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禮。
他拭了拭汗,雖然強按捺下了心中的波動,但豆大汗珠仍是不停滴落髮際。
因為今天,今天勢必會見到他,自從,自從那天以後。
也已經過了二十年了吧……
身為新郎的父親,他沒有理由躲得過這場婚禮。
§§§
「去妹妹家?」
沒有發覺自己已經擰起了眉頭,嘴角微微下抿,「妳自己去就行了,我不想
去。」
「你、你這個無情的傢伙,竟然想放妻子一個人孤單危險地踏上旅程,你不
知道江湖對一個婦道人家來說有多危險嗎?」
問題在於妳的武功比我高啊?我還比較需要妳來保護……
「每個月要跑一趟鏢的人沒資格講這種話。」
「嗚嗚嗚,你真是不解風情,人家就是想要你陪人家去嘛~」
「我陪妳去,孩子們誰來照顧?難道也帶著一起去?」
「呼呼呼,我已經託了隔壁的李嬸子幫忙照看,大寶都已經十三歲了,自己
會照顧自己啦,二寶也有十歲了,上回你不在他還燒菜給我吃呢,三寶四寶乖得
很,街角的王爺爺說可以讓他們兩個過去玩幾天,小寶嘛,小寶就跟我們一起去
!」
「為什麼一定要去?」
「妹妹剛生完第二胎啊,作姊姊的想幫她作個月子很奇怪嗎?」
是很奇怪,尤其是妳們這對姊妹特別奇怪。
雖然說自從那次之後就沒有再搞什麼怪,但誰知道事情過了好些年妳們會不
會又想捲土重來……不小心不行。
「那妳自己去就好,順便幫我向妹妹道聲恭喜。」
「呵呵,還說沒什麼事,明明躲得厲害……」
「妳說什麼?」知道她在用激將法,可是總是不希望在她面前示弱。
「難道不是嗎?我記得,好像就是從我懷大寶那年開始嘛,你好像能不去妹
妹家就不去妹妹家。」
「哼哼。」冷哼一聲,「妹妹生頭一胎的那次,我可是有送禮去喔!而且,
沒事老去打擾人家作啥?」
「少來,我記得那年妹妹氣得要死,她相公竟敢在她坐月子的時候跑去追捕
江南採花賊,咱們在那住了三四天都沒看到妹夫蹤影不是?」
這麼明顯的提示到底是有什麼企圖啊……?
他無言地望著妻子,為這種事情動氣實在是划不來,只會讓這個女人得逞而
已。
就像那年。
§§§
一聽說他要來,他逃命的速度比一些兇徒歹人看到他的時候還要快捷。儘管
心愛的妻子才剛生產完,正是需要他在一旁噓寒問暖的時候,可是怕見到他的心
意比想陪在妻子身邊的動力還要大,等他發覺這樣太對不起妻子的時候,人已經
在前往京城的路上了。
她、一定很生氣吧,尤其,在知道他連姊姊姊夫的面都無法見到的時候,簡
直是暴怒了……
「你!太可惡了!姊姊姊夫難得來看我,你竟然不留在家幫忙招呼!我的身
子還很虛吶!你叫客人怎麼想怎麼辦?身為丈夫竟然不能陪在我身邊,你太讓我
失望了!」邊說還邊嗚咽哭泣,「人家一定會覺得你不喜歡我了,嗚嗚,這樣好
丟臉……人家姊夫在姊姊生產的時候,從來也沒有離開過她啊!」
「對不起對不起……」他招架不住地只有拼命道歉,可不能見他的心意還是
不變,「我去去就回來,很快的,我保證,沒幾天就回來的。」
「討厭啦,你又不是官差,幹嘛去淌這個渾水啦?上一次你也是這樣跑得不
見人影~~」
「可、我已經答應了人家…妳別哭妳別哭,我真的很快就回來。」
拒絕讓妻子的淚水攻擊融化他堅強的意志,他慌慌張張地收拾包袱連夜離開
,再不走,他、他就要來了……
而直到現在,已經是離開家的第三天,他的耳邊仍然充盈著妻子的怨念。
不要怨我不要怨我,我走就是為了妳啊,若是留下來見到了他,我怕、我怕
會發生讓妳更難過的事……
其實一點都不懂妻子在氣什麼的大俠相當煩惱,所以京城大盜的問題就變成
他轉移苦惱的臨時目標,很認真地作了調查,很認真地連夜緝補,在離開家的第
四天,就領到了一筆為數可觀的懸賞賞金。
他、他們應該走了吧?
答應了妻子要很快回去,而且他實在也不放心妻子的身子,想著想著腳步就
越來越快,只花了去時一半的時間就回到了家。
一時之間還不敢貿然進門,先藏在家門前樹後觀察,側耳傾聽家中動靜。
「噯呀呀,沒想到妹夫這麼無情,竟然拋下妳一個人坐月子……」
不、不是的!他很愛妻子,只是、只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哼哼,我看破他了,搞不好他已經厭煩我這個黃臉婆,外面養了年輕貌美
的……」
啊啊娘子妳誤會我了!我、我都是為了妳啊~
「妹妹啊,雖然我很想多留幾天陪陪妳,可妳也知道嘛,我家那幾個小鬼總
不好一直託人照顧,所以也該走了……那個,咱們家小寶的親事就這麼訂下了喔
。」
太好了!你們快些走吧、快些走吧!
想她們在前廳閒談,大俠於是想從後門進入,待姊姊他們走了之後,再給妻
子一個驚喜,途中為了道歉,還用賞金買了上好的緞子呢。
稍微安心下來,大俠推開後門,準備要閃入廚房預備著。
「誰?!」
直挺挺釘在原地,大俠一向敏捷的身手突然似有千萬斤重,慢慢、慢慢地想
縮回門外。
「啊、」他的聲音好像也有點遲疑,「您、您回來了啊…」
這樣還逃走,就實在太失禮也太明顯了。
一瞬間已經在心中罵了自己一萬遍大笨蛋,怎麼就獨獨忘了廚房是他的領地
他的天下呢?
「好、好久不見…」
「是啊,我本來以為不太可能見得到您呢。」
本來就預定不會見面的……
只好尷尷尬尬地乖乖進門,「最、最近還好吧?」
看了他半晌,然後慢條斯理地,「一點都不好。」
緊張地差點彈跳起來,「怎、怎麼了?」
「你很好嗎?」
「啊?」
「我想,也不大好過吧……雖然已經過了好些年了。」
「是啊…我以為,我們能不見面的話,還是不要見面比較好。」接過他遞過
來的茶水,沒見到面的時候怕得不得了,真正見到了反而鎮定下來。
「我也是這麼想,雖然和你的理由不同。」
「不同?」
「我只是不想讓她們太快樂。」
「她們,指的是誰?」從那天之後,他就一直覺得他似乎比他多知道了些什
麼。
「還有誰?就是前廳那兩位啊!」皺了楊柳似的細眉,「若是讓她倆知道咱
們湊在這說話,說不定會高興到暈過去呢。」
「為、為什麼?」
他露出了和那天一模一樣,有點神秘又有點無奈的笑容,「她們就是想要看
見歷史重演,就像是、」聲音微微轉弱,「就像是那年的那天。」
好不容易平息的心跳驟然加快,拼命想忘記的回憶一點一滴地回到腦海,想
起那天所發生的事,想起他那時的聲音、那時的碰觸……
哇啦哇啦疾退出門,「不要再說了!」,來回京城的汗恐怕也沒有現在流得
多,「果然我們根本不應該見面!」
他的個性,就是人家越逼他,他就越不想順人家的意,人家越不想他作,就
偏要作。
對妻子如此,對大俠亦然。
大俠的的徹底逃避,還有對那天的事這般露骨地顯示出厭惡的表情,令他那
股子拗勁又悄悄興起。
那事有需要懼怕成這個樣子嗎?
對於那天的那個意外,他討厭的是被人設計的感覺,而非那件事本身。
那事的確算得上是驚世駭俗了,但還不至於讓他像大俠一樣夜夜驚魂。
所以促使他作這件事的原因半是不服氣半是惡作劇。
大俠的慘叫聲直直傳到前廳,兩位妻子在第一時間衝了進來,但速度更快的
大俠連影兒都沒讓她們見到,咻地一聲消失無蹤。
「我好像聽到我相公的聲音?!」
「相公,剛剛妹夫是不是在這裡?我聽到很可怕的慘叫聲耶?!」
青年淡淡掩起大俠方才用過的茶杯,表情自自然然輕輕鬆鬆,
「沒有啊,剛剛在這裡的,只有一隻被貓咬到嘴的笨狗而已。」
§§§
想起不好的回憶了。
從那天開始,他才慢慢瞭解他的妻子,還有她的姊姊,及姊夫。
之後他躲得更加厲害,嚴重到之後的十多年來他都沒再見過他。
今天是兒子和他家小寶的婚禮,如果逃的話,他不敢想像妻子會有多生氣,
又怎麼對得起一向孝順的兒子和未來的媳婦兒。
所以他只有硬著頭皮坐在主位上,等著去迎娶的兒子回來拜高堂。
「噯呀呀,娶媳婦兒的是兒子,你跟著緊張什麼勁兒啊?」
妻子體貼地為他拭汗,「不用緊張媳婦的素質啦,小寶不但是一等一的美人
,又溫柔聰明,兒子絕對會很滿意的!」
握住妻子的手,笑笑,還是停不住上下排牙齒的碰撞,端起茶杯喝茶稍作掩
飾。
「啊、對了,今天晚上我和姊姊要在一起(觀察我們的兒子),所以不好意
思,你就去和姊夫擠一晚吧!」
「啊!?」
匡地一聲,茶盞四分五裂。
身為新郎的父親,他沒有理由躲得過這場婚禮。
--
內清明,外直方,吾與爾偕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