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 Glaciertrue:QAQ 09/10 23:09
◇◇◇
雷亞特頭痛得要命。在國王的過度依賴與溺愛之下已經許久未曾出現過的頭痛。
他不明白為什麼小公主會給予這樣的命令,他們之間被國王嚴禁不能有多餘聯絡,以
免傳出什麼難以想像的流言與醜聞,所以即便在宮廷之中,亞菈妮絲對他也從未有過任何
特殊的命令或交談。
王室的孩子比起貴族和平民有著更加強烈的性格與主張,這一點雷亞特與雷蒙一樣清
楚。但亞菈妮絲從來不做不必要的事情,她很隨和……但從不隨意做出任何多餘的命令。
這件事不像她的作風,他幾乎懷疑這中間有什麼預謀。亞卓非常精明,他知道,但那聰明
的孩子不喜歡擁有狡詐的心思。或者亞菈妮絲只是單純覺得這無關緊要?她只是單純地給
予服侍自己的人一點隨手可給的善意?
雷亞特沒有多餘的時間思考,他更後悔的是自己的疏忽大意。為了避免被那雙比鷹隼
還要銳利的眼睛盯上,他平常連練箭場都甚少涉足,如果不是因為前陣子宮廷需要新的騎
士擴編護衛隊,而他又大方地舉薦了長弓嶺的艾貢‧桑德格雷爵士,而此人因此感激地以
一些出色的評價回應,亞卓根本沒有那麼冠冕堂皇的理由邀請他去狩獵。
亞卓不能知道他是誰。這點雷亞特已經在屁股痛到兩天下不了床之後便答應了他易怒
的小王子,直到今天他一見到祭司用的薰煙煙斗都還會背上發涼。伊利也盡力為他掩飾著
這件事,雷亞特甚至努力避開亞卓在宮廷中結交的那些朋友,與那些朋友交際的人,他想
不到哪裡出了差錯。
一個鐘時後大批貴族與騎士便離開太陽宮和卡西雅斯,往新林騎行。雷蒙在位時因為
覺得在王家森林打獵過於麻煩,不能一日來回,所以下令培育森林,如今這片滿佈灌木矮
林的地方便稱為新林。守林人與王室獵人從別處不斷帶來各種動物放養,由於新林與部分
王家森林連接,花草與鳥類也逐漸遷徙過來。去年王室開始准許貴族前往此處狩獵,但僅
在慶典期間與得到宮廷准許之後,這次召集打獵的人是奧爾瓦‧伊根塔斯爵士,他向來專
注於這種娛樂。響應的貴族不少,就雷亞特所知還有弗列蒙與霍倫‧拉普頓,他們是布雷
爾公爵的六子與七子,奧爾瓦的表弟,大批西領貴族與南方貴族因此而來,奧里斯‧馬爾
凡斯與潘伍德家的雙胞胎則帶來北方人。凡賽堤‧海羅攜帶的封臣與騎士自成一派,他是
老艾德勒的繼承人,儘管已經成年,但按輩份算是公主的表姪,同時也擔任她的榮譽騎士
之一。雷亞特知道凡賽堤會用最大最難得的獵物獻給公主而不是國王,作為她的榮譽騎士
他可以這麼做而不引人非議。然而王領地貴族不會喜歡這種安排,所以這些人也同時傾巢
而出,古石、羅托、利肯、陶頓、貝林格、布拉鐸,這些家族都派了一些族人前來,還有
更多旗幟是雷亞特沒看見的。
雷亞特沒有準備任何打獵用具,他也不想急匆匆地回家尋找,於是直接在城堡武器庫
借了一把岑木弓、一袋箭、一柄長匕首和一枝殺豬長矛。在那裡他遇見了維爾斯‧薩里爵
士,薩里子爵的繼承人,他們同是國王侍從,但上個月維爾斯已被封為騎士。維爾斯帶著
作為侍從服務他的堂弟艾德里安,對於雷亞特也受邀前去打獵感到十分驚喜,他便順勢要
求與他們一同騎行。亞卓會和海羅家人一起行動,雷亞特是這麼猜想的,畢竟他現在是公
主的人。那麼只要他待在王領地貴族的隊伍裡便可減少接觸。
借完武器後他們約好出發時再見,然後雷亞特去馬廄取馬。太陽宮的馬廄有六座,他
們習慣將各種馬分開安置,他進宮時騎的是白夏而不是玫瑰木,白夏是性情穩定的閹馬,
適合從某地長途騎乘到某地,但不適合騎去打獵,武器和血腥味會嚇壞牠的。當他正猶豫
是否該借一匹王宮的馬時,某人在身後輕輕叫喚:「大人。」
雷亞特疑惑地看著這長相平庸的陌生人,「請問您是?」
「鴉羽,」祭司用比一根羽毛還要輕柔的聲音回答,「瓦達爾大人命令我來。」
「你來做什麼?」
「噢,大人,我不知道,我會做什麼呢?」化妝後的祭司牽著一匹駿馬,「我得到的
命令是和您一起去新林。」
「陛下怎麼會知道……」
「悄悄話,大人,宮廷裡充滿了悄悄話。」鴉羽微微一笑,「而且陛下希望您無憂無
慮、玩得愉快。」
伊賽斯簡直把他當成了孩子。但雷亞特知道這是自己的錯。即便在宮廷裡,他也能經
常察覺國王的人的視線,不是隨時隨地,但卻出現得比他希望的還要頻繁。他們監視他與
其說是為了安全,不如說是為了安撫國王的情緒。如果可能,伊賽斯會像狗一樣把他拴在
房間裡,不讓任何人擁有再次將他搶走的機會。而去到新林那樣遠的地方,身邊圍繞著陌
生人、武器與充斥鮮血的宰殺,伊賽斯只派出一個戰神之子而不是一打便已經顯現出了極
大的耐心與寬容。這樣的情況是他們對彼此最大程度的讓步,雷亞特知道這全是自己的錯
,他必須忍受下來。
唯一讓雷亞特稍感安心的是,昨晚他們以酒神節的名義在床上慶祝了一番,國王顯然
很滿意這場慶典,今天早上的心情也十分愉快,只要晚間做出同樣的努力,他應該不會對
這突然發生的小小插曲惱怒太久。(然而光是這麼想就讓他覺得腰酸腿軟。)
雷亞特是這麼希望的。直到他在上馬時發現鴉羽擱在馬鞍旁的包袱。「你怎麼帶這麼
多東西?」他只是隨口問問。
「這是帳棚,」祭司輕聲細語地回答:「今晚他們——我們要在新林的雙子湖過夜,
您不知道?」
他不知道。雷亞特維持著垂頭喪氣的姿勢,直到他們騎出碧璽門。
然而,總的來說,狩獵本身是很不錯的。正如他所預料的,亞卓跟隨大多數的北方人
一起行動,並且拔得頭籌射下第一隻白尾雁與第一頭小山羊,那是個好預兆。他們將最初
的獵物獻給夏神、秋神與酒神,然後分散衝入林間。守林人幾天前開始撲趕動物,讓牠們
接近森林中心,野豬、山羊、鹿、雉雞、野兔在箭矢與長矛下四處亂竄,雷亞特則專心地
尋找山鷸、蒼鷺和鷓鴣。追捕在地面上跑的動物,除非是凶猛的野豬或獅子,或是狡猾的
狐狸與鼬獾,否則沒有挑戰性的獵物對他而言毫無吸引力。
午時休息時,他的馬鞍邊已經掛上了兩隻綠雁、鷓鴣、一頭小豪豬與一隻撞到他馬蹄
下的肥野兔。
維爾斯建議他們在涼爽的七葉樹下休息與午餐,正合他意。除了薩里家之外,一些成
果豐碩的王領地貴族也選擇了停下進餐,為下午的運動保留體力。他們享用著烤肉、大桶
甜酒與輕柔的音樂聲,貝林格家的某個騎士帶來了樂手,他演奏的里拉琴非常美妙。他們
沒有歌手,但艾德里安‧薩里的歌聲算是可愛,他曾經在神殿唱過聖歌,但父母不允許他
為神殿服務。至少在他成年之前不行,在那之前他必須為成為一個騎士而付出所有努力。
鴉羽在雷亞特坐定並開始吃飯之後便離開去採摘夏日野莓和桔子。鋪在如茵草地上的
大塊羊毛毯上有各種餐點,現烤的小羊肉、雉雞、洋蔥與香腸,還有用油脂煎的蔬菜,能
給祭司吃的食物幾乎沒有。貴族帶來許多水果,但鴉羽似乎不打算吃這些並未指定敬送給
神殿與神職人員的東西,儘管雷亞特試圖說服他這是大家分享的食物,但祭司還是婉轉地
表達了自己的堅持。
吃完午餐後,雷亞特背靠著樹幹悠閒地用小刀割開獵物的皮肉,挖出箭頭,並做必要
的處理。
過沒多久,他便感覺到了凝視的目光。這不奇怪,他已經很習慣了,因為這副身體確
實長得漂亮,不只是臉,皮膚白晰、手腳修長,就連頭髮都捲曲得恰到好處,比他的小伊
利尚未成年時還要可愛。
但那目光強烈得讓他有點受不了,於是雷亞特抬頭看去,他幾乎忘了這個人的事情,
但卻可以馬上想起這張臉。
他感到有點想笑。但那男人的騎士服上繡著普萊瑟的家徽,在白底十字黑紋上一把紅
銅色的彎刃大刀。普萊瑟家主在伊賽斯一世回到卡西雅斯之前死了,雷亞特依稀記得,然
後他的姪子繼承了爵位。這樣一切就解釋得通了。「伯爵大人。」
「奧克希,」歐洛爾‧普萊瑟走到他面單膝跪下,但不是以致敬的方式,更像是遷就
自己看著一個矮小的孩子,「如果我沒記錯的話。」
「我敢打賭大人從來沒忘記過。」男孩露出最淘氣而壞心的微笑。沒有男人能忘記差
點用匕首割了自己老二的人。但雷亞特隱隱覺得這個前年冬天還像個孩子的男人變成了…
…一個男人。出於戰爭而不是時間。
普萊瑟伯爵冷靜地遲疑了一瞬間,然後問道:「你在做什麼呢?」
「取出箭頭。」他指指那堆動物,「這些是我獵到的。」
「看起來很不錯。」
雷亞特繼續割著毛皮,「大人獵到了什麼動物嗎?」
「事實上我不知道今天要狩獵,奧爾瓦爵士邀請我來。我本來有些後悔,但你讓這些
懊惱消失了。」
他笑了,「我很榮幸。」此時他正好切開豪豬的下顎,箭頭深陷其中,但那些煩人的
刺割傷了不常使用的無名指尖。鮮血比疼痛更快湧出,雷亞特放下匕首按住手指。
「你受傷了。」
伯爵握住他的手腕,國王侍從看著對方眼睛,露出一個彷彿因為咽下憤怒才能露出的
微笑,他用輕柔但低沉、牙關咬得太緊卻極力表示平淡的聲音說:「尊敬的大人,你若是
膽敢吸吮我的手指一下,這次我會把你的卵蛋割下來連同眼珠子一起塞進您的喉嚨裡。」
令人驚奇的是,普萊瑟發出大笑。「奧克希,噢,奧克希,你真是我見過最有趣最神
秘又最引人入勝的小東西了。」
「那不是我的名字。」
「我知道。我說過,你這麼漂亮的人不適合斧頭這麼粗野的名字。現在我可以知道你
的名字了嗎?」
鮮血一滴一滴落下來。即使不告訴他,他也會自己知道的。雷亞特懷疑會有多少人告
訴他他垂涎的這個人是國王的寵兒。不知道他的表情會多麼有趣。
「他的名字是雷亞特,歐洛爾大人,」這個聲音讓雷亞特頭皮發麻。「還有……他們
準備要開始下午的狩獵了,諸位大人。」
「謝謝你,亞卓大人。」歐洛爾伯爵怡然自得地站了起來,對著仍舊靠樹坐著的雷亞
特微微點頭為禮,隨即離去。亞卓也做了一樣的動作,幾乎沒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
雷亞特把臉放進手裡用力揉它。他現在就想自己回去了。但他不能讓任何人說國王侍
從竟然對公主的命令如此無禮。真麻煩。一切都很麻煩。
午後的狩獵雷亞特一直心不在焉,有段時間他們只是騎著馬隨意漫步。伊賽斯不需要
這些獵物,而他已經沒有玩樂的心情了。鴉羽在他身邊騎在馬上漠不關心地吃著樹莓。
黃昏時分他們便開始紮營。雙子湖邊紛紛立起營帳,材質各不相同,形狀與顏色隨著
家族紋章而定。鴉羽很早就俐落地完成了工作,所以雷亞特有多餘的時間在營地閒逛,與
熟識的人打招呼。他發現幾乎每個公爵、侯爵與伯爵家至少都派了一兩位家族成員或騎士
來,子爵與男爵跟隨著自己的封君,王領地的家族們則自行其事,因為他們的封君便是國
王,於是全都在帳棚長杆的頂端掛上王族的黑底金邊王冠旗,下方則飄揚著顏色鮮豔的家
族旗幟。
驕傲,太驕傲了。與之抗衡的則是海羅家的白貝旗,追隨海羅家的許多家族也同樣掛
上兩面旗幟,雷亞特不想細數那有多少,他心中已經知道大概。
沒有繼承人是個問題,但有時繼承人的存在反而更讓坐在那個位置上的人困擾。伊賽
斯一世在奧塞沒有來自母親家族的支持,他是數百年來第一位異國王后所生的國王,而在
他之前無數位女王與國王的血脈都出於五大家族。雷亞特記得雷蒙在花園塔聽過的那些故
事,數百年之前,那些母親或父親同樣來自海外的王子與公主們——他們的登基不像伊賽
斯這樣艱辛,通過戰爭、鐵、火還有血。他們的執政也從未如此勢單力薄。據說海露茵絲
女王便因為意識到繼承人極有可能被人利用來反對她的掌權,所以決意終身不婚,也沒有
誕下任何血脈,伊賽斯語帶保留地說:『至少這是官方記錄。』
走完一圈營地後,雷亞特決定今天暫時別想那些事情,伊賽斯是個比他好上百倍的國
王,而且所有雷蒙能夠想到的對策與預防措施他都已經做了。
玫瑰、茉莉、蘋果花與矮薔薇早已開始奉獻動人的晚香,但雷亞特回到營地一隅之後
只聞到美妙的烤肉味;晚餐是一頭烤野牛,他身中許多支長矛,但技藝精湛的獵人迅速處
理了內臟與肉,所以插在烤架上的肉看起來很完美,外皮微焦,粉色內裡滲出誘人的血汁
。野牛肉吃起口感像是鹿肉,但味道比起飼養牛多了一點野味,搭配山葵糊美味極了。除
此之外還有用薄荷與蜂蜜烹調的烤羊肉,調味精緻而容易入口,與加入檸檬和蘋果煮的口
味清爽的野鴨和啤酒燉豬腳,雷亞特滿意地各種都嚐了一點,鴉羽則用麵包夾著烤洋蔥與
桔子,看上去比他的主人還要滿意。
他們的晚餐很長,但雷亞特很早就結束進食,他吃得不多,坐在角落慢慢喝著淡紅酒
。不久後祭司遞給他一個漂亮的梨子,他吃了。音樂與笑語隨著夜間的森林香氣一同蔓延
,此時此刻他只希望愛人就在身邊。
但諸神並未送來奧塞之王,他們送來了前任國王的養子。亞卓‧沃夫抱著一架看上去
古樸可愛的烏特琴走向他們這一圈人,禮貌地請求在火堆邊得到一個位置。「海羅家的好
爵士們覺得我的歌太悲傷、太不適合酒神節,」他解釋:「他們大多喜歡〈戰場上的大酒
桶〉、〈酒神的七個女兒〉,或是〈爵爺弄丟長筒襪〉這種歌曲,但我不會,於是遭受驅
逐。」
戰前的狂歡宴樂、歌頌妓女與低級淫樂的豔歌他確實不會,雷亞特想著。雷蒙非常清
楚他每一個孩子的秉性和專長,亞卓有個好歌喉,但他只為亞莉安娜而唱,他會唱的歌都
是她喜歡聽的,那些甜美、憂傷、歌頌愛情與誓言的歌謠,像是〈我的晨曦姑娘〉、〈最
後一朵夏日薔薇〉,〈海露茵絲之淚〉之類的小女孩家的歌。
維爾斯‧薩里作為這一圈營火的主人,受寵若驚地表達了熱切的歡迎,雷亞特正是喜
歡這個男孩真誠、熱情又謙遜的好脾性,但此時此刻他又覺得這太棘手了。
他們這裡沒有妓女(天知道她們怎麼來的,但從遠處傳來的各種聲音,顯然這些愛神
與酒神的私生女們正在努力執業以榮耀父母),而且席間眾人都顯得比較高尚格調,他們
禮貌地歡迎亞卓加入,然後請他務必讓他們欣賞一下他的琴聲。
白天的弓箭手用同樣優秀的手法輕輕彈著琴弦,「我只有些不合時宜的歌,如果諸位
大人不嫌棄的話——」
「請務必演奏!」艾德里安‧薩里興奮地叫了起來,「我還沒聽過北方烏特琴的——
」然後他對音樂的熱情隨即被他的表兄喝止,亞卓對他微微點頭,像是准許他的要求,在
稍微撥弦試音之後彈奏了〈冬青葉與百里香下的吻〉,雷亞特猜想他因為歌詞太過甜美所
以不好意思唱出來,但那琴聲已經足以令人融化,即便聆聽的都是些精神與皮膚一樣粗糙
的戰士。
雷亞特讓自己遠離營火,坐在月桂樹下乘涼,他聽著掌聲微笑。他還記得亞卓要求用
他自己的獵物去市集換一把琴的時候,那其實是亞莉安娜的要求,他從不會拒絕她任何事
。世上怎麼會有這麼聰明的男孩呢?一個月後亞卓便摸清了琴弦,他操縱它們的方式和他
彈奏弓弦的技巧一樣好。成為伯爵繼承人的雷蒙後來在碧砂堡找到了願意長住藍布頓家的
流浪歌手,拜亞莉安娜之賜,有許多個夜晚藍布頓堡的大廳中總是流洩著琴聲。他聰明的
孩子,他聰明、忠誠又勇敢的孩子們。雷亞特就和雷蒙一樣思念那些往日的歡樂。現在他
已經是世上最幸福又滿足的人了,但……
這是必要的犧牲。他告訴自己。他還能重新得到伊利一如往昔的關心和愛,這已經最
幸運的事了。伊利是他最喜歡、最疼愛、最竭力保護的孩子,所有人都知道,而那很大一
部份的原因是因為伊利同時也是最愛他的那一個。然而亞卓才是雷蒙經常在他身上看見自
己的人。伊賽斯最終治好了那些遺憾,但亞卓卻似乎不斷地承受著失去。亞菈妮絲拯救了
他,雷亞特知道自己會感激她一輩子,然而其餘的事情他們似乎都束手無策。
他讓自己想著這些事情,倚著樹影最陰暗的地方看著他的孩子。下一首是〈在我熊熊
的爐火前〉,又一首北方歌謠。這次亞卓唱了這首在宴會上款待客人的必備歌曲,雷亞特
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然後指示面露倦色的祭司回帳棚睡覺。
營火繼續燃燒,他聞著月桂樹的味道,還有玫瑰香,彷彿藍布頓堡的紫玫瑰。不知不
覺間,他的酒變成了北方的火果酒,溫暖的廳堂裡迴盪著〈夢中永夏〉、〈冬季王后〉與
〈銀塔的白雪〉……
他覺得自己肯定睡著了一會。醒來時琴聲還在持續著,營火亦然,但羊毛毯上只剩喝
得大醉的里拉琴手正趴著睡覺,還有亞卓。
雷亞特從陰影裡坐起來,但感到猛然的頭暈。他晚餐吃得太少,酒卻喝得太多。
「他們都回去了嗎?」
低頭撥弄琴弦的亞卓彷彿受驚似的抬起頭來,「雷亞特大人,我不知道您在那裡。夜
露很冷,請到營火這邊坐著取暖。」
他不冷,只是脖子有點濕,但不知道為什麼,亞卓語氣裡的某些東西忽然讓他想起拜
蘭,於是他順從地走了過去,將手貼近火焰享受著熱氣。
一片安靜之中,只有琴弦溫柔地吟唱著〈凋零黃昏〉。悲傷的歌,非常悲傷。雷亞特
彷彿看見了藍布頓堡的舊籬村,白雪幾乎掩蓋了墓碑,黃昏則在白雪上閃耀著寂寞的餘暉
。伊利說亞莉安娜死於產床,就在雷蒙死前不久。他不知道亞卓對這兩件發生得太近的死
亡是怎麼應對的,伊賽斯說亞卓計畫謀殺他……這是我的錯。雷亞特想著。這全都是我的
錯。我讓我的孩子這麼悲痛。
「大人,」演奏結束後,亞卓禮貌地詢問:「您看起來有點悲傷,是不是我的錯?我
能為您彈奏一點歡樂、舒緩情緒的歌嗎?」
「沒什麼,」他隨口扯謊,「我想到了我父親。」
「很遺憾。」弓手的手指勾出一個有些悲哀的音,「我也有父親,他死了。」
「我很遺憾。希望時間能減緩您的悲傷。」
「唯一遺憾的是他不是死於戰場,」亞卓以隨和的語氣說:「也不是死在愛人的懷裡
。我沒見到他最後一面,但這個遺憾比不上前者。」他啜了一口酒袋裡的酒,「如果您問
他是怎麼死的,我必須說:他爬得太高,卻又愛得太深。我早該阻止他,唯有這件事……
我早該阻止他。我早就知道燃燒著他的是什麼東西。但對於這件事,我什麼也沒做,就像
對他的死亡一樣。」
他聽起來幾乎破碎了。雷亞特震驚地看著亞卓,某一部份的他只想抱緊這個他還記得
最初是怎麼來到自己面前的孩子,然後用力拍打他的背,告訴他一切都會好起來。
他什麼也沒說。當亞卓彈奏起〈飛越大海的矛隼〉的時候,他讓自己喝了留在地上的
半瓶紅酒。對於雷亞特而言,那瓶酒太烈了,但是他必須喝,否則便沒有力氣聽完那首屬
於藍布頓伯爵的歌。
在那之後,琴聲變得像薄暮與夜鶯一樣婉轉,那是綠葉之歌,碧影森林的獵人都會的
歌謠。森林的歌謠。
這太詭異又太悲傷了,他聽著自己的孩子彈奏著緬懷自己的歌。但他讓自己聽完,有
一刻幾乎覺得自己回到了藍布頓堡,就像剛才那個朦朧幽深的夢境。
他似乎又睡著了一瞬間,被熟悉的琴聲與音樂包圍著,還有藍布頓堡的玫瑰花香。我
的孩子。他只是這樣想著。我悲哀的可憐的孩子。
最後一點音樂消逝於夜空之後,他喃喃著:「我得走了。」
「是的,」亞卓低聲說:「您該睡了,請去休息吧。」
他站了起來,離開營火走了兩步,直到亞卓在身後以最熟悉、自然、叫喚過無數次的
口吻與北方方言說道:「等等,養父大人,」他說:「您忘了您的劍。」
雷蒙‧藍布頓伯爵於是回過頭來。「在哪裡——」他聽見了自己久違的北方口音。
亞卓凝視著他,像鷹隼一樣銳利的眼睛從未睜得如此之大,裡面滿是驚惶、不可置信
、與清楚明白的『竟然如此』與『果然如此』。
雷亞特這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但他太過震驚,甚至無法想到該怎麼彌補這個過錯。
而且那也太遲了,他知道已經太遲了。因為亞卓看著他,嘴唇顫抖得像在最嚴寒的冬季裡
裸身行走於雪地一樣。
「……父親。」他顫抖得就像同樣憑著直覺認出他的伊利一樣。伊利那時眼睛完全看
不見,甚至聽不清楚他說了什麼,但卻固執地堅信自己深信的事實,一面用力哭泣一面緊
緊抓住他的衣服,像是只有將那些手指剁掉才能分開他們。「你沒有……老天……諸神在
上,我……」
他抖得像是從未經歷過冬天的孩子。甚至抖得無法說出半個完整的句子。雷蒙這樣想
著。就連我賜給他自由,而他得到一個父親的那天,這個男孩眼裡都沒有那麼多淚水。為
什麼會這樣?那個男孩從沒哭過。為什麼會這樣?我做了什麼?
亞卓懷裡的烏特琴咚的一聲掉到了地上。他在同一個瞬間站了起來,又在同一個瞬間
跌倒,他的膝蓋承受不了這麼突然又劇烈的動作,於是身體幾乎與琴一起掉了下去,然後
雷蒙用最快的速度抱住了他的手臂。不論何時,不論他是誰,他都不會看著自己的孩子跌
倒而不伸出雙手。
於是亞卓抓住了他。「父親,養父大人。父親。噢,諸神慈悲,噢。」那就是他能說
的全部。
他哭了。雷亞特這樣想著。然後伸手拍打他的背,但非常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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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編輯: lotusilent29 來自: 220.143.119.65 (09/10 16: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