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家當就這些嗎?」伸手接過少年的包袱,自稱是朋友的男人臉上寫滿了疑惑。
「就這些,我把所有的東西都帶上了,路上興許用得著吧?」
趁天色明媚,男人才瞧清楚少年的長相。若說老天爺不公平,也真偏心到了極點。
除了那對引人注目的眼睛,無可挑剔的外貌身材高挑纖細卻又不流於女子的柔媚,儘管穿
著相當輕便也遮掩不住那身高貴超群的氣質。
話說回來,光憑衣上薰香與紋飾他也敢斷定少年出身非富即貴,然而依他這般人品遊走在
外至今尚能安然無恙,除了走運之外他也想不出第二種可能了。
當男人與坐騎雙雙現身之際,少年本來還有些期待的臉龐頓時只能夠用「心灰意冷」來形
容。
「別瞧牠這樣,人家過去也曾經是匹千里馬,只是受了傷沒能即時治療所以——」
「所以你打算『牽著牠走到出羽』嗎?」
男人搓著冒出青髭的下顎,「用走的也沒什麼不好,反正又不趕時間,沿途的風景說不定
還很不錯呢!」
「算了,我看我們還是各走各的吧?」
「誒、不是說好了嗎?你怎又變卦了?」
「我不像你那麼多時間可浪費。」
「時間不是差不多嗎?我也是要去出羽啊!」
「這樣吧?乾糧跟飲水我分你一半,有緣的話就在出羽見。」
「不要。」迎上那雙不可置信的視線,男人再次強調。「說好一起走的,做人要言而有信
不准你反悔!」
「我什麼時候答應過你了?」
「就昨天晚上而已,你還真是貴人多忘事——走啦!不管是衣服毛毯還是煮飯會用到的東
西我都已經打包到馬背上了!要是你還覺得沒效率的話,大不了我帶你走捷徑!」
「你不也是初來乍到,會知道什麼捷徑?」
「嘿嘿,這端看個人修為了!別看我這樣,我的直覺可是比狗鼻子還靈。」
「鬼才信你。」
「你也真夠古怪的了,有人不當偏偏要當鬼——」
「喂!」
※
傳說室之八島的白魚不可食,可是比起觸怒神明,他更擔心的是一旦惹毛那個傢伙,那臉
陳年冰霜可能會比禁忌之魚還要令人難以下嚥。
「對了,你為何會想去出羽投軍呢?」男人翻過魚身,慢條斯理挑去上頭沾黏的灰塵。
「不關你的事。反正一到出羽,我們就各奔前程。」
「我們好歹也有過同路之誼,想不到才過了一個多月你就已經迫不及待想和我拆夥了嗎?
」
「要真這麼想,還會和你坐在這兒嗎?」少年沒心情同他抬槓,好些日子沒進葷食,燒烤
的魚香讓他的食慾為之一振。
「如何?味道還不錯吧?」見他吃得津津有味男人也笑開了眼,少年之前甚至還堅持不吃
他給的東西,理由是有次他好不容易逮到一隻野兔想和他分享,他居然怒罵他殘忍還逼他
將到嘴的肥肉放生——
打從那天起,端到少年面前的食物再也沒有出現過完整的形體。他每天絞盡腦汁為的就是
編造菜單,要不這樣早就餓成兩具白骨了。
話說回來,今晚的魚對少年是很大的突破,沒聽見他嫌棄肯定是合他的胃口了。男人看著
高興又拿了一串給他,「好吃就多吃點。」
「這是什麼魚?味道挺特別的。」
「白魚。」
「什麼?」少年不自覺拔高了音調。
「就白魚啊!室之八島的名產。難得造訪寶地,豈能錯過佳餚?」
「白魚怎能吃?白魚相傳是神魚,你竟敢褻瀆神靈?」
「神魚又怎麼了不起了?還不都是水裡游的?能夠祭拜我們的五臟廟也是美事一樁……眼
睛別瞪這麼大,吃都吃了,餓著肚子去見神靈就算有心謝罪也不會得到原諒的。」
「真是強詞奪理,我怎會跟你這種沒有文化的莽夫走在一起?」
「我是沒有文化啊!但至少我懂得向現實低頭,才不像有些人就算滿腹經綸卻連『感恩圖
報』這四個字都不會寫咧!」
「你——」他說得沒錯,這一路上若沒有這個人他可能早就餓死了……是理所當然的同伴
讓他以為旅行很容易,他沒料到通往出羽的路竟如此漫長,他當初其實只是想流浪到一個
最遠的地方重新開始,殊不知所謂的獨立卻必須面臨許多始料未及的考驗,男人的指責讓
他啞口無言了。
「怎麼?才讓我發幾句牢騷就受不了了嗎?你終於知道這一路上我有多收斂了吧?我可是
有過三天三夜不眠不休暢談的記錄喔!」
男人嘻皮笑臉地扣住他的手硬是把他拉回原來的座位,方才的爭執彷彿不曾發生過一樣,
他移開視線避開尷尬的對望。
「我聽說……出羽的守護大名好像是叫武田什麼的……」
「武田永宗。」
「喔,原來是叫武田永宗啊!還真是個毫無特色的名字……」男人咬了口魚肉口齒不清地
說道。
他斜了他一眼,「連投奔對象的名字都記不得,你難不成只是一時興起?」
「是這樣沒錯啊!反正都進東山道了,順道繞去出羽看看也沒什麼損失。」
「順道?」
「之前不是跟你提過嗎?我的行跡遍佈全國,沒有一個地方是去不得的。哎呀!烤焦了—
—」男人一心搶救火堆中的烤魚,絲毫不在意他的異樣。
「你邀我同行該不會也是臨時起意吧?」
「臨時起意好啊!人生要是被計劃綁住的話豈不苦死了?」男人發揮天生節儉的本性,一
口將烤焦的魚肉跟魚骨塞入嘴裡。
「原來你一直在騙我嗎?我還以為你——」
「我哪有騙你?不管最初的動機是什麼反正最終目的地都是出羽不就好了嗎?」雖然不懂
他為何而激動,不過這次肯定也是他的問題。不過黑鍋背一次是背,多背個幾次不曉得能
不能稍微減輕一點吃掉神魚的罪孽呢?
「哎喲別這麼快跟我劃清界線嘛,真要斷也等到了出羽之後再說嘛,接下來還要趕路,你
打算跟我冷戰到底嗎?」
少年不看他,火光照射不到的側臉更多的是對自身的惱怒,感覺衣角又被扯了幾下,他終
於回過頭去。
「跟你說聲抱歉夠嗎?等到了出羽恐怕還得請你關照呢!你不會棄我不顧吧?」
男人的表情可憐兮兮得讓他忍俊不住。「如果你找路的功夫也跟耍嘴皮子一樣厲害的話,
這件事就算了。」
「這麼說可就打擊人了,從出發到現在也不過就走錯幾次而已。」
「是啊!從出發到現在也不就過了一個多月而已,閣下的成績算是很驚人了,牽條狗都比
你的直覺受用。」
「嘖、能來到這兒已經很不容易了,做人要懂得感恩圖報知道嗎?」
少年沒接話,不過微瞇的雙眼像是噙著笑意,男人望著那側臉,竟怔怔出神了。
「喂——」
「嗯?」男人及時收回視線,若無其事地迎上他的視線。
「老被人家這麼叫的感覺如何?」
「什麼意思?」
「叫了三、四十天的『喂』還不膩嗎?」
「你到底想說什麼?」
「你說『名字』這種東西到底意味著什麼?」
「你覺得它有意義它自然就價值非凡。」
「是嗎?」
「當然啊!」
他陷入沉默,任憑橘紅色的火焰在眼前吞吐,只覺得腦中一片空白。
「我無意探究你的隱私,不過我在想,當初幫你取名的那個人,肯定也是對你懷抱了夢想
。名字對一個人而言不僅僅是個代號而已,包括珍貴的回憶在內,都需要被好好對待——
」
「想不到你會說出這麼有哲理的話來。」
「嘖,你這傢伙一逮住機會就會損我——」
看見平常八風吹不動的人居然也會臉紅,他忍不住笑了出來。
那一晚,對男人而言印象相當深刻,少年拿起半截樹枝在地上畫了幾下,銀白色的月光穿
插著火花在地上躍動,淡淡映出了「雪舟」兩個清秀的字跡。
※
越深入山道暴雪越盛,來勢兇猛得令人睜不開眼睛。
「要不要先找個地方避避?」即便是男人也走得相當勉強,回頭看見少年張大了嘴,但風
聲顯然已經蓋過他的聲音。
他當機立斷折回去,趕在對方開口之前直接脫掉頭上的斗笠蓋住他,用力綁緊繫繩。
「我不要戴這種東西!」
男人直接拍掉他的手板起臉道:「還有時間在乎外表嗎?先想辦法加快你的腳程吧!」
一路上,他總是找盡藉口停下腳步等少年跟上來,一頂斗笠雖然起不了什麼作用,但至少
能幫他擋去部分冰霜。他是個粗人,天生拿吃苦當便飯,可是人家不一樣,一張小臉凍得
紅通通的,顯然是他這個朋友照顧不周。
日落之前,他們終於通過白河之關。根據向路人打聽到的情報,最近幾天剛好有人趕集,
運氣好的話或許可以趁機補充一下水糧。
一入平原風雪減緩許多,沿路也熱鬧了起來,少年嫌斗笠礙事想摘下,但卻被男人一口阻
止了。
「還是戴著吧!你嫌行李不夠多嗎?」
少年白了他一眼只覺得他小氣,但還是乖乖戴著然後就著一身狼狽隨他晃進市集。
※
等他抵達出羽就是他伸展手腳的時候了,他發誓,一定會讓京都那些人刮目相看!
「發什麼呆?菜都快涼了……」
回過神來,男人正拿著筷子敲打盤緣,他佯若無事避開那雙目光。
「在想什麼?」
「沒什麼。」
「莫非是因為分手在即,開始有點捨不得我了嗎?」男人托著腮,含笑的口吻聽似輕浮但
眼神卻又不是那麼一回事。
「少自作多情了。」少年解下斗笠拭淨雙手,才朝某一盤菜伸出筷子,四周的交談聲忽然
大了起來,讓他無法再有進一步動作。
「你瞧那個人……眼珠子居然不是黑色的欸……」
「真的欸,可是看他的打扮……咦,是故意學我們穿的嗎?」
「應該是……我聽說有些西洋人也會穿我們的衣服……」
「你怎麼知道?」
「我聽我親戚說的,他在南方做生意動不動就遇到西洋人……不過他跟我說西洋人都長著
一頭金毛紅毛,可沒見過黑髮的……」
「其實如果不看那對玻璃眼珠的話,他長得還跟我們挺像的……」
「哪裡像啊?你這個醜八怪!不過……你說會不會是『那回事』啊?」
「什麼?跟西洋人欸!南方人都這麼沒節操嗎?」
「我說你義憤填膺個什麼勁啊?只要有錢都是大爺,有機會你也去見識見識?」
「虧他那張臉長得那麼漂亮原來也不過是個雜種……真是的,怎麼有勇氣活下來啊?」
「喂、我說你!菜都涼了沒一道是你愛吃的嗎?」男人像是看不慣他這般猶豫不決自作主
張幫他夾了幾樣到碗裡,但他卻一口也沒動,只是低著頭,連眼睛都不敢抬起來。
※
樹上的白梅盛載不住雪的重量落了一地,男孩蹲在地上拼湊著碎落的花瓣,瘦小的身影乍
看之下也像極了含苞待放的花蕾。
「姪少爺的容貌還真是特別——」
「噓。」
「怎麼了?」
風聲倏地停了,男孩回頭只看見兩名額頭畫著蛾眉的侍女躲在角落。他聽不見她們之間的
竊竊私語,又轉過頭去繼續手上的遊戲。
「聽說姪少爺是老爺帶回來的親戚?」
「是啊。」
「既然是親戚,眼睛的顏色怎麼跟人家不一樣?」
「聽說是跟異邦的女人生下的。」
「老爺那親戚也真夠古怪的了。」
「你小聲點兒可別教人聽見,我會挨罵的……」
「反正是夫人當家有什麼關係?話說回來琉光少爺的出身可就高貴了,北條家好不容易盼
到一個兒子,將來肯定全靠他了——」
※
「怎麼了?」
肩膀突然遭人拽緊,他的臉色不禁有些蒼白。
「再不吃老闆都要收攤了!需要我餵你嗎?」
推開湊近跟前的食物,少年閉了閉眼。他難道都沒聽見嗎?那些聲音是何等刺耳,彷彿要
把他整個人凌遲致死一般。
「趕緊吃飽好上路!我可不想今晚又露宿荒郊野嶺,這天也怪冷的……」男人兩手交叉縮
在脥下自言自語,像是整間店只剩下他們兩人似的。
當店裡的人潮逐漸散去,少年還是盯著膝上的手指毫無進展。男人直接掏出錢丟在桌上,
抓起斗笠蓋住他的頭之後拉他走人。
「沒胃口的話就別吃了,我讓老闆打了些菜,我們帶在路上吃。」他拉著他的手走出小店
走上大街,頭也不回地奔向一個驛站。
「你用不著這樣!」不曉得是打哪來的力氣,少年掙開他的手大聲吼道。
男人站在原地看著他負氣別開臉,忍不住歎了口氣。
「你別管我。」
「歪了。」
納悶迎上的視線,男人已經擋在前頭幫他扶正斗笠重新綁好了繫繩。
「瞧你連張斗笠都戴不好……要是真的不管你,那還得了?」
男人繼續喋喋不休,囉唆到他是為了什麼而生氣都給忘了。
他沒聽清楚他後來還說了些什麼,只是閉了下眼,不經意拂過臉頰的溫度竟讓他把這股委
屈又嚥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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