔注意到那深綠色的玻璃瓶,形狀與顏色都是曼茵風格。   「他也是曼茵人,曼茵與奧塞的混血。你知道吉格羅是曼茵與多維爾納的混血嗎?所 以他的頭髮是黑色的。」   「誰?這和喬特有什麼關係?」   伊利的回答充滿耐心。黎加意識到自己不能這樣胡言亂語。「納普瑪塔。他是……」   「他是你有時候夢話會提到的人。」   隔著桌子,伊利伸手握住了他的手。「不要著急,黎加,你可以慢慢說。」   他凝視著在矮胖蠟燭上跳舞的燭光。「你知道了。」他忽然害怕起來。   「我猜測過,但我不知道。」伊利捏捏他的掌心,「你想說什麼都可以,我會一直在 這裡。」   黎加感覺著他的手,知道自己不能碰觸他。那讓他無法專心。他想說:納普瑪塔救了 我,以一個人能被拯救的最大的程度救了我。他知道這樣說出來就像是醉酒的胡言亂語。 但納普……他給了我名字、他給了我希望、他給了我一些值得為此而活的東西,他給了我 一切。   「我本來沒有名字。」他不知道為什麼是這句話先出現。「在血錢列島上……如果你 本來沒有名字的話,那也沒有人會為你取名字。奴隸、俘虜和雜種……沒人會在意你。他 們通常叫我小鴨,很多孩子都是這樣的名字,大概,大概一個小隊會有……一隻小鴨,」 還是鵝呢?他現在記不清楚了,他也不想記清楚,太痛苦了,他只想談納普瑪塔……但在 血錢列島上的一切也是他的一部份,儘管是他最殘破、醜陋而且令人噁心的一部份。喉嚨 很疼,但他強迫自己說下去,「我出生在那裡……或者是在很小的時候被俘虜,我不記得 了,那幾年的血錢列島與東潘佛拉很混亂,他們經常搶奪販賣各種奴隸,各種孩子……我 住在血錢列島上第二大的乳頭島,那裡的孩子……女人很難在那裡生存,所以當他們需要 的時候就會留下孩子不賣。孩子有各種用途,他們分得出來……這個孩子適合做什麼。他 們通常會成為傭兵和海盜,很少的人會成為醫員、廚子和翻譯,而還有一種男孩,他…… 」   他無法用任何文雅的、隱晦的、婉轉的言詞修飾那一切。「他要負責讓男人們,」他 說了一個潘佛拉語,那件恐怖的事他無法用伊利聽得懂的語言說出口,他無法用自己的舌 頭說出來。「那就是他最主要的功用。」   伊利很顯然聽懂了那個詞的意思。「那時候你幾歲?」   「從我有記憶以來。」他麻木地回答。「我還會做很多事,各種雜役,養豬、養羊、 清洗衣物,打掃廚房,吃廚房的剩菜……但最主要的還是……」   「我明白了。稍後我們可以再談這件事,但你本來想說的顯然不是這個。」   「我想說的是……」黎加感到一個清晰的微笑浮現在臉上,就像一個不請自來卻永遠 受到歡迎的客人。「納普瑪塔。他來到我面前,他看著我,然後為我殺了一個人。然後我 再也不用做那件事。就是這樣。」   「就是這樣。」某個人附和了他,但黎加只想著那個時候的納普。他來自曼茵,看起 來和世上任何一個傭兵沒有兩樣,但他從未像其他傭兵對他做過那件事。有些人是不會碰 男孩的,但那些人不會在男孩被丟在豬圈睡覺的時候將他放進水槽裡洗掉那些男人給他的 東西,不會為他穿上衣服,不會問他是不是痛恨這麼做。那時候的那隻小鴨不知道該怎麼 回答,他不知道那個問題是什麼意思。但隔天,另一個想要脫他褲子的男人莫名其妙的被 戳穿肚腩,血淋淋的腸子流出來,像一條條紅色的鰻魚。   「我還記得那時候我只覺得他很倒楣,有時候血錢列島上的海盜殺人並不需要什麼原 因,」這時候黎加才發現他把那些想法全都說出來了,於是稍微解釋一下,「他們並不覺 得這樣野蠻……或者說他們並不覺得野蠻該被譴責。性交和殺人幾乎每天都會發生,只是 他們通常不會殺掉已經被視為同伴的人,這樣會……很麻煩。」   「但是納普為你殺了一個人。」   「然後又殺了他的兄弟和他兄弟的兒子,不過之後就結束了。」他感到口乾舌燥,於 是又嚥下一口白蘭地,甜膩的火焰在他食道裡燃燒,但說出的字句卻不像之前那樣艱難而 疼痛了。「我就變成他的小鴨了。有些男人會想要自己專屬的小鴨。或者鵝,我忘了是什 麼……不過他從沒有……我不知道他為什麼要這麼做,曼茵人是不收養子的,我後來知道 他父親是奧塞人,但他從沒來過這裡。他不像想作任何人父親的樣子,但……」   「但他一直照顧你。」   黎加用力地點頭,又忍不住喝了一口酒,「他給了我名字,真正的名字。黎加的意思 是海鷗,白色的那種……他一直叫我『埃歐黎加』,意思是我的小海鷗。」   伊利笑了一笑,「我的小海鷗……沒人能比你更可愛了。他給了你一個好名字。我一 直很喜歡你的名字,黎加。」   忽然間,文書官像不勝酒力似的低下頭去。「但他死了。」   「發生什麼事了?」   納普帶他離開血錢列島,他們跟著一支船隊去奎茲庫利打仗,火民雇用他們整個傭兵 團。他們在那裡待了兩年,戰爭結束後,納普瑪塔帶著滿袋的錢和小海鷗往西走,而不是 往北回潘佛拉。「他要帶我回家,回去曼茵。曼茵沒有貴族,沒有奴隸,曼茵是自由的。 」曼茵是自由的,納普對他這麼說。所以他們走了。   忽然之間,那一瞬間,黎加憶起渴望自由是什麼感覺,渴望希望與幸福的感覺。那時 候的他已經擁有了自由和幸福,因為他是這樣的確信它們總有一天會到來。雖然事實並非 如此,但當時的他卻確實活在希望之中。   但他永遠無法再成為那個男孩,因為納普已經離他而去。   「那年比歐遜與埃圖亞在搶奪水源,很小的爭執……然後變成一整年的戰爭,我們在 得知消息後想要繞道,但來不及了。納普和我都在沙漠裡被俘虜,我們參加作戰……直到 多維爾納的援軍加入戰爭,然後我們又被再次俘虜。」黎加看見水滴一顆一顆掉在滿是刮 痕的桌子上,但卻感覺不到自己是否在哭泣。   「納普在那時候就受了傷……我做了一切能做的,但他的傷口越來越……」他聽見自 己斷續的哭聲伴隨著話語出現,「去多維爾納就能自由了,納普和我都很有價值……但我 們來不及到那裡去。就在石榴林,還剩三天的路程……」   他忽然聽見某個人嚎啕大哭起來。伊利似乎還坐在對面看著他,但什麼都沒說。最奇 怪的是,黎加最強烈的感覺不是悲痛。悲痛已是他身體的一部份,他去哪裡都帶著它,做 什麼事都感覺到它在身體裡,而現在他只是困惑為什麼事情會變成如此。最深的悲哀是困 惑。他想他永遠都不會明白。他哭得像在嘔吐,幾乎趴在桌上,直到伊利離開椅子。   他走了。這讓黎加驚慌得咽下了哭泣,但伊利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房間。   片刻後他又回來,黎加必須用盡全身力氣才能不跑向他。騎士抓著一個銅壺,將冒著 煙霧的熱水倒進房裡的水盆。   然後用滾熱的毛巾擦拭文書官狼狽的臉。黎加茫然地看著他,看著那溫柔的綠色眼睛 。   伊利將對面的椅子拉到他身邊。「如果你累了就下次再說,如果你還想說,我還是在 這裡。」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220.142.67.1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