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換個名字便能擺脫長年的夢魘,他願意一試。
他確實…也已經從那不堪的過去走出來了不是嗎?
「琉光公子。」
當他這麼喊出聲的時候,男孩那雙明亮的眼眸彷彿蒙上了塵埃,他一步一步走了過去,以
著最自然最生疏的方式,以著雪舟的身分會見了他同父異母的弟弟。
男孩釘在原地沒動過,加賀清原的庭園沒有京都北條家來得大,但置身之中的人卻無助得
近乎渺小,他走到跟前,任由微風散開了衣上的薰香。「雪舟來遲了,還請公子見諒。」
當冷香拂過胸臆時,男孩仰起頭眼底溫溫潤潤,他注視著他好久,好久之後才想起應該招
呼來客入座趕緊讓人佈上茶點才對。
「自上回晚宴別過,公子可好?」
「好。清原大人呵護備至,琉光受之有愧,還請雪舟先生代為轉達。」男孩尾隨入座,勉
強擠出了一絲笑意。
相隔兩地之時不覺得,爾今再會思念竟排山倒海而來,以至那天夜裡失了態,以至被拒於
門外後他狠狠哭了一夜。沒察覺自己的視線移不開雪舟,他斟酌著話題,就怕一個不慎會
讓好不容易促成的談話中斷。
「我聽說清原大人向武田軍開戰了?」
「僥倖小勝而已,加賀若再不走出去也只能坐以待斃了。公子落居多日,想必也很清楚清
原家的苦處。」
「有什麼是我幫得上忙的嗎?」
那般懇切的神情讓雪舟想起了過去那個總是拉著他衣角的小男孩,他抿了口茶,不著痕跡
地錯開了視線。「與其說是請求琉光公子援手,在下更想知道北條幕府究竟對大名之爭抱
持何種態度?倘若加賀的存亡對幕府無關緊要,我家主公也可為了保全無辜將士及百姓的
性命,對武田拱手獻降。」
「怎可能無關緊要?正因武田之勢已危及中央治權,幕府大人才特意囑我出使加賀。」
「既然如此,公子有何對策嗎?」
「幕府有意兵援,但清原大人那邊似乎有所顧慮……」
「倘若不是兵援,而是以同盟之名呢?」
「同盟?」
「不錯,以對等的地位簽訂盟約協同出兵,若幕府大人同意如此做法,清原家願意承擔起
捍衛近畿門戶之責。」
「這、恐怕有困難……」
「只要琉光公子願意配合,在下有絕對把握讓幕府大人點頭。」
「可是……」
「等戰事平了,在下自會陪公子進京向幕府大人請罪,請公子放心。」
「你的意思是?」
雪舟深深一禮,不管男孩為何而激動,他要的只是一個結果。「只要公子能夠襄助加賀度
過眼下難關,事成之後無論是何要求,在下都沒有第二句話。」
「雅哥哥……」
「公子似乎又叫錯人了。」
迎上那臉歉笑,男孩咬住下唇忽然說不上話。
「那個雅哥哥要是知道自己被公子這樣惦記著,肯定會很開心吧?」
「是這樣就好了。」即使不能相認也想要把這份心情傳達出去,男孩走出坐席來到跟前,
幾年不見愈發抽長的身高讓雪舟不禁細了眼。
「雪舟先生有所不知,雅哥哥離家很久了……這些年,我很想他也日夜盼著他,可以教教
我嗎?到底得怎麼做才能讓一個人回心轉意?」
雪舟沉吟了會兒,才道:「要一個人回心轉意並不難,難的是現實的磨難……倘若回心轉
意了也得不到原諒,那個人也只能一直錯下去了。」
「什麼意思?」
望入那雙漂亮的黑眼,雪舟忍不住摸了摸他的髮,「沒什麼,突然有感而發罷了。也許那
個雅哥哥有想過要回家,也許是被擋在半路上回不去也說不定。」
「我想要雅哥哥回來……只要他能回來,要我做什麼都可以……」
男孩說著說著沒了聲音,他永遠都不知道,當他低下頭去的時候,凝望著他的那雙眼也跟
著黯淡了幾分。
「那個雅哥哥有你這樣的弟弟,還真是教人羨慕……」
雪舟的聲音輕得幾乎遺失在風裡,儘管眼前那副細小的肩膀微微發顫,他也只是看著,連
趨前一步安慰他的勇氣都沒有。
※
「終於讓我等到你了!」
沒想到玄關上有人,晚歸的雪舟吃了一驚,待辨清來客面目,他吹熄燈籠逕自走進了屋內
。
「你最近都很晚回來嗎?白天見不到人也就算了,夜裡好幾次來也都撲空,都在忙些什麼
?」
「還能忙什麼,不就那些事。」雪舟避重就輕,趁隙閃入屏風換下了冠服,赤染見他穿著
浴衣開始張羅盥洗用具,順手將木盆遞給了他。
「怎不在屋內洗洗就好?」
「很晚了再張羅這些麻煩,去大澡堂就好。」
「我也一起去吧?順便找你談點事。」
「你還真有事要找我?」
「就算沒事也想跟你聚聚啊!明明同住在一個屋簷下,但卻老見不到面,探監都沒這麼辛
苦呢。」
「說什麼啊你……」收下滿是哀怨的一眼,板著臉的雪舟終於笑了出來。
當兩人漫步於月色下,他忍不住張望起前方偉岸的背影。歷經了多少磨難才得以修成正果
的感情,為的或許就是享受這片刻平淡的滋味吧?
「還不快點!你是想洗到天亮嗎?」赤染回過頭來發現他落後好一大截,當下打住了腳步
。
他搖搖頭,若無其事地給了一個微笑。被等待的幸福曾經被他捧在手心,但如今就算快步
追了上去,也趕不上它流逝的速度。如果時光可以就此停駐而下,即便只能保有這一刻美
好他也願意用一生去珍藏。
待來到大澡堂夜靜更無人聲,赤染吹亮火折子照出通道,待來到定點之後點燃了火架上的
松明。
「你是不是瘦了?」
「嗯?」一句話,教雪舟忽然僵住動作,微弱的火光下,只見浴衣半掩的腰背纖細而單薄
,赤染走過去代他褪下遮蔽時,忍不住歎了口氣。
「真不知道你到底在忙什麼,長得沒人家結實折磨自己倒是很行。」
「哪有什麼折磨?不過都忙得差不多了……幕府已經同意與加賀結盟,預定援助的物資這
幾天就會到位了……」
「你就為了這件事把自己搞得這麼憔悴?」
「也不完全是……」聽出那埋怨的口氣,雪舟坐在凳上任由赤染舀水沖刷著身體四肢,儘
管略嫌粗魯的力道讓他有些吃疼,他也只是隱忍著沒有出聲。
「哼,不然又是為何?你這傢伙非得時時刻刻都讓人盯著不可嗎?先進去吧!外頭冷。」
「嗯。」由於無法直視對方的視線只好選擇走出去,雪舟依言浸入池中之後,腦袋還是停
不下來。該說嗎?關於他跟琉光之間的協議……有半個月了吧?到底還能瞞到什麼時候呢
?
「連泡澡都能泡到睡著,可真夠累的啊?」不曉得是何時加入的赤染拉起他沉在水面下的
肩膀,他沒有掙扎只是嘟噥了幾句。
「在想什麼?」赤染一邊靠著他肩膀,一邊張開手臂扶住了浴池邊緣,雪舟沒接話,再度
選擇了沉默。
「在那之後,有跟你弟弟見過面嗎?」
「什麼弟弟?」
「北條琉光啊,最近也沒看見他,該不會是回去了吧?」
「大概吧!」
「大概?原來你還沒改變心意嗎?怎就不想坐下來好好談談?」
「來日方長,以後有的是機會。」沒聽出來也就算了,但為何連他自己都覺得這句話說得
軟弱無力?他鬆了鬆肩頭,逐步放空的意識似乎正因泉水的熱度而潰散,忽然間頰邊有液
體流了下來,以為是汗索性就由著它去了。
「怎麼眼睛紅紅?」
「可能是剛不小心揉了幾下……」雪舟苦笑了下,正想抹去水珠之際卻被赤染一手擒住,
對望的瞬間,他突然感到心虛起來。
「有事別瞞我。」
「沒有。」
「你看起來很不對勁……如果真的不習慣這裡,我們找到機會就離開吧?平先生是個明理
人,他會諒解的。」
「對不起讓你擔心了。」他搖搖頭,儘管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昭雅……」
「真的沒事。」
「算了,我拿你沒辦法。」雖然已經數不清這是今晚第幾次歎息,當少年柔順地滑進他懷
裡時,他卻也狠不下心開口指責。
隔天清早醒來,身旁已空無一人。
赤染摸了摸那已經沒有溫度的枕被,殘留的冷香像是突然梗住了呼吸,讓他的心情怎麼也
暢快不起來。
明明就用這雙手將他緊擁入懷了,為何還是感到如此空虛?他們拉近的,原來只有身體的
距離嗎?
他越想越覺得煩躁,起床梳洗了一下便往校場走去,途中遇見小澤景樹行色匆匆,本來打
算裝作沒看見的,怎知卻被叫了住。
「你來得正好,跟我一起走。」
「走?上哪兒去?」
「伏鳥寺。幕府軍前鋒已至,平先生命我等去迎接北條英時大人。」
「來得好快,不是說幾天後嗎?」
「快才好,武田軍為雪高岡之恥已經蠢蠢欲動,不只北條英時,關白大人也隨後就到。」
「關白大人?」
「藤原大人,也是北條琉光公子的父親。」
「對了,怎都沒看見琉光公子?」
「應該是回京都了吧?不然幕府軍不會來這麼快……只不過臨走前也沒跟我打聲招呼,有
點奇怪就是……」
「嗯?」怎麼原來連小澤景樹也不清楚北條琉光的下落嗎?身分如此尊貴的客人一聲不響
走了,沒理由整個清原家都不聞不問吧?
「赤染…赤染!」
「啊、抱歉,在叫我嗎?」
「快走吧!去遲了可就對盟軍失禮了。」儘管赤染透著古怪,但小澤也沒空再追問下去,
他抓緊時間,回頭調撥了支護衛隊便浩浩蕩蕩出了城去。
※
還不到黃昏清原家便派人淨空了街道,雪舟站在城樓上臨風而立,俯視著正朝城門口而來
的朱帷軒車。
駐紮在城外的同盟軍進不了城,其實原本就不打算放他們進城的,但小澤景樹派人從伏鳥
寺傳了消息回來,說是關白大人要求立即會見清原良基。
為什麼連「他」也親自來了?
藤原政輔只帶了幾名親信進城,清原良基率眾家臣相迎,之中也包括了雪舟。
酒宴開始之前,他的父親偕同清原入席,在經過他的時候掃了他一眼。那雙冰冷的視線彷
彿要將他刺穿一般,讓他左腰上的傷口隱隱作痛起來。
酒宴上,他的父親與清原良基談笑風生,絕口不提他們之間的關係。
這就對了,為了唯一的寶貝兒子的性命,他們得像陌生人一樣敬酒,乾酒,好好地演完這
齣戲。
深夜,清原府邸一角。雪舟走出涼亭揖袖而拜,藤原政輔一逕視若無睹,從未被正眼瞧過
的他即便到了此時,依然扭轉不了與生俱來的劣勢。
「沒想到會在這裡見到你。」
「不然您以為會是在黃泉底下嗎?」
「你這樣跟我說話?」
他別過頭去,沒道歉也不想道歉,他的父親總是這樣,只要一言不合就會拉長著臉,對他
,從不假辭色。
「琉光呢?」
「他很好。」見他坐上蒲團給自己倒了碟酒,雪舟也跟著入座。
「你瞞著清原做出這種事,他不會饒恕你的。」
「只要您守口如瓶,就不會有第三個人知道。」
「昭雅!」
「原來您還記得我的名字?」
「你也是我的孩子,你不告而別的這幾年我也是到處追查你的下落。」
「是嗎?」
「你懷疑自己父親說的話嗎?」
雪舟冷冷一笑,「父親?不是伯父嗎?」
「我有我的苦衷,也不奢望你能明白,但琉光再怎麼說都是你弟弟,你萬不能傷害他。」
「連你這個親生父親都不稀罕我這個兒子了,我又何必去希罕一個同父異母的弟弟?」
「你說的是什麼話?當初明明是你負氣出走,豈是我棄你於不顧?」
「您若有心找我又為何要出賣我?甚至還唆使橘香川殺我!」
「殺你?你說什麼我聽不懂……」
「說的也是,畢竟…您最擅長的就是裝糊塗,母親的事是這樣,我的事自然也不會是個例
外。」
藤原沒接話,逕自乾了碟裡的酒。「橘香川他是直接聽命於京子的人,我根本使喚不了他
。」
「無所謂,反正也沒什麼差別。只不過您心愛的女人可曉得您是這麼沒擔當的男人?」儘
管光線幽微,但他還是看見了他父親那緊緊抿起的唇線。似乎是很生氣,但又有什麼資格
生氣?他說的都是事實。
「總之你要的兵力我帶來了,事成之後你必須依約放了琉光,否則北條家是不會善罷干休
的。」
「我只想知道兵符在誰手上?」
「北條英時。」
「看來您的女人似乎信不過您。」
那一哼讓藤原微微皺起了眉頭,「英時是琉光的表哥,你以前也見過,他這個人是知道輕
重的。」
雪舟無以為應兀自別開了視線,藤原政輔見他始終冷漠相待,也不由得歎了口氣,「其實
這趟根本用不著我親臨,我來,主要是想看看你……接到你的來信我很驚訝,不過知道你
平安我也就放心了——」
不知怎麼的,突然匡啷一聲,酒瓶落地酒液灑了出來,將蒲團濡濕了一大片,雪舟直視的
眼眸,是前所未見的憤怒。
「您為什麼能講出這麼虛偽的話來?」那嘶啞的嗓音似乎是用盡了渾身力氣去壓抑,藤原
本來還欲辯解,一望見那張似曾相識的臉孔,竟也跟著亂了方寸。
「是真的……你懷疑我,我也無話可說……」
「您我之間早已無話可說,並非從此時才開始。」
「昭雅——」
「夠了,再提閒話,今日就到此為止。」
「那好吧!有件事不管你同不同意,都必須讓你知情……來加賀之前京子已給橘香川下了
道秘令,她要他當內應在適當的時機會同幕府軍合圍武田。」
藤原話才說完,便見雪舟冷冷一笑,「適當的時機是嗎?我給您,就是三日後。三日後,
請橘香川命小野武率出三萬精兵會戰高岡。」
「會戰高岡?」
「不錯,少了三萬精兵的武田營再加上橘香川這麼能幹的內應,北條英時要突破重重封鎖
絕不是難事。對了,五萬幕府軍全都帶走也沒關係,清原軍孤軍奮戰習慣了,他們會設法
拖延住小野的腳步,絕不會讓他有回去的機會。」
「你在說笑嗎?」
「我很認真。」見他依舊半信半疑,雪舟也沒太多堅持當下推開食几便打算起身走人。「
您慢慢考慮吧!等考慮清楚了再答覆我也不遲。」
「等等,你到底在盤算什麼?」
「盤算?不…您心愛的女人都盤算好了,豈輪得到我來盤算?」
「昭雅,五萬幕府軍依然受你調度,一切按照盟約行事沒變,只是武田絕不能放。」聽出
那話底藏著的譏諷,藤原也急了。
雪舟揚起眉毛淺淺笑道:「我記得這樁交易只有北條琉光,要不然…換過來?」
「琉光是你親弟弟,你別太過分了!」
「過分?我再過分也遠不及你們對我做的!」
驀然鴉雀無聲的涼亭,急促的呼吸逐漸平息了下來,還分不清楚誰是誰之前,一人已拂袖
而去,留下另一人獨對那滿桌狼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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