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絕口不提在白河之關的插曲,至於男人,自始自終都一副沒事人的模樣。
兩個月後他們抵達了出羽,比預定時間還要遲上十多天。
「有推薦信嗎?」軍官露出兩排黃板牙,濃烈的氣味在對話時不斷噴出,繫好馬回來的男
人見他整個人幾乎快要貼到少年身上,便不著痕跡地切入其中。
「不好意思,我們沒聽說需要什麼推薦信。」
「既然如此那就沒什麼好說了。」軍官瞥了他一眼,顯然覺得掃興。
男人攔下身後蠢動的少年,「可是我們打大老遠地跑來投效武田大人,總不能空手回去吧
?能否請您再通融一下?」
軍官一雙豆大的眼珠在他們身上來回打量,鄙夷之情溢於言表,「每天都有成千上萬的人
說要投效主公,可不就是一群混吃騙喝的乞丐嗎?沒推薦信的話一切免談!這裡可不是收
容所!」
就在少年忍無可忍之際,男人突然把軍官拉到一旁。「小人想這些應該足夠長官買點樂子
吧?」
「呵呵,還是你這小子上道。」軍官與男人交換了個眼神,滿意地拍了拍飽滿的肚子。
少年瞪大眼睛,男人沒理會他。
過沒多久,便有人前來通知他們辦理報到的手續,少年是很不滿,但礙於無法當場發作只
好壓低聲音道:「你不該這麼做。」
「有錢使鬼好推磨,瞧,這不就進來了?」男人吹了聲口哨,左手扣在刀柄上走得很是大
搖大擺。
「國有國法家有家規,他們既吃公糧又怎能私下受賄?我以為腐敗的只有幕府中心,沒想
到理應匡正輔助幕府的守護大名居然也縱容手下如此目無綱紀——你、你幹什麼?」少年
拉開男人摸上額頭的手,火大至極。
「很好嘛,也沒發燒。」
「少跟我嘻皮笑臉的!」
「唉,實在不是我愛澆你冷水,只是奉公守法的人不是已經前往極樂世界就是還沒出生,
在這個窮到快被鬼抓走的年代,羞恥心可以當飯吃嗎?」
「就算這樣你也不該跟他們同流合污!」
「天地良心!小的只是過路財神,可是什麼骯髒活都沒幹!」男人高舉雙手一臉無辜。
「那我問你,那筆錢是怎麼來的?你不是窮到快被鬼抓走了嗎?」
「你真想知道?」男人撓了撓頭有些欲言又止,少年忽然意會了過來。
「難道你偷了我錦袋裡頭的錢?」
「會還你的啦!我保證等我發達之後絕對會連本帶利還你!」男人雙手合十忙著討饒,少
年卻推開他絲毫不予以理會。
他計較的不是那些錢,他心寒的是他一直在說服自己京都以外的空氣或許不會那麼污濁,
誰知道,只要是有人在的地方,到哪裡都一樣。
他問過自己為什麼一定要來出羽?他對武田的認識可能還不比男人來得深入,究竟是為什
麼?
答案,隨著步伐愈加清晰,他原來只是因為出羽是離京都最遠的地方、是最不受人矚目的
地方。
十六歲那年,那個人終於答應替他加元服,他知道之後開心了好久甚至好幾個晚上睡不著
覺。
誰知道儀式當天,他的觀禮者只有幾名老面孔的侍女。他望著一室冷清告訴自己不要介意
,至少那個人沒有失信,他是真的來了。
但一句父親卻讓那個人的手僵在半空中、讓那個人已放下他解開的髮,狼狽逃了出去。
「姪少爺,您得改口喊伯父,不然會給老爺添麻煩的。」他想追出去,一名較為年長的侍
女卻拉住他表情好生苦惱。
他就這樣散著髮不斷張望著門口,但一直等到日落西山,那個人始終都沒有回頭。
這些事情他至今仍記得一清二楚,既然那個人無法給他一個名分,他會憑自己的力量奪回
它,因此他才下定決心要在這個貧瘠的小國堂堂正正站起來。
為了讓那個人承認過去的錯誤,即便必須賭上最寶貴的東西,他也在所不惜。
※
「文官右邊,武官左邊,留下資料後自然會有人領你們走——」
少年從男人手中接過行李,一逕的沉默終於有人忍不住先開口了。
「太沒人情味了吧?居然連句再見都不說?」
不經意的相視宛如一輩子那麼漫長,少年脫下斗笠遞給了他。
「就這樣?」男人唇邊泛著笑,趕在少年轉身之前一把握住他的手。
「我會去找你的,要等我喔!」
「喂、那邊那兩個動作快一點!還讓老子等你們嗎?」
少年輕輕掙開他的手,男人目送他的背影離去,默默收起的掌心,彷彿還殘留著餘溫。
※
堂上燈火通明,席間杯觥交錯。
一個月後,在與清原軍開戰的前夕,少年終於見到了出羽的守護大名。
武田軍與鄰國素來不合,雙方經常為了一些薄物細故大動干戈,這般經不起人挑釁的性格
,也是他加入幕僚之後才得知的事。
「主公,清原軍又犯我方邊界——」
「嗯……」
「主公,月山最近頻有山賊出沒,附近百姓飽受煎熬,還請主公速下定奪是否發兵剿匪—
—」
「至於此事……」
少年坐在末席聽著此起彼落的聲音。
武田永宗擁有一張嚇人的容貌,濃密的虯髯幾乎遮去了那張肥厚的嘴唇,一雙銅鈴大眼,
瞪人的時候還頗有幾分煞氣。
儘管魁梧壯碩的體態讓他說起話來多了幾分分量,但整場餐敘下來,他並沒有從他口中聽
到任何具有決策性的話語。
他的「主公」搔了幾下鬍鬚,不善思考的眼神直接眺向安坐於首席上的青年。
「橘卿,說說你的看法。」
那個人名叫橘香川,據說這三年間對清原軍所發動的攻擊全是他一手策劃。
他的頭髮一絲不苟地攏在揉烏帽子底下,露出襟口的灰色單衣搭配著藏青色的外褂,冷硬
的色彩就像他這個人,少了幾分親切的人情味。
「臣下認為要挫清原軍,勢必得先攻下鶴岡。但鶴岡外圍有東有羽黑山、南有月山、西有
湯殿山為屏障,怕是易守難攻……」
「唉,清原良基這個老傢伙還真是讓人頭疼啊!橘卿,要破清原軍你難道沒有更好的辦法
?」
「有,就是攻下那三座山頭,徹底截斷清原軍的後路。」
橘香川話才說了一半,對面一名蓄著山羊鬍的男人便率先發難道:「橘大人您在開什麼玩
笑?拿下湯殿山還有可能,可是您剛才沒聽見山下先生說嗎?月山如今有山賊據山為王,
我方光是要撥出兵力圍攻清原軍就已經很吃緊了,哪還有餘力去對付山賊?」
「盤據在月山上的只是山賊又不是軍隊,誰說我們一定非得對付不可?」
「這話是什麼意思?」
「既不是軍隊便沒什麼軍紀可言,對於山賊,我方可以招降可以利誘,總是會有辦法逼他
們下山的。」
武田像是聽出了興致,催促他把話說下去。
「直接遣派使者前去招降的話,風險太大了,所以——」
「主公,對付難纏的山賊,正所謂『兵貴於精』,我軍只需要派遣一名可擔此大任的將士
前往臥底,待時機成熟,便可一舉拿下月山。」
橘香川話一說完,原本置身事外的少年竟在一杯溫酒過後走出座席,他步上通道,跪拜了
他首次效忠的對象。
「橘大人的提案固然神妙,但臣下尚有一計可縮短我方回軍速度,還請主公容稟。」
「哦?你看著眼生,叫什麼名字?」武田托著腮意興闌珊道。
「臣下名喚雪舟。」無視四周的交頭接耳,少年伏地報上名字。
「無名小輩,這兒是你大放厥詞的地方嗎?」
「嘖,只不過是名末席謀士,也敢公然質疑橘大人?」
「這小子來路不明,說不定沒安什麼好心眼——」
「都給我閉嘴!」這一喝讓眾人頓時噤若寒蟬,武田推開斟酒的侍女,顯然階前的少年更
吸引他。「把頭給我抬起來。」
少年十指併攏平貼在大腿上慢慢仰起了脊樑。突如其來的靜默充斥著各種猜測,在場甚至
還有人倒抽了口冷氣。
他不想知道此時映入他們眼中的究竟是怎樣一個形體,他逼迫自己忘記屈辱的藍眼、逼迫
自己提出身為一名幕僚理應克盡職守的勇氣。「臣下雪舟,日前才投入出羽,今日有幸得
見主公,還望主公不吝鞭策。」
「你剛說你有比橘卿更好的提議是吧?說來聽聽。」相對於其他人的大驚小怪,武田的反
應可要冷靜多了。
「是的。臣下以為,與其會同臥底裡應外合拿下月山,還不如派人煽動山賊攻打鶴岡。」
「喔,這個計策聽起來倒是挺有趣的……」
「當然,單憑山賊的力量根本就不可能攻不下鶴岡,可是就算攻不下鶴岡,至少可以消耗
山賊的元氣,如此一來,日後要想拿下月山肯定不費吹灰之力。再者,若反間之事進展順
利,擅長突襲的月山山賊想必也會對清原軍造成困擾,我方或許可趁清原軍焦頭爛額之際
以湯殿山的軍隊為主力,另外遣一支奇兵繞道羽黑山夾擊鶴岡,加諸三方火力,臣下敢擔
保鶴岡必為主公囊中之物。」
「橘卿,有人替你的意見做了些補充,你以為如何?」
橘香川閉了閉眼,好半晌兒才開口道:「雪舟君著眼於大局,心思縝密,臣以為,此計未
嘗不可行。」
武田撚了下鬍鬚,令侍女賜酒給階下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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