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都不說話?」人介點起了一根煙,悠閒地靠著車身。
「唔,不知道要說什麼。」潮聳了聳肩。
結束了一頓敘舊的晚飯,人介說要散散步,潮不置可否地跟了出來,入冬的東京
街頭有僻靜的角落可以閃躲。兩個人走到了哪一條街的盡頭,停下腳步的人是人介。
潮把自己的表情儘可能地裝飾成「不在意」,只偶爾冷冷地瞥他一眼表示有專心
在聽他說話。而心裡的澎湃不能言喻。
六年了,眼前的這個男人更加好看了,眼眉之間的自信和英挺依舊,沒有人能夠
不被吸引吧。
人介輕輕地吐了一口煙,看著眼前的人兒冷漠的眼神,霎時間無語了。
那一年他離開,只是因為他對潮的愛意已經無法再掩飾下去了,他知道潮對他似
乎也有好感,但是這種不被祝福的戀情,他怎麼也不願意繼續下去。
因為愛他所以希望他幸福,不希望因為自己自私的情慾而害的他痛苦一輩子。
而事實是,在他離開前誰也沒有對誰表態,那一年的太陽越刺眼越烈,他們的距
離就越拉的遠,說了要離開之後的每一次見面他都盡了全身的力氣傳達著什麼,可是
潮似乎完全沒有發現,只是憎恨著他的即將離去,太過專心以致於沒有其他的注意力
可以分散。
轉學之後他不再碰籃球,看見潮帶領的球隊拿下了高校組全國冠軍,他既是高興
又是傷心,在電視轉播上看見了潮興奮的表情,有一瞬間他還以為他看見了淚水,不
過就算那真的是淚水,想必也是喜悅的淚水吧。
他是忍痛離開他的,這些年來他一直想要找機會再見他一面,為自己的離去做解
釋,但是事隔多年,或許潮連他是誰都不記得了吧。在國外拿完了學位回到東京,第
一件事就是回來找他,然而,潮的態度果然如他預期,冷漠,像冬日這城下著的白雪
,冷透了他的呼吸鼻息,也將兩人的關係真正結凍了吧。
「其實,只是想要告訴他,我曾經,愛過他。」人介呼出了一口白煙,潮在另一
頭淺淺地笑了起來。
看著那個笑容,人介有些痴了。
其實,我只是,想要守護他的笑容罷了。
我只是希望可以守護著他,讓他知道他永遠不會落入孤寂,只是希望他能夠永遠
都保有這個天真的笑容罷了,而或許,這就是愛情吧。
可以的話,請繼續微笑,永遠,不要哭泣。
※
很快地人介也開始他的工作了,很多個夜裡兩人一起共度晚餐,或是在工作完
畢時到其中一個人的家裡聊天,人介住在公司的宿舍,其實很不方便。時間上會有
限制。
有一天也不知道是誰提議的,總之人介就搬進了潮的住處,兩個人因為是認識
很久的朋友了,這樣的一個改變其實並沒有造成什麼很大的影響。
通常會是潮先回到家,或是在稿件比較多的時候人介會先回到家,兩個人的生
活自然成形,沒有人開口說過什麼,沒有人開口說愛,或是相守。
只是一些寒冷的夜裡,兩人會在隔了一道牆的兩頭,猜測著另一邊該是睡熟了
的他的心意。只是誰也沒有說出口,或許都是太害怕了,太害怕失去對方的音訊,
太害怕再也見不到對方的臉孔和笑容,那煉獄般六年的生活太過痛苦,所以現在的
他們不敢貪心,每一個視線的交替都當作是幸福,沒有人願意多開口要求什麼。
當你對現在的狀況感到滿足時,你就會擔心下一個舉動可能會毀壞了平衡,那
也許就會讓你失去什麼。
※
雜誌社的交稿季節一過,其實就變得很悠閒。
潮一個人在家裡打掃著房子,人介上班去了。就在這時候他看見了一樣東西。
「誠和旅行社」的字樣端正地印在那本冊子上頭,潮翻開了那本本子,卻有一
樣東西意外地掉了出來,他從地上撿起來仔細看了看。才發現那竟然是機票。
「出發地,東京,目的地,芝加哥…」他瞬間全身發冷,在看到最後一個項
目時險些要摔倒在地。
「單,單程……」潮扶著一旁的木桌感覺到全身的冰冷僵直。
人介他,又要離去了嗎?
冷靜地站立了好一會之後,他的淚水無法抑制地狂瀉了出來,就在這時候背
後的大門推開了,人介正好回到家。
「嘿,在清理房子啊?要不要我幫忙?」人介一邊脫鞋一邊問著。
抬起頭正納悶著為什麼潮不答話,就在這時他發現潮的身子是在顫抖著的。
他立刻衝了過去把他整個人扳了過來,就這樣頭一次看見潮爬滿了淚水的臉,就
算他的手摀著他的嘴巴,極力想要不發出一點聲響,全身的顫抖和溢出了指縫的
淚水還是叫人介訝異到恐懼的地步。
「發生什麼事了?你怎麼了?」人介著急地問著。
潮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把人介推開,力道之大讓人介摔倒在地上。
「你滾!我再也不要看見你!你給我立刻消失!!!」潮的聲音已經近似嘶
吼,狂吼而出的聲音只能用淒厲來形容。
人介倒在地上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一頭霧水地挨罵。
「你就是這麼自私!」潮痛苦地抹著臉上的淚水,哭泣不止。
「每一次都是我被你留下來,每一次都是…」他哭得坐在地上,美麗的臉早
已扭曲成淚河。
人介這時看見潮握在手中的機票,才恍然大悟了。但是,那只是他幫朋友訂
取的機票啊,他試著想要解釋。
「潮,你冷靜聽我說…」人介伸出手想要安撫他,潮卻兇狠地拍掉。
「我不要聽你解釋!一直以來就是因為我都在容忍放縱你的任性,這一次我
絕對不!」「你如果要離去的話,就離去吧,只是不要再以為這個笨蛋會再給你
第三次機會了。」
潮哭累了看著人介,虛弱小聲地說:「這個笨蛋心碎了。」語畢還是忍不住
抽噎了起來。
人介並不訝異,對於潮的表白,他只是有些愣住了。而潮繼續說了下去。
「你知道你離開了我的這六年,我是怎麼思念你的嗎?」
「前四年在大學,我總是在期待著你會在我上學的路上的哪一個轉角突然出
現,告訴我你回來了,不會再隨意地離開我了,告訴我你也很想念我,告訴我沒
有我的這四年,你過的不是很好。」潮泣不成聲。
「我甚至愚蠢固執地騎了四年的單車,只因為如果我騎機車的話,很可能會
錯過身邊任何一個可能是你的身影。」
「然而等到我大學畢業典禮的那一天到來時,我才突然了解到,你是真的真
的,真的離我而去,再也不會回來了。」潮放聲痛哭。
「你知道嗎,我的畢業典禮那一天東京下雨了,連老天爺都為我哭泣。我這
個,愚蠢地等待了四個年頭的蠢蛋。」人介閉起了雙眼,忍住淚水奪眶的衝動。
「後來我讀了研究所,我完全把你拋在腦後,或許我該說,我以為我把你拋
在腦後,」潮泣不成聲地繼續說著,「我每天趕報告忙作業,打工兼家教,把所
有的時間排得很滿很滿,忙碌到除了呼吸之外沒有其他的閒事可做。」
「就這樣又過了一年多,有一天我一如往常要去上家教的時候,在路上遇見
了和你一起在國外讀大學現在回國來讀研究所的風雅,她笑笑地跟我打招呼,然
後輕描淡寫地問起我最近跟你有沒有連絡。」
說到這裡潮冷笑了起來。
「哈…哈哈,你知道嗎,告別了風雅之後我騎著單車往家教學生家裡去,只
騎了一半的路,最後怎麼也沒有騎到他家去。」
「我永遠都會記得那一個夏日的傍晚我是怎麼把單車拐進了一條暗巷,在裡
頭痛哭失聲,完全崩潰。」
「我還記得自己狂吼著問老天爺:『為什麼我這麼愛他?!為什麼?!』」
潮紅著眼眶滿懷恨意似地看著人介,再也說不下去一個字了。
人介低著頭看著地板,潮啜泣的聲音貫穿了他的左腦和右腦,有一煞那他以
為自己就要聾了吧。
原來潮也這樣愛著他。
他抬起頭看著這個他思念了六年的人兒在他面前哭泣的不成人樣,他就要伸
出他的手去擁抱他了,可是在他伸出他的雙手之前,他必須要先確定,自己有沒
有能力守護他,一輩子。
他靜靜地看著潮,過了好一會潮停止了哭泣,也抬起頭來看著他,兩個人就
這樣跌坐在地,互望著。
一切的聲音都消失了,只有兩人真摯的眼互望著,那是一種無法打破的平靜
,因為已經是零。
「我也愛了你十二年。」
「如果這個答案可以讓你的疑問得到解答的話,那麼就是了。」人介輕聲說。
「可是我要說的是,我要的,絕對不只十二年,我要你的一輩子。」
潮的淚水再度湧出了眼眶,他緊緊地抿著嘴唇忍住狂泣而出的衝動。
「如果這六年的分離給你帶來了這麼大的痛苦,寶貝,我真的很抱歉。」
人介緊緊地湧住了潮,兩人的淚水早已都溼了對方的肩頭。
「但是我只是害怕,害怕自己對你的感情將會給你的生命帶來不幸,唯一無
法辯駁的就是我們的感情不管有多堅定,都將是違反自然率的,不被祝福的,甚
至是,忤逆忠孝道德倫理的。」
「你叫我怎麼忍心讓你因為我而受傷害?你叫我怎麼忍心?!」人介哭吼著。
潮輕輕地搖了搖頭。
「如果說,得到你的同時我必須要失去很巨大的東西,我也願意。」
他望進了人介的眼。
「因為,我只要你。」
這一個午後東京悄悄下了雪,宣告著冬日的正式來臨。人介擁著潮的同時頭
一次懂了什麼叫「愛情」。他懷裡的這個人現在落淚了,而他會努力讓這個人不
再落淚,就算再有淚水,也絕對不會是悔恨遺憾的淚水,他會盡他的能力讓他幸
福,讓他綻放笑容。
真摯的表情。真摯的雙眼。真摯的情誼。
他們緊緊相擁,就算忤逆了自然率,道德倫理,能夠讓相愛的兩個人相守在
一起,不就是一件好事嗎?
在他們的身體裡充塞著宇宙,無盡的可能性還在擺盪不定,可以的話,希望
所有相愛的人都可以珍惜彼此,絕不輕言分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