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記得月山的白梅嗎?那是你送給我的禮物。
人真是悲哀的動物,直到那個時候我才發現我喜歡你。
※
拖著一身傷痕累累離開加賀,與雪舟決裂之後,赤染忽然不曉得自己該何去何從。
淅瀝的水聲輕輕震盪了耳膜,他抬起頭,黑部川就在附近吧?
一條河承載了多少回憶,是他把雪舟從出羽帶到這裡,然後放任他殺了這麼多人。
他早就洞悉他的野心,但卻小覷了他的野心,是他犯傻了,沒料到這一切只是一齣戲,從
他對琉光的冷漠乍見端倪,更或許從他衝進武田帳裡帶走他的那一天起,天大的陰謀就此
悄悄揭開了序幕。
他騙了世人,甚至連他都騙,為了復仇,他連自己都出賣了,再不可置信事實皆已造成,
他只想知道過去那些承諾還算數嗎?還有他為自己流下的眼淚,可有真心在裡頭?
不…他不信…他不信一個人真能絕情絕義到如斯地步,至少在黑部川的回憶不會騙人,至
少在養傷的那段日子裡,他們倆是真的快樂。
他一直都想帶他走,帶他去過與世無爭的日子,但如今他發現自己也有無能為力的時候,
他想回去黑部川看看,或許在那個地方,他能夠找到一絲慰藉。
腹部的劇痛已經快要撕裂身體,他隨手撿了根樹枝充當柺杖,他要去,即使得用爬的,他
也要去——
莫由來一陣昏天黑地讓他感覺自己似乎墮入了深淵,當軀體狠狠摔落在塵土上,他茫然望
著眼前蒼藍依舊的天空,發出了聲感嘆。
好美。
從以前他就覺得這個顏色很耀眼,直到現在他還是這麼認為。
華麗而望之冰冷的顏色,卻擁有一種奇異的熱度。
他記得四年前在東山道的那場風雪裡,他從孤寂的黑暗中對藍眼的少年伸出了手,他還記
得少年說他不需要朋友,永遠都不需要。
※
北條英時臨風策馬顧盼神飛,像是在欣賞他的傑作。
歷史之城因沐浴於鮮血之中而更顯瑰麗,他細目遙望著敵軍殘破的軍旗,只見焚燒的黑煙
彷彿哀歌般,悲悽地直竄天聽。
「大人,我們在西門抓到一個可疑人物!」
「俘虜的話就送到俘虜該去的地方,別連這點小事也拿來煩我。」他頭也不回滿臉不耐煩
,雖然隱約察覺出上司心緒不佳,但由於茲事體大,盡忠職守的部下也只能硬著臉皮一稟
再禀。
「可是大人,對方堅持要見您——」
「嗯?」
「是關白藤原大人,我們終於找到他了。」
※
藤原政輔一見到北條英時,便掙脫守衛衝上前去,只可惜連對方的衣角都還沒碰到,便又
讓人給扭住了雙手。
「你當真目無君主了!竟敢如此待我!」
「我對姑父既未五花大綁也無刑具加身,可算是禮遇有加。」
「你派人將我『擒』來此地算哪門子的禮遇?」
「兩軍交戰之際總難免有失手的時候,是我不對,我在此向姑父道歉。」北條英時以眼神
示意守衛鬆開藤原政輔,並讓他們全退出門外。
「不過姑父為何要私自出城呢?我們既然一起來就該一起回去,您逕自離去要是途中出了
什麼意外,試問我該如何向姑母交代?」
「我自是有急事要辦才會先行一步,你若不放心,派支軍隊護送我回京也行。」雖然才剛
從雪舟手裡逃出生天,但先前給出忠告也未必是空穴來風,單看北條英時招呼自己的陣仗
,料想也是來者不善。
「這嘛,目前加賀情勢未定,恐怕此時挪不出人手來。」
「那我就一個人回去。」
「姑父何以歸心似箭?」
「剛不是說了有急事要辦嗎?」
「是何急事可否說來一聽?」
「英時,論輩分官階我都在你之上,你不覺得你過問太多了嗎?」
「我身為盟軍統帥一舉一動都將影響整個戰局的發展,自然不可馬虎大意,我怎知道姑父
不是去向敵軍通風報信?」
「你此話是何意?拿我當奸細看嗎?!」
「離京之前,姑母要我多留意您的動向,站在我的立場,我也是很為難啊。」
「你少拿京子壓我!我是京子的丈夫,她能不信任我嗎?」
見他氣得臉紅脖子粗,北條英時只是置之一笑道:「您是姑母的丈夫沒錯,但也是雪舟的
父親不是嗎?」
「你、你在胡說什麼?」
「你以為姑母什麼都不知道嗎?雪舟的真實身分你比我更清楚。若非如此,姑母又何必處
心積慮想要除掉他?」
「原來京子早就知道了嗎?」
「是啊,只是為了顧及你的顏面不願在你面前動手而已。」
與其說震驚,還不如說是鬆了口氣,背負了十多年的秘密,終於可以卸下了。
見他神情複雜,北條英時順水推舟問道:「姑父,倘若我真殺了昭雅,你會怎麼做?」
「他做錯事就得為自己的行為負責,我不會袒護他的。」
「有你這種父親,也難怪昭雅會不顧兄弟之情。」
「你知道琉光的下落?!」
「琉光?這時候提琉光做什麼?」北條英時皺了下眉,像是不懂他為何激動。「據我所知
,琉光在完成和清原的防衛同盟後就啟程回京了。不過他可能沒想到他同父異母的哥哥背
著他玩兩面手法,這不他前腳才一走,武田的邀約就跟著來了。唉,真是令人難以抉擇,
前有狼後有虎,不管幫誰幕府都討不到好處。」
「你明知京子對武田反感至極還是和昭雅狼狽為奸……你突襲盟軍,根本就不是基於維護
幕府利益的考量對吧?」
「哎呀,我表現得這麼明顯嗎?」
「這件事要是讓京子知道了,她肯定不會放過你的!」
「這件事難道不是在姑丈的默許下進行的嗎?屆時姑母怪罪下來,你說她會追究誰的責任
?藤原昭雅的所作所為,你這個父親能撇得一乾二淨嗎?」
「我就知道你圖謀不軌!」
「是又如何?你又能奈我何?」眼下他兵權在握,他還會怕他一個有名無實的關白嗎?
自知優勢盡失,藤原政輔趁機搶下他的腰刀,毫無技巧地揮舞起來。北條英時縱聲大笑,
絲毫不把他放在眼裡。
「姑父,拿刀對著我,不覺得是自取其辱嗎?」
「回京之後,我斷然會將你的惡形惡狀如實稟告與京子知情,讓她將你逐出北條家!」
「哦?那可真是令人期待。」北條英時冷哼了聲,僅用一隻手便把藤原政輔的刀打落在地
。
「姑父,讓我送你一程吧?」他優雅地抽出長刀,凌空一揮,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讓藤原
政輔連感覺到疼動的時間都沒有,只是怔怔瞪大眼睛,看著血花飛濺,他踉蹌退了幾步,
低頭看著傷口跪了下來。
「你敢…你竟敢……」
「如果不敢,又憑什麼反?」
「你不會…有、有好下場的……」
「都快死了還想詛咒我嗎?你就放心去吧?再過不久我也會送琉光去和你相會的。」
「有京子在…你、休想!」
藤原政輔朝他臉上吐了口血水,北條英時不以為意抹去,淺淺一笑。「要是在九泉之下順
利見面了,也用不著太感謝我。」
他抓住他的肩膀旋即又補了一刀,碰巧門外有軍情來報,他不動聲色將藤原政輔摟在胸前
,彷彿他是因為體力不支而不省人事。
「啟禀大人,武田大軍正一路朝加賀開來,請問我們是否要出城相迎?」
北條英時背對著他將氣絕的藤原政輔安置在角落,然後起身巧妙地擋住了部下的視線。「
清原家的餘孽都收拾乾淨了嗎?」
「已盡數殲滅。」
「清原良基的首級何在?」他漫不經心問道。
「這、」
「難道清原良基還活著?」都過了一天了,藤原昭雅不該毫無動靜才對。
「啟稟大人,我們全城都搜索過了還是找不到清原良基一族,怕是在我們回師之前就已經
不在城內了!」
「什麼?」
「請問大人我們現在該怎麼辦?」
「立即整軍備戰,絕不能讓武田大軍開進加賀!」北條英時大叫一聲忽然驚醒過來,他太
掉以輕心了,竟被藤原昭雅那小子擺了一道!
※
北條英時一腳踹開大門,大步跨進曾經風光,如今卻因死屍遍地而顯得陰森詭異的清原府
邸。
他知道清原良基早已不在此地,但他的直覺告訴他有個人在等他,要是不和那個人見上一
面,他怎能甘心離開?
他走過花園,踏上迴廊,最後來到議事廳前。
門口兩把松明在夜風的吹拂下閃爍不定,本想就此路過,但放眼四周蕭條,唯一燈火通明
的大廳成功吸引了他的目光。
對於眼前的景緻他一點也不陌生,因為幾天前他才在此地和清原氏共商大計,當時他們還
是盟友,表面上的盟友。
他瞇起眼,半信半疑走了進去。不經意闖入眼簾的男人正癱坐於階下,寫著一臉狼狽。
「橘香川?」見他嘴裡塞著布條被捆在桌腳,北條英時上前替他解開束縛。
「北條大人您快走!武田就要攻進城裡來了!」橘香川一重獲自由便抓著他失聲大喊道。
「他不會的,他與我軍有盟約在,豈會輕易對我軍發動攻擊?」話雖這麼說,在離開軍營
時他還是下令全軍戒嚴,畢竟他對武田的瞭解並不深刻,更何況藤原昭雅至今仍不見蹤影
,在確定兩軍的同盟依然存在之前,他不得不步步為營。
「那是雪舟的詭計!他只是想利用我軍把清原趕出加賀!待武田拿下成功加賀,下一個目
標便是京都!您隻身跑到這兒來不是自投羅網嗎?!」
「莫非武田真的要造反嗎?」北條英時頓時亂了方寸,才起身準備趕回指揮大局,回頭卻
見一白衣少年手裡提著燈籠,從容不迫地倚在門邊,那雙藍眼在橘色火光的映襯下,漂浮
著淡淡的紫色魅光。
「北條大人難得大駕光臨,此時此刻又急著上哪兒去?」
「昭雅,你可知清原已逃出城外?我們不是說好了,我專心對付小澤的援軍,你會負責解
決清原良基的嗎?」
「我是這麼說過,不過『解決』有很多種方式,你有要我殺了他們嗎?」
「少跟我玩文字遊戲!」
「豈敢。話說回來,武田的大軍馬上就要到了,能請你的部下把城門打開嗎?」
「倘若我拒絕呢?」
「那…我們只好不請自入了。」
「藤原昭雅,你打從一開始就在利用我對吧?」
「我助你驅逐清原的勢力讓你圓滿達成任務,怎能說是利用?」
「趕走了一個清原又來了一個武田,還說不是利用?都怪我利慾薰心,讓你的花言巧語給
蒙蔽了!」
冷不防抵住頸項的刀刃泛來血腥的氣味,雪舟只是淡淡瞥了他一眼,微揚的嘴角像是帶著
嘲弄。
「你不怕死?」稍微用力一壓,白皙如玉的頸項便滲出了豔麗的血珠,但見他依然無動於
衷,北條英時不禁有些慌了。
「怕啊!不過有高貴的北條氏陪葬我也不吃虧。」
「藤原昭雅!你的父親已經被我殺了!你也想死於我的刀下嗎?」
雪舟抬眼望著他,眼神平靜得察覺不出任何情緒。在那樣的凝視下,北條英石吞了口唾沫
。
「你殺了他?他的命是我的,你居然敢殺了他?」空盪的聲音宛如一縷幽魂徘徊,北條英
時抵在他頸上的刀不禁有些動搖了。
「你不是很恨他嗎?我替你動手你應該要感謝我才對!你知道嗎?當我告訴他我要殺你的
時候他居然也沒有意思替你求饒,像這樣的父親不要也罷!」
「要不要也輪不到你來決定。」
「反正人都已經殺了還那麼多廢話做什麼?你是武田永宗的寵臣,以你作為人質,他應該
會讓我安然出城吧?」
「挾持他不是更有用嗎?他才是武田氏視為肱股的親信大臣——」雪舟用下巴指了指橘香
川,卻見北條英時眼底充滿了不屑。
「拿讓人踢來踢去的垃圾當護身符?我可沒那麼愚蠢。」
「北條大人您說什麼?」橘香川顫著聲音道。
「京子大人從來也沒拿你當一回事。我們才不會把精神浪費在一個被放逐的廢物身上……
不過你就不一樣了。昭雅,我很欣賞你,隨我回京吧!有你在我身邊,北條家早晚是我的
囊中物。」
「謝謝你的邀請,可惜北條京子根本容不下我。」
「假如我為你殺了她呢?你願意跟我嗎?」見他濃密的睫毛動了一下,北條英時撤刀入鞘
,才勾起那張美麗的臉蛋,雪舟卻推開他,轉身張望起門外。
「昭雅,我是真心誠意的,只要你願意,不管你要什麼我都會給你。你的回答呢?」
「你這個要求太突然了,請容我考慮一下。」
「昭雅——」不願獨對他的背影,北條英時伸手去搭雪舟的肩,不料背後露出空隙,橘香
川不曉得是從何取得兵器,只見他持刀衝了過來,趁他不備之際一刀貫穿了他的腹部。
他帶著震驚回過頭去,披頭散髮的橘香川眼神瘋狂,咬牙切齒道:
「我為北條氏忍辱負重了十餘年,而你們居然只是把我當成一個笑話?北條大人,您可有
想過你今天居然會死在你口中的廢物手上嗎?哈哈哈——」
他鬆開刀柄發出了淒厲的笑聲,北條英時想反駁,但由於被傷及腑臟,最終只能張著嘴,
任憑身體失去了支撐的力量。
北條英時一倒地,小野武便帶著士兵闖了進來,看來是剛到不久。
「先生您沒事吧?」在親眼目睹這一切時,他所受到的震驚顯然不小。
「沒事。主公到了嗎?」雪舟站在門口冷眼看著地上的屍體,橘香川還站在原地喘著氣,
在意識到他的存在時,小野武已經讓人架住他。
「已經到城門下了,他讓我先來通報您。」小野武忍不住回頭看了廳內的橘香川一眼,但
見他神情渙散似乎已經不認得他,他內心也是五味雜陳。
曾經那樣不可一世的人物,在權利的漩渦之中也逃不過淪為犧牲品的命運,他總有一天,
也會變得和他一樣吧?
「收拾一下,隨我一同去面見主公吧。」將那臉收入眼裡,雪舟與他擦肩而過走出門外,
未置一詞。
不知為何,今晚的月色有點黯淡,就連迎面而來的涼風也捎來濃濃秋意,他走著走著覺得
身子有些發冷,見他摟著雙臂,小野武趕忙解下披風想替他披上,但卻被婉拒了。
「雪舟先生?」
「我不要緊,走吧。」他扯了下嘴角逕自步下台階,這點冷又算得了什麼?他總得學著去
習慣,因為離開的人,也不會因此再回來了。
只要沒有留戀這顆心便能繼續堅強下去,在天下平定之前,他都會一個人走著,直到終點
來臨為止。
《全文完》
【後記】
一開始是為了改寫【雪狩】才有的【暗香抄】。
但寫到後來,總覺得圓滿結局除了【無涯歌】之外,似乎也沒有更合適的安排,而且倘若
真的又改寫了一版新的結局,那麼當初嘔心瀝血(你也太誇張了)寫【無涯歌】的意義似
乎也就失去了。
因此潤飾and修整舊文的重點,後來便自然演變成「如何讓新版結局能夠順利銜接上【無
涯歌】」。
總之,在看完【暗香抄】之後請接著收看【無涯歌】,相信讀者大人最後一定可以和主角
們一起獲得幸福的!不過若是閱讀途中有遇到任何阻礙,還是歡迎跟我說一聲喲!(笑)
--
痞客邦:http://lunajapan.pixnet.net/blog
噗浪:http://www.plurk.com/route666
BS2個版:telnet://bs2.to / P_lunajapan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111.185.122.2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