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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破壞氣氛只好寫在前面的後記:(這哪招) 1. 某日我發現從未寫過美型男的言情,於是發奮圖強(?)寫了一個 2. 的確有人研究基因與COPD(慢性阻塞性肺病)的關連, 但我沒說我寫的是COPD,姑且當作古代不知名怪病, 請胸腔醫學專家千萬別跟我認真 XDDDD 3. 這篇與〈鳳至‧四章〉同屬童話(?)系列 我最喜歡寫人和自然現象談戀愛(不要亂講www)的故事了~       ***   社日之後,心悅誠服的魏迎昭日日捧著厚禮上門求師。禮物在荊契的數間 茅舍前積了起來,偶遇風雨,荊契還張羅了草棚遮擋,那些財帛食糧卻從來也 沒進過他的屋。荊契堅決不肯收徒,但在魏迎昭身段極低的懇求之下,究竟因 愛才而心軟,言談之間有意無意地漏出口風,起手指點他笛藝。   只是老漆匠仍不願作魏迎昭的老師,只肯與魏迎昭品茶論笛,開門見山地 立下規矩:「荊某吹笛不是為了揚名,更不想傳藝,唯求世間知音人。難得魏 郎有心,肯就教我這糟老頭,咱們切磋切磋,倒是不妨。那『老師』二字,請 魏郎切勿出口。」   魏迎昭一邊學藝,一邊也在茅舍裡見到了數不盡的華麗漆器。有些是客倌 訂製,有些是私家收藏。每當天候晴和,荊契會將幾件特別滿意的作品搬到庭 院裡拂拭,便如同漆器也有靈魂,也得透氣曬太陽。於是,在一個雨後初晴的 初夏早晨,魏迎昭終於見到了那尊夾紵神像,那是傳聞裡老漆匠畢生功力之所 聚的登峰造極之作。   ——如果不是聽人談論過這神像,魏迎昭絕對想不到這是一尊雲神之像。 那形態半點不似神明,而是一位人間的白衣青年,濃眉俊目,腦後束髮的白色 繫帶與墨色髮絲一同飄揚。這青年一手撫著腰帶,寬廣的胸肩舒緩自得,似乎 正在飛身行走,又如剛剛甫由空中飄然落地。青年另一手略略向前伸出,則像 是人們初見時誠意結納。這麼一身風貌作出這懇切的姿態來,令人一見之下便 為之心儀。雕像的唇邊帶著笑意,魏迎昭凝視得久了,幾乎以為它要張口說話 。   他問:「這座像,便是雲神嗎?」   荊契卻失笑道:「這哪裡是甚麼神像。你瞧它像神明麼?」   「然則這是個凡人了。先生平時都不造人像,這青年卻是誰?」   荊契微微一笑,避開了魏迎昭熱切的詢問眼光。「這人嗎,這是荊某生平 知音。我和他少年結交,已有多年不見。」   魏迎昭更是狐疑,「這位郎君若還在世上,也已…已並非少年。先生卻造 了一尊他年青時候的像,難道,難道……」其後的疑問他不敢說出口,難道這 人其實已經逝世,荊契才巴巴地造出那人生前的模樣,以慰追思之情?怎麼又 說是「多年不見」了?   荊契擅長的是漆藝,而這一尊像最令人移不開目光者,不是那青年的栩栩 神態,而在彷彿附有幻術的白衣顏色。魏迎昭沒事便繞著二尺高的漆像轉圈, 只覺每一次望去都瞧見了不同的衣色,一襲淨白之中,正面瞧去是閃爍紅藍寶 石相間的光芒,轉到漆像側面,又見日光將白衣照成了金黃,須臾間天氣轉陰 、陽光隱沒,白衣又隱約泛起透明的鴨蛋青,那是雨過天青的顏色,像是這青 年用衣色告訴人們:別擔心,下場甘霖是好事,老天總會放晴的呢。   衝著這襲色彩神異的白衣,魏迎昭在心裡悄悄定論:這是雲神,錯不了的 ,只有雲神的衣服才能這麼上應天象變化。也許荊師傅那位生平知音是個風華 出眾的人才,也許那人是個化外修道之士,荊師傅是想著雲神的形象替那人造 像。當時民間盛行方術之說,貴族更不免多方求道問卜,魏迎昭在家裡聽得多 了,便想,說不定那位知音也有呼風喚雨之術。   先生,這位知音,叫甚麼名字?荊契對自己的既往人生誨莫如深,魏迎昭 原本沒指望能問出個解答來。誰料荊契坦然道:「我不知他的姓氏,猜想他也 沒有姓氏。他讓我喊他的字號,我那時拘泥禮數,覺得初相識便呼人字號,好 生尷尬。他卻說,我能解你的笛聲心曲,難道不是知音?這還不是熟朋友麼? 於是每回咱倆相聚,我便對他老實不客氣了。」   屏日,屏日。荊師傅的生平唯一知音有一個霸氣的名字,不知是字還是號 。魏迎昭低聲念了兩遍,明知那人與荊師傅平輩論交,較自己長了一輩,但他 少年心性不服輸,聽見這等囂張的字號,初見漆像的景仰不免打了折扣,暗自 嘀咕:「這人也許確是當世奇才,身有異術,可這字號卻未免太狂了些。他以 為他是鴻鵠還是雲雨?任你如何拔萃,我輩凡人怎能做到遮天蔽日?再說,人 又怎會沒有姓氏?不錯,這多半是個方士,故作高深得過了份。」   這個以「屏日」為號之人如何善解荊契的笛聲,荊契始終緘口不說,實則 魏迎昭謹守份際,也並不追問。   長夏漫漫,魏迎昭練笛的空檔,踱到屋前,有時會見到荊契在庭中篩著薄 酒,望著頭頂上的浮雲,一邊飲,一邊低低地哼著曲調,手指頭在膝上起落按 捺,大約又在譜曲了。魏迎昭不敢打擾他,雖知他對自己的窺探心知肚明,仍 靜靜佇立在他身後的茅舍門前。過了幾年,二人闊別之後,有人問起魏迎昭對 奇人荊契的印象,他總是第一個想起那些盛夏日子。   那時青空之下,風靜露清,便只有荊契嘶啞的嗓子在哼唱,既優美,又苦 澀。旋律有時激昂,有時嗚咽,有時,是衷情傾訴。那一把老嗓音的柔情,竟 唱得連十九兒郎也心有戚戚焉。不過,荊契哼得最多的還是那一曲吹不全的江 上奇曲。   許是因為信手拈來,太過輕易,荊契並不怎麼愛惜那些隨興之作,許多曲 子唱過便棄置不記了,好像不值一提。魏迎昭就不同了,他扼腕不已,只恨無 法當場熟記所有曲譜,他想,這裡隨便揀一首,恐怕都強過皇宮樂伎之作。   「這許多隨口唱出的妙曲,荊師傅都不放在眼內,單單掛念著江上那一套 沒名字的大曲,那肯定是他這生的心血,可惜他無力吹出,我聽不到。」魏迎 昭轉念又想,「不妨,我有曲譜在手,終有一日我也能吹奏。我要奏得青出於 藍,比荊師傅更好,要得他一句親口讚賞!」   不錯,荊契將江上奇曲的曲譜傳給了魏迎昭,毫不藏私。處暑時節,魏迎 昭從荊契手中接過曲譜,平日意氣飛揚的他,歡喜得戰戰兢兢,全沒了自信, 連問話都結巴了:「這,這譜,傳,傳給我?我豈能,豈能…」   「我在江上吹那半首,整條江的船都聽見了,曲調人人能記,有甚麼希罕 ?」荊契微笑道,「能不能奏出神韻,還看你自己造化。」   不知為甚麼,荊師傅的笑容總有些隔閡。魏迎昭天天對著這老人,早已確 信他少年時候是個美男子,如今笑容也依舊和煦,只總令人難以親近,好像他 是看透了這一生沒有知音的命途,待要置身物外,心裡又牽記著甚麼,放不下 。魏迎昭知道荊契愛惜自己的才氣,口上不說,言談間逐漸將自己視為傳人, 二人的相處卻淡於清水。魏迎昭捕捉著荊師傅的一言一行,拼湊他失意的源頭 ,他記得荊契說過這麼一句話:   「人世變遷,色身無常,今朝說下的約定,種下的情,明日便沒了痕跡。 」荊契持笛向天上一指,「人間相遇何嘗不是浮雲聚散,風一吹,下一刻又和 此時不同。」   魏迎昭正覺悵惘,還在咀嚼其中意涵,荊契又說:「我聽說魏郎也是個只 盡今日之歡的人,眼下能奏一曲是一曲,這倒合荊某的脾性。來罷!你方才左 手第四指按孔太輕,失了音準——」又一本正經地指導起笛藝來,魏迎昭不由 得啼笑皆非。   ——傲慢的老漆匠不是薄倖無情,他是至情至性,才致寂寞。   捧著曲譜的魏迎昭思及父親的嚴命,訥訥地說:「中秋之後,家父要帶我 上京了,要帶我見人,要向考官遞文章。我只怕沒這福氣再跟先生請益。明年 再來,先生還願意指點我麼?」   荊契聞言,也沒甚麼訝異表情,只道:「此後魏郎平步青雲,哪裡還記得 荊某?」頓了一頓,見魏迎昭一臉被拒卻的慘然之色,終於說:「但教魏郎願 意過訪,再和我這廢人飲一壺茶,咱們還可以談談笛子門道。」   魏迎昭感動不已,暗想,荊師傅是好人,只是這身通神一般的笛藝本領害 了他,使他要結交一個分庭抗禮的朋友都難。他心思轉到了古常留身上,那書 生自與荊契相認,倒是帶著酒往這兒鑽過幾趟。「我去了之後,先生不妨多與 常留先生聚聚,我瞧…有個朋友陪著,總是好的。」   荊契的明亮目光在他臉上一掃,好似要看穿他心思,魏迎昭不禁心虛。原 來他心裡想的是:「先生不妨請古常留代為介紹,在城裡找個孀婦娶了,以充 續絃,日常起居也好有人照料。」荊契是否喪偶或與夫人仳離,他從不敢問, 但當日荊契眼中那一閃即逝的深情,他難以忘卻。如不曾刻骨銘心,一個人斷 然不會在眼底蘊蓄那等情意。而以荊契這般才氣性情,少年時不知比自己風流 多少,若說荊師傅為了追念往日情人,甘願獨身終老,實是大有可能。   荊師傅對漆器、對笛藝,都稱得上一個「痴」字,然則他若為了一名女子 而痴守終身,那也不教人意外。   在那之後,魏迎昭磨練笛藝的光陰一日少於一日。父親打算在他應秀才舉 之前,先領他到京師活絡人脈,順帶向考官行卷自薦。魏迎昭詩歌放蕩的如意 算盤,不到他年滿二十,就被父親打爛了。他自然不敢說出為了學笛要延後應 舉的瘋話來,只問父親,阜康里的西街,有個漆匠荊師傅,與孩兒很是說得來 ,我瞧他獨居可憐,咱們離家的時候,能不能派人照料他?他若有甚麼緩急之 情,趕緊通知他老鄉古常留,順帶請信差捎個訊給孩兒?   魏家大人對荊魏二人的交情一無所知,不知老漆匠曾在社日笛藝比賽中搶 了兒子的鋒頭,更不知道兒子心裡早已認了那低賤的匠人做老師。只道兒子心 腸熱,憐憫那老人,當即應允。魏迎昭悄悄將幾支笛打包在行囊內,即使上京 也不願拋荒了笛藝。他打包的都是自己收藏的上乘品,最看重的一把鑲金斑竹 笛卻不攜帶。中秋後一日,上路之前的清晨,他親自將斑竹笛送到了荊契家中 。   荊契望了一眼大門外的車馬陣仗,笑道:「我雖知府上勢大,卻沒親眼見 過,這可叫田舍老漆匠長了見識。」   魏迎昭知他取笑自己富貴兒郎出門前呼後擁,他對荊契的脾氣已甚清楚, 也微笑道:「以往小子要是拿這陣仗上門求見,多半會被先生拿掃帚轟出去。 」   二人相對大笑。魏迎昭逗得荊師傅露出難得的開朗笑容,很是高興,便趁 荊契心情好,將鎏金象牙笛匣塞在他手中。荊契不喜歡他太過遵從尊卑輩份, 他送禮也就沒上沒下。荊契一怔,魏迎昭搶著說:「這笛子獻給先生。先生是 識貨之人,當知這竹笛較我那支玉笛更堅厚,音色更圓渾清亮。先生用它來吹 那江上奇曲,無論如何也不怕將它吹破了。」   荊契微笑搖頭:「那曲子,我是吹不動了。你沒聽我這陣子呼吸更為受阻 ?」在胸上拍了拍:「我這肺臟一日比一日不中用了。」   魏迎昭心中不捨,笑容也淡去了,勸道:「先生日日製作漆器,得保重身 子。」   「倒不只是造漆器的緣故。」荊契說,「我家裡有一個代代相傳的病根子 ,年紀一大,氣道便好像收窄了似地,吸也吸不進氣。我雖因吹笛之故,對吐 納頗有心得,但也不過是比先父、先祖晚了幾年發病而已。」   魏迎昭還待再說,家僕卻來催促。他不管荊契推辭,堅決要荊契收下竹笛 。臨去前,荊契忽然叫住他,接著趕到門外,向大車上的魏家大人深深一揖。   荊契自命微賤野人,突然如此重禮,特地向自己父親見禮送別,魏迎昭不 禁愕然。   「令郎才高過人,尤以音律為最。如此才調,往往因知音難覓,倍感寂寞 。」荊契垂著手,狀甚恭敬,低聲向魏家大人說,「慶幸魏公福體康健,令郎 天倫圓滿,盼望令郎在魏公照拂庇蔭下,事事順遂。」   車上的父親不知回答了甚麼,荊契略一停頓,才道:「荊某便是為這『知 音』的痴念所誤,困守半生。只盼令郎此去,知己遍天下,更娶得賢德妻室, 別要走上荊某的老路才好。」   話雖如此說,在荊契轉身進屋的時候,魏迎昭卻看見他神情並不低迷,甚 至有些安詳。   ——那是憶起了思念之人,甘心為情所絆所苦的安詳。荊契嘴邊還帶著笑 ,若以五味比喻,那一笑,應當叫做甘甜。 ***      那是魏迎昭最後一次見著荊師傅的笑容。隔年秋天他首次應考不第,依從 父親安排,在京師賃屋長居,成日便跟著父親與父執長輩奔走,疏通人情關節 。當時考試,試卷並不彌封,魏家要保送一個子弟登科,數年之內當能成功, 況且魏迎昭自己肚中確實挺有墨水,他也不著急,讀書應酬的閒暇,便躲在深 宅裡苦練笛藝。   笛聲從高牆裡飄出,街上的人都在互相問,那是誰家子弟庭中吹笛?曲藝 如此精妙,連過路行人也為之乍悲乍喜。   收斂了昔日狂傲的魏迎昭並沒仗著笛藝出風頭,他只顧悶頭練習,漸漸地 從吹奏之中領略了荊契的那一股「痴」,即使未曾當面問過荊契,他也不再懷 疑:那江上一曲,定是為了生平極愛之人而作。起頭的蕭颯笛音訴說世情萬變 的苦;其後一段春雨輕潤草木,則是知己共對的快慰;春雨之中的輕愁,與春 雷的激昂,是在害怕明日分離又隔天涯,那是鍾情越深,便更恐懼分別,眼前 越是歡快,就怕來日越加心碎。曲子終章是平和無風的夏日,碧空萬里,只有 一抹白雲棲息在遠山。魏迎昭一邊吹奏,心中一邊浮現那尊漆像的白衣。   隔年秋天,笛聲催落黃葉的那一日,魏迎昭在心裡說,先生,等我衣錦榮 歸,你一定要聽我這一曲,我能替你把它奏全。你要召喚哪一位掛念之人?且 讓弟子代勞,好讓你們團聚。   豈料未到考試正日,家鄉信使急報,老漆匠病情突然轉劇,醫生束手。信 使報稱,荊契臥病在床,氣道不斷化膿,咳得上氣不接下氣,無法行動,暫時 由古常留一人照看。病勢惡化得甚是突然,信使不知家裡的郎君何以對一個漆 匠如此關懷,只是家主當初有命,說這等消息必須急報,只好快馬赴京了。   魏迎昭心裡一沉,當下就要收拾行李回鄉探望。父親這回動了怒氣,大為 反對,說這種事怎地也要你親自辦?去外鄉聘個良醫過診也就是了,你說你準 備欠周,不肯考試,那也罷了,從京師返鄉要穿山走棧道,為求平安,不免緩 行,委實曠日廢時,何必為了一個潦倒的漆匠這麼折騰自己?回來京師,明年 的優缺都給還沒應考的人佔光了,此處哪還有你的位置?那姓荊的對你施了咒 ,令你要去替他做牛做馬?   魏迎昭說:「孩兒一往一返,回來還是這個年富力強的青年,明年能考, 下一年、再下一年,還是能考。荊師傅的病情卻是過一日便沉重一日,誰也不 知明天世上還有沒有這個人。孩兒的歲月耽擱得起,荊師傅卻等不起。」   魏迎昭將文章卷子都留在京師,帶著幾名家僕踏上了返鄉路,在路上錯過 了考試日期,也無怨懟。車馬在棧道上照樣行得很急,因為魏迎昭生怕遲一刻 便見不到荊師傅最後一面。荊師傅原本只是吹不全一套笛曲,現今恐怕連話都 說不完整了。他揭開車帷向外仰望著天,心中祝禱:我不奢求荊師傅還願意指 導我吹笛,只求他身子安康,好讓我有機會替他完成那心願,問問他,這一世 走到如今,是不是還念著一個人要見。   棧道盤旋山谷之間,山谷上方狹窄的藍天只有無聲的雲彩,也不知聽見了 他的祈求沒有,只一逕悠然無言。   車馬在荊契家門前停下,魏迎昭只見古常留一個人在茅舍前煮水,一時還 道荊契痊癒了,古常留才有這等閒情逸致品茗。他精神一振,跨下車來,掠眼 望了望,即見到庭中晾曬的汗巾、痰盂等物,古常留也不是燒水泡茶,火上的 瓦釜藥氣撲鼻,乃是份量甚重的藥物,分明是屋中還有著病人。古常留向他行 了一禮,愁眉深鎖。   「多謝郎君為我老友掛懷。他臥病至今,始終神智清楚,並無昏迷之象。 」   魏迎昭聽說荊契甚為清醒,馬上要進屋去拜見,古常留卻攔住他,道:「 可嘆正因為神智清明,他更明白自己病體支離,咯痰骯髒穢臭,情狀不堪。這 樣子和他年青時風流自喜的形象差得太多,他無地自容,於是對我說,除了我 這同鄉故人,他誰也不願見。連醫生來給他瞧病,他都掙扎著要起身盥洗修容 ,一動之下,又喘個不休。」   「我不同,我等如是他的學生。那麼我在屋外吹笛給他聽罷,好不好?我 揀幾首輕快鼓舞的調子,助他排解愁緒。」魏迎昭提起行囊,翻出一把金笛來 。金笛音色清越,正適合荊契曾指點過他的一首「長風調」,曲調瀟灑奔放, 是魏迎昭心目中荊師傅的少年模樣。「我還有一個大消息要告訴他,他聽了會 開心的。」   那個大消息,便是自己的笛音已能感應花木。他並不清楚京師行人如何為 了他的笛聲如癡如醉,但在那宅院之中,他的音樂已能使樹葉提前飄零,又能 在早春催放第一朵李花。自己笛藝進階如何,他甚具信心。   古常留拗他不過,只得任他站在屋前吹笛。一曲「長風調」奏畢,魏古二 人都感到庭中風動,怕要一直拖曳到數里之外,似乎還帶著笛音盤旋不已。   屋中傳來荊契的聲音:「你進來。」短短三個字說罷,又是一陣大咳。   笛藝驚才絕豔的荊契此時弓著身子臥在榻上,苦苦尋求著人生的最後幾口 氣。魏迎昭一陣心酸,想著第一句要和他說甚麼好,荊契已先說話了:「我知 道你要說甚麼,也知道你笛藝的進境,你方才試奏那一首,我便聽出了。我想 請你幫一個忙。」   魏迎昭沉默躬身,表示應允到底。荊契的聲音像一張蟬翼般的薄紙,他怕 一出聲便會戳破,更怕打斷了之後,荊師傅再也說不出下一句話。   「今日天色已晚,明晨我若還沒死,請你替我吹奏那套『停雲曲』……」   停雲,停雲,那便是江上奇曲的名目麼?魏迎昭忍著不問,伸手在衣袋中 握了握那卷曲譜。一路勞頓,他總在車中靜靜地按捺手指,安排呼吸,模擬吹 奏這一曲的技巧。當中尚有幾個不解之處,這時無論如何也不敢開口。   荊契在喘氣聲中說得很慢:「如果一切順利,你的笛藝確有突破,那人當 真為你笛音所感,來到此處,定會問起我。」   魏迎昭聽得自己所料不錯,又是期待,又是感傷。   「你先用那把斑竹笛吹,若是裂了,再換你手上這支金笛。金笛音色太過 銳利,不符合那曲子的意旨,可是…」荊契猛咳起來,「…倒有樁好處,怎麼 也吹不裂。」   魏迎昭趨前替他拍背,從他面上層疊的皺紋中分辨出來:荊契剛剛是想要 發笑的,還來不及笑出聲便成了氣喘。荊師傅還是很看得開,縱在死關之前, 也不煩惱憂怖,他只在乎一件事。   「若他問我在哪裡,你記好:我不想見他,我很老很醜了,又病得這樣, 他卻還是當年那模樣。你替我對他說,我從不知他心儀的是我少年時的凡身樣 貌,又或是我青春力盛時候的笛藝,可是這兩樣物事都不長久。唯有這套曲, 是我靈魂所寄,無論日月如何運行,曲調也不會改變。」   魏迎昭疑團滿腹,記下了這番話。荊契又道:「他對咱們人世的情,只知 其一,不知其二。他說他只明白心儀一人是何滋味,從不懂咱們人為甚麼要想 盡辦法長相廝守。他曾對我說,你明白我待你如何,又何須在意聚散?他到別 處轉悠去了,以為回過頭來…我還是從前那個初遇他的少年。」   ——我死之後,曲調猶存。咱們人就是這樣,人命寂滅了,相思還在。我 希望他一聽見,便知道那是我在等他。   魏迎昭走出茅舍的時候,荊契最後這幾句虛弱的言語,在他心頭響得有若 雷震。   是夜,魏迎昭停宿在古常留這段日子寄居的偏屋裡。隔牆便是荊契的屋子 ,有何動靜都能聽見。他請家僕送來一桌酒席,告謝古常留的辛苦。到案上只 餘殘酒的時候,他問起荊契的身世。   古常留的訴說也很緩慢。他是城裡的教書先生,鎮日只談經世濟民,待到 要回憶生平所見兩位傳奇人物的事蹟,說著說著,竟失神了好幾次。   「荊契的漆器手藝,確是家傳,他家裡並不是甚麼名門。可是他年青時在 咱家鄉,絕對是個千中無一的人物。他是中過鄉貢的,應的還是進士科,你想 一想,一個漆匠的兒子,不靠半點人情關說,又進不了學館,能考上舉人,文 章之好,可見一斑。」   魏迎昭微笑道:「小子應秀才科,已自問是不自量力,果然落第。荊師傅 能中進士科鄉試,確是深藏不露。」   古常留道:「再加上他那無師自通的音樂長才,和那副外貌,莫說平民閨 女們成日盤算著怎麼引他注意…」古常留微一猶豫,「世家男子為他動心的也 大有人在。」   「這麼一個人卻不想做官。他說世道滔滔,字面上假情假義的太多,文章 看不出心聲,又說:『造漆器、吹笛子,這些上不了台面的玩意兒,才能直抒 胸懷,是直通到臟腑裡的真功夫。』   他喜愛四處行腳,中舉之後,跟鄉裡人說要進京應試,只有我知道他是到 名山大川玩兒去了,沒錢的時候停下來吹一曲笛子,討兩個賞錢,又朝下一個 驛站走。一個堂堂舉人,鬧得跟江湖賣藝似的落魄,不久消息傳回家鄉,他阿 爹也拿他沒辦法。他回家來,向老父說道:『三十歲以後,我回來繼承大人衣 缽,也好讓祖傳漆藝發揚光大,豈不甚好?』他是獨子,這麼堅持,他阿爹自 然沒話說。   可是二十二歲那年,他忽然就不流浪了,他說他在外地遇到了一個好朋友 ,這一世再遇不到第二個,那朋友行蹤無定,可是他倆約好了每年春秋,都在 家鄉碰頭,只有那人來找他,他尋不到那人。這麼著,他便老老實實地在家裡 住下,專心學造漆器,他的漆藝,也是自那時起突飛猛進。   幹這行的,若不加保養,身子都容易壞,更棘手的是,他父祖也都有這肺 臟易受損的病根子,到了一個年紀,忽然便阻塞了似地,時常吸不進氣,這病 根似乎也是血緣相傳,他的族人卻偏偏做漆藝營生。他的老父過不了幾年便不 在了。至於他的高堂,則在他幼年撒手人寰,那是為了咱們家鄉窮地方的疫病 。」   魏迎昭道:「荊師傅不到三十,便孤苦無依,為何…為何…」他很想問, 為何不及早求親,多生後嗣?   古常留續道:「他伶仃一身,又絕了仕進之念,地方上勸他上進的人卻沒 少過,就連作媒的也依然絡繹不絕。大家都在等他哪天改變心意,願意踏上應 考的正路,別要成天在那兒吹笛子。他對我說,以樂音抒發心志的樂趣,旁人 都不懂,可是世上有一個人明白,那人從不逼他做官寫文章,只要一起談論音 樂,便說不出的暢快。   我在荊契的老家見過那人四回,春分和秋分各兩次。你料對了,荊契屋裡 那漆像,正是那人的形相。只不過,那身千變萬化的白衣是神似了,那人的相 貌卻更加出塵。如說荊契的容貌身段是凡人當中的頂尖,那人簡直是…神仙一 般。漆像遠遠不如真人,遠遠不如!   據說,他們第一次在外地碰面,是在一座山的小徑之上,那人不知從哪兒 冒出來,喜孜孜地,劈頭第一句就說:『我最喜歡聽人吹笛了,你的笛吹得這 麼好,我在人間從沒聽過,以後你常常奏樂給我聽,好不好?』   這話甚是冒失無禮,我聽了荊契轉述,也楞了一下,這口氣和那人的文雅 形象更是極不相稱。可是荊契這傢伙啊,也是個疏狂人物,一聽便知那人是同 道,氣味相投,當即說:『這有何難?只要足下賞光,我還能專門為了足下譜 曲。』   那人說,甚麼足下足上,這麼生份,你喚我『屏日』就好啦。唔,廢話不 說,我聽你方才那一曲,抒發的是眼前叢山的縹緲霧氣罷?然而你曲中那雲霧 ,可不是山裡秀氣的煙嵐啊,你笛音壯闊,寫的分明是海上雲霧,是不是你曾 在海濱憩息,對那景色念念不忘,卻又不知何故,未能另行譜曲,畢竟不慎在 此曲中洩漏了呢?   荊契聽了,樂得手舞足蹈,他跟我說,他舞得差點從山道上摔下去。當即 答道:『在下日前路過海濱,在那兒住了五日五夜,瞧著海浪之上重重雲霧有 如高山,氣勢竟與海洋不相上下,當下便想譜成一曲。奈何尋不著好笛子,自 己手拙,又造不出一把,幾番試譜,曲調總是搔不到癢處,一氣之下擱置不理 。可是心裡遺憾,不管吹奏甚麼,也都想著那首未竟之曲,念頭壓也壓不下去 。』   那自稱屏日之人說道:『哪天你譜成了,我一定來聽。』二人談了一陣, 荊契拿起笛子來又奏了一陣,那人總能指出荊契隱藏的念想。如此一來一往, 天色就要黑了,二人一同下山,進了小鎮,荊契邀那人到客館飲酒續談,那人 卻說:『我得離開了,方才日暮我還在山道上逗留,已經壞了規矩。』   荊契也不問那是甚麼規矩,更沒問那人幹甚麼維生,為何憑空出現在山裡 ,反正二人投緣,管他規範啦、職業啦,盡是身外之物。那人又嘆著氣說:『 其他人的笛藝聽來聽去都無聊得很,只有你的笛聲能教我停步,這樣的笛聲, 我盼了好多年了。只可惜…我不能經常留在你身邊。』   荊契見他如此脫略形跡,也甩開世俗禮儀包袱,答道:『照我說,世上也 只有你能明瞭我笛音的真意。來,咱們說個日子地方相見,我備好酒菜等你來 ,到時你愛聽甚麼儘管開口,我就做你一個人的笛手。』   這話一出,便是許下了極重的承諾。以我對荊契所知,他這人很有古人竦 放之風,除非屏日的耳朵壞了,又或者他自己吹不動笛子了,否則一朝知己相 見,這承諾便一生都不會變改。在他心裡,倘若知音只有一人,那麼只為這一 人而奏,是再值得、再幸運不過的事了。」   魏迎昭低聲道:「荊師傅現下…的確是吹不動笛子了,實則他在病情惡化 之前,也早已…早已不復當年風采。」   古常留道:「人都會老。只是他倆許約之時,二人都是青春年少,又怎會 計及日後的衰老?我那日在船上與他重遇,暗地裡想,莫不是那位屏日君已經 辭世,否則怎會多年來都不再現身?我親眼看過他倆的,二人都是一派率真, 哪怕荊契身子垮了,笛子吹不好,情份當仍在,屏日君豈有反悔忘友的道理? 」   魏迎昭點頭說:「小子曾經也這麼想過。」   「但在那位屏日君無故消失之前,他倆是渡過了好幾年的愉快時光的。每 年的春分和秋分,晝夜等長,那人來到荊契家裡,二人坐在籬笆旁飲酒論樂, 荊契一邊說半年來的曲藝心得,一邊即興吹奏。說到默契領會處,有時甚至不 需言語,對望一眼便跳起來拉手相擁,酒菜都擱在一旁不吃。那彷彿要把對方 吞下去的親熱勁啊,我瞧他倆恨不得合成一體。」   魏迎昭問:「常留先生在聚會之時又奏甚麼樂器呢?」   古常留道:「不不,音律非我所愛,我去了也是打瞌睡,所以荊契只邀請 過我四回。上次社日笛藝賭賽,我應本地士人所邀,其實是躲在另一艘船上發 呆,不到荊契吹笛驚天動地,我也不會留心。我去了他倆的聚會,可不像荊契 那麼隨便。那人太神秘,我忍不住便要套問他的來歷。我問他:『府上何處? 』我聽不出那人口音,只因他聲音說不出地好聽,一聽便忘了去追究他究竟有 甚麼鄉音。那長相也絕美飄逸得過份,看不出是哪兒人氏。更奇詭的是,一年 一年過去,那人一點老態也沒有,見面時,也不像遠道而來,身上半個行囊都 不帶的。   那人回答我:『我的老家在很遠很遠的山裡,沒有地名。』我又問:『閣 下不像是遠途來此啊,何以一年之中只能見這兩面?』他說:『一年之中以春 分和秋分的氣候最為平和,寒暑陰陽之氣彼此持平,沒有甚麼非應付不可的變 動,是我最清閒無事的日子,自然是最好的相聚時機。』   這話答了等於沒答,都不知他弄甚麼玄虛。荊契後來私下對我說:『我知 你一片好心,怕那人懷著鬼胎來害我,這倒無須憂慮。你若是明白音律,即知 屏日解得出我的笛聲,絕非壞人。』」   「從哪一年起,那位屏日君便不再到訪了?那一年可發生了甚麼事?」   古常留搖首道:「不是,是荊契自己先告別了家鄉。某一年秋分,他似乎 得知了甚麼秘密,突然便下了決心。他在冬至後跑來找我,跟我說他要重新踏 上行旅之路,要遍覽河山,凝煉心血,譜一首曲子出來。   我說:『作曲?你天縱奇才,一天能譜三四首佳曲,何必遠遊?如今要離 鄉背井,生計又怎算好?』   他說:『我遇到了一個大難題。我要譜出一首吹奏起來能感應自然的曲子 ,要令得浮雲都為我留下來。』   我一聽他這癲勁非同小可,忙道:『你和那人清談音律,搞到迷昏了頭, 真把吹笛當作方術了?吹笛若有這麼靈,道士也不必畫符作法了。』   無論我怎麼勸說,也勸不到他回心轉意。他是個倔強性子,認為值得的事 便殺頭也要做到底。我問他,吹出那樣的曲子有甚麼好處?他的回話我一生不 會忘記,唉,因為我蠢,解不開箇中奧秘。   他說:『我現在才知,人間知己的金石之情,在雲彩看來都沒甚麼要緊, 雲說散便散,總不願長久停留,不明白人們何以能立心廝守。我偏不服,我要 用笛音將這心思傳到天上去,讓他…讓他瞧瞧,人間情到深摯,正與金石一般 長久。』   我又問他:『你那朋友再來時,見不到你,怎麼辦?』荊契說:『他允諾 我,無論我在哪裡,我一吹笛,他一定聽得見。』我不以為然,說這允諾未免 太過無稽。荊契很堅決地說:『有些事你不知情。他說能聽見,那就是能聽見 。』竟是不肯告訴我他倆那允諾的詳情。   就這樣,荊契沒再回到咱們的故鄉。我在老家待了幾年,又不死心上京應 考,依然落第。我流浪到了東都等待機遇,又因盤纏用盡而離開。」   古常留搔了搔頭,大概是想到魏迎昭也落了第,不好意思著墨科舉之事, 便輕描淡寫地道:「我自己一塌糊塗的功名路,那也不必多講,總之,最後我 來到這城裡教書,自己考不上,哪天教出個學生能考上也好。我真想不到荊契 也落腳此處,他的曲藝終於能令到風雲變色,我很替他高興,原來他當日不是 發癲,他的抱負是真有那麼回事。可他的模樣…我,我看了有些難過。我自己 相貌生得平庸,老醜也沒甚麼可惜。那麼瀟灑的一個美男子白了頭,駝了背, 卻教我分外淒涼。」   事情到此幾乎已全數解開,某些古常留不明瞭的環節,魏迎昭也已猜中十 之八九。他並沒對古常留說起荊契交待的話語,只說:「荊師傅交待我做一件 事。明日清晨,勞你照料著他,我要在屋外,替他等候一個人。」   「倘若,倘若他能捱過今晚……」古常留在案上敲著酒杯,沉吟之間不住 顫抖,竟將酒水灑了出來。「唉,他日間突然願意見你,和你說那麼多話,我 只怕——」   魏迎昭表情篤定,在古常留的手上拍了一拍,以示安撫。   「他一定能。這是他要做的最後一件事了。」 ***      天亮了。   魏迎昭徹夜不睡,他搶著替年老失眠的古常留料理病人瑣事。貴族郎君洗 滌起病人的食具臉巾,笨手笨腳,可是他堅持要做。   午夜,他在遠處水井淘洗器皿,心中想的是荊契所說:古人云,笛者,滌 也,笛的音質與旁的樂器不同,足可清滌世間萬物。他很怕這一次吹奏失敗了 便要令荊師傅抱恨而終。夜半不能練笛,只有反來覆去地揣摩。太陽升起時, 他衣服上沾染的露水尚未蒸乾。   朝陽之下,魏迎昭將那尊漆像端放在庭中。漆像的白衣還是那樣,有如琉 璃透明,又有瓷器的釉澤,隨著天候轉換色彩。這是個晴和的早晨,那白衣便 有如摘下一片雲來做成的。漆像的姿采永遠不變,不像造它的人,正在茅舍中 殘喘,莫說體面了,簡直是毫無尊嚴地在捱命。   魏迎昭橫笛口邊,默想著荊契往日的教導,吹出停雲曲的第一聲笛音。   青空依然蔚藍,庭院裡卻黯淡下來。漆像白衣一時亮、一時陰,彷彿被凜 冽的金笛之音反覆沖刷。遠遠近近的飛鳥都在急匆匆地振翼疾飛,往笛音散播 不到的地方飛去,要躲開這莫名而來的驚慄殺氣。   直至魏迎昭自己都心中發涼,覺得秋風殘忍之意逃無可逃時,眼前一花, 一團白色雲影忽地從高處掩近,撲落下地,化作一名青年。那與漆像極為肖似 的白袍青年斂袖站立,眼光直射過來。魏迎昭一見那青年,心中大震,笛聲當 即停了。   他頭腦中微微暈眩,那是見到世間所無之景色的震驚,無論景色是山是水 ,或者化作人形。目眩神迷之中,魏迎昭開始感到說不出地害怕,他不是怕這 青年的美貌,是恐懼著內心深處求死的意志。   ——有些景物美到盡處,令人一見之下不由得發出「此生足矣」的慨嘆, 一朝目睹了這樣的美景,雖死無憾!   青年像常人一樣背著雙手,站在庭中,白袍紋風不動。他對魏迎昭端詳片 刻,很乾脆地道:「不,你不是他。」   魏迎昭放下金笛。被那雙深谷幽潭般的眼眸直視,榮寵與惶恐交織,令他 直欲轉身逃開。   青年說:「你生得不錯。我聽見樂音,遠望你吹笛,還以為是他在此處, 這才過來。但是你不及他。」   魏迎昭道:「是,荊師傅少年時比我更為出色。」   「你笛藝很好,笛韻只有六七分像他。你倆何以笛韻相似?」   魏迎昭待要移開目光,卻做不到。心志被青年的逼人容光所搖盪,他勉強 克制,答道:「我向他學過笛,只恨時日不長。今日奉他之託,在此吹笛相喚 。」   青年問:「他在何處?荊契在何處?」   魏迎昭記起荊契的囑咐,知道不該放這青年進屋。可是他驀地裡明白了, 荊契不願讓屏日見到他臨終苟延的狼狽,然而屏日如願意相見,荊契只有無盡 歡喜。他決意違背荊契的託付,也要讓荊契含笑以終,於是說道:「他在屋裡 。他快死了,想見你一面。」   青年又問:「甚麼是死?」   「死就是魂魄前往黃泉路,肉身化作大千世界的一粒塵埃,甚麼笛曲你都 聽不到了。」   青年退了一步,面上慘然變色。魏迎昭忽見眼前雲氣轟然瀰漫,青年的身 影一下子變得極為模糊。明明二人身在低窪平地,卻仿似置身山頂。那整團雲 氣有如被颶風所吹,往茅舍捲了過去,一眨眼間穿過半掩的柴扉,撲進屋裡去 ,柴扉卻未被搧動半點。青年一進屋,庭院中的景物又重新看得清楚了。   魏迎昭站在庭中等待。他抬頭看去,自從青年降落地面,天上的雲彩盡都 凝定不動。   過了一會兒,青年從屋裡出來,身邊已沒有一絲雲氣,面上滿是迷惘。魏 迎昭此時已緩緩鎮定心神,只將他視作常人,直盯著他。屋中傳出古常留壓抑 的哭聲,魏迎昭於是知道荊契過世了,此後無人再來教導他,那些庸俗笛手誰 也當不起他的老師。他手中的金笛變得冰冷,身上的溫熱好像都湧到眼眶去了 。   青年來到魏迎昭身前。他絕美的面貌瞧不出傷心,只是白衣微微顫動。「 我只是…只是認不出他了。」青年低聲說,「我費了好大的勁,才辨認出他的 眉眼口鼻,那真的是他呀,怎麼變成這皺巴巴的乾癟模樣了呢?皮膚的光澤哪 裡去了?濃黑的眉毛怎地變成灰色了?我記得他嘴唇挺好看,別說笑起來,就 連抿唇奏笛都動人,怎麼變得又皺又垂了呢?」   魏迎昭搖了搖頭。年老色衰是人間定理,這又如何能說得分明。   「原來他沒忘了我,是我…是我認不出他。我只不過在世上到處晃了一遭 ,他怎麼變成這樣了?」   魏迎昭冷冷地看著這不知生老病死為何物的雲神,他只念著一個疑問,便 道:「他對你傾訴了甚麼沒有?他等了你半輩子,一定有很多話想同你說。」   「我沒聽見,」青年苦惱地說,「他沒有說一句話,淨是望著我喘氣,直 到再也沒氣可喘,然後,他便閉著眼睛一動也不動了。我想他是死了。人命真 是脆弱,不死不行麼?他那麼美好的人才,也得死麼?」   「時候一到,冥府鬼差催促,片刻也不得停留,管你才華高低,是帝王或 者走卒,都無分別!」魏迎昭輕輕揮動笛子,在空中打著節拍,替亦師亦友的 荊師傅縱聲唱起上古的輓歌。   「蒿里誰家地,聚斂魂魄無賢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躕!」   他反覆唱了二遍,傷悼之情隨著歌聲層層積疊,遙想荊契當年的風采,想 自己此刻韶華無限,他日亦歸塵土。歌聲未歇,眼淚已然滾落。   風聲穿過笛孔,帶來高低樂音一般的清幽嘆息,穿插在魏迎昭的悲歌裡。   青年一語不發地傾聽這輓歌,到魏迎昭唱畢,才說:「原來是這麼回事, 原來人間生死是這樣的。」   魏迎昭看見青年鮮亮的白衣頃刻間轉成了灰青色,很像是驟雨來臨前,那 種滿是水氣的沉重鉛雲。   「事情不對啊,他在江上吹笛那一次,我原也聽見的,待要下來和他相會 ,他的模樣卻不對,說話的聲音也不是我結交的那個荊契。從前他的聲音很好 聽的,我倆彈笛論曲之時,他興起而唱,我記得那歌聲又宏闊,又嘹亮,怎麼 倏忽之間,變得穿了十幾個破洞似的呢?」   凡間滄海桑田,終至肉身凋零,又怎會是「倏忽之間」?魏迎昭回思那個 初春社日的夜晚,荊契的笛聲招來雲中垂下的夜霧,只差那麼一些,差一些便 能在契闊之前再見一面,說兩句閒話。只是面貌已改,這青年從前尚且不肯長 留荊契身邊,等到吹笛少年成了一個衰病的老頭兒,他還願意為了那一曲,陪 荊師傅走完這人世一遭麼?   魏迎昭不忍去想,卻聽青年問道:「你是他的傳人罷?他變成這樣子以前 ,是否曾同你說甚麼?有沒有說起我?」   「他要我和你說,色身無常,他不知道你喜歡的是他少年時的凡身樣貌, 又或是他青春力盛時候的笛藝,可是這兩樣物事都不能長久。」魏迎昭道,「 只有這套曲,是他靈魂所寄。他說,人命會滅,相思常在。」   青年默然,似在思索其中的分別:壽命何其短促,思念又何其恆常?「你 再奏一次讓我聽。」   魏迎昭拭淚舉笛,從頭吹奏荊契的停雲之曲。曲子前段的淒切之音揚起, 庭中樹木枝葉搖動,青年身上的白衣簌簌而振,越拍越急。   青年喃喃地說:「他錯了,他以為曲子可以不朽,卻不知曲子若非他所吹 奏,便不算完全。你的笛藝很高,使我在曲調裡聽出他心中寄託;你的相貌也 挺好,差不多也就是他當年那模樣。可是,你…你不是他。而他…他不見了, 我沒有他了。」   魏迎昭停下吹奏,說:「不是只有雲彩會變化,人也會。然而雲消失了又 能重生,人沒了,就是沒了。」   「我沒想到他的模樣會變,更沒想到他的肉身會壞…我沒想過我會失去他 。」   在雲神看來,這樣登峰造極的曲子,就得襯那樣風華無雙的少年。可惜人 間不是這樣的,往往是曲子還在,少年卻老了。   魏迎昭不再說話,因為說再多也是無用。他橫笛又吹,此刻他唯有盡力將 荊師傅的曲子淋漓展現,因為荊師傅畢生都在盼望將這一曲奏給眼前這青年聽 。荊師傅是他暗自認了的老師,老師雖然不能再來指點他了,但這渺小又堅定 的希冀,總要替老師完成。   曲調轉到了肅殺之意停息後的安寧,魏迎昭像要將生命也交付笛音之中, 只求將荊契當日的曲韻吹奏出來:勸說浪跡天涯的意中之人停下,聽自己吹奏 一曲,說一年兩次相會太有限,何況我見到你已歡喜得忘了言詞,積累半年的 心事,哪堪盡訴?曲韻說著召喚知己共進杯酒的殷切,說,世上只有二人心照 的一點靈犀值得執著。   「如果我的笛音只有你能解,那麼我便只為你一人而奏。」雲神在山道上 碰見的那少年早不在了,只有這許諾留了下來。   青年的白衣漸漸轉為深灰,終於變得非常晦暗。魏迎昭從小在江邊長大, 很熟悉這種朦朧的暗灰:每到暴雨季節,江上的雲就是這顏色。   接著,曲調中的春愁轉深,魏迎昭吹的是金笛,能將春雷乍響那一段吹出 而不損傷笛子。可是他的吹奏犯了個失誤:春雨笛聲中,身旁樹葉片片飄落。 這段落原來沒有這麼悲傷,絕不應該催折花木的,老師若聽見了,定會責怪他 表現太過,但是魏迎昭抑制不了自己的心緒。魏迎昭的造詣已經做到了荊契所 言,以笛音感應自然,他卻半點欣喜之情也無。   笛聲中的春雷響起之時,在遠處的空曠江岸之上,電光也一齊劈落。   庭中那尊雲神的夾紵像同時破裂,有幾枚碎片落到魏迎昭腳邊。緊接著雲 氣再度從平地湧起,化名屏日的青年一剎那捲入雲氣之中,直衝上天。漆像的 碎片被他在空中揮袖一一收去,過不多時,又紛紛墜下地來。一如俗塵情緣, 哪怕在人間多麼深重,身為雲神的他竟是帶不走一點。   急雨嘩然降臨。哀傷凝聚在雲神的白袍上已久,這時終於傾瀉而下。 ***      天上的雲很喜歡聽人吹笛子,能叫他停留半晌的吹奏卻不多。有這麼一天 ,在不知名的叢山峻嶺,一位落拓山河的少年,憑一縷笛聲將善變的雲召下來 了。只有荊契的笛音能教雲甘心打破規矩,降臨人間,也唯獨化名屏日的雲神 能指出荊契隱晦的心曲。他們俱是彼此眼中的唯一一人。不同的是,雲神看這 世界,是用千年去丈量;人只能一天一月地計算,在當中刻下記號,有的記號 叫做祭神社日,有的叫做節氣。   有時,很短的光陰也能令人們記一輩子。例如十九歲的夏季,短暫得在魏 迎昭的人生裡算不得甚麼,他卻可以從此認定荊契是他的師尊。每當吹笛令得 滿座賓客痴狂,他就想起老師伸著枯皺的手比劃,將無形樂音譬喻為山水煙霞 等等可見的具象,活靈活現地描繪哪一曲該當如何抒發。   可是那一雙手,雲沒有認出來。因為吹笛人為了譜出顛峰一曲,好留住他 ,在江湖之上漫遊,也在漫遊中憔悴。吹笛人遍歷山川,換來世間無倆的笛藝 和笛曲,卻無力將之合而為一。   雲自己很善變,卻不知人的變化才大。瀟灑的少年會變成衰邁老者,活人 會變成塵埃。   後來曲子由魏迎昭流傳出去,許多傑出笛手爭著顯本領吹奏,藝匠們也把 造笛看作挑戰,何時、何地生長採收的竹子,最能體現曲韻而不破裂?每當有 人奏這樂曲,奏到精彩處,聽客會感覺江上的雲影略略停留,抬頭一望,果然 見到聚散無定的雲朵停駐在天際,那些雲有時像坡上的羊兒,有時像山峰,有 時像紡綞上纏繞的棉紗,它們好像都在傾聽,形狀也不再變動。於是聽客們讚 揚吹笛之人道,果然是絕世曲藝,連江上行雲也為之遏阻。   他們不知道那是雲神屏日在停步回憶。屏日聽得入了神,一時竟忘了幻化 形貌。很久以前曾經有個凡人也這般吹奏,雲神不斷不斷地在人間笛手當中尋 找同樣的影子,只是再也找不到。   因為縱使他找過千秋萬代,等候過他的也只那一人。人命霎眼消逝,每一 條性命卻也獨一無二,這些,雲本來是不明白的。那人曾經灑脫縱肆、顧盼風 生,卻也轉眼老病,不過數十年,肌膚已生滿皺紋,嗓音千瘡百孔,唯有將短 暫遇合譜成流傳百世的樂曲,用匆促人間的技藝,去追趕江上雲彩的無邊歲月 。   自從荊契的聲音在世間消逝,沒有誰再老實不客氣地把雲神喚作「屏日」 了,好像呼喚一個尋常人間的知音那樣,好像呼喚了便能教這位知音停在田籬 之上,殷勤把盞,共飲一杯鄉野人的薄酒。人的性命很短,短到可以許下終身 不渝的信約,然而,也是短到讓浮雲把握不住。白雲蒼狗不過幾番變更,那曾 經許諾只為知音一人奏樂的青年笛手,已經衰疲得讓雲神認不出。   雲神不希罕別人來吹奏這套曲子,只是自從荊契溘然長逝,他每一聽見曲 調揚起,總不自禁地要停下來。   ——現在我才明白,人世苦短,知音寥落,你只是想我為你多停留一剎。       〔全文完〕 -- 鮮網‧耽美專欄Φ歧路中途:http://tinyurl.com/79bgyeu BG文專欄Ψ明日陰晴:http://tinyurl.com/756xfed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92.236.42.56
emona:QQ...可憐的荊師傅~~ 02/17 09:47
shinyisung:屏日也很可憐啊,才懂了一些就再也沒機會為那人多停留了 02/17 11:44
我就是想寫這種錯過...到頭來也不能說誰有錯
yoyokiki:果然最後一回超級賽亞人爆字數了 XDDDD 02/17 21:48
囧囧囧
DoDoisSocold:推推 QQ 02/17 22:52
謝謝>///<
phaiphai:為了上中下寫完而讓下爆了超大的字數! XDDD 02/18 00:21
phaiphai:春雷的破壞力真是...... 02/18 00:26
因為總覺這種「偽童話」不應該寫太拖.... XD
zhuminghui:T.T 02/18 00:29
拍拍,話說人類和自然現象戀愛很難不寫成BE... Orz ※ 編輯: larva 來自: 92.236.42.56 (02/18 10:52)
avocat:好喜歡雲神!!! 人至少至始至終完成了自己的意志,雲神卻自 02/18 17:10
avocat:始自終處在錯誤的時間和位置... 02/18 17:12
(羞)謝謝喜歡 (屏日:人家喜歡的是我,作者湊甚麼熱鬧…) 我也好喜歡你的說法 :) ※ 編輯: larva 來自: 92.236.42.56 (02/19 01: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