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義兄?」
驤磊焦灼嗓音才在那頭揚起,暮白在這頭卻像逃命似竄到後山。
同前些日子一樣,暮白倚在後山高大樟木樹幹上。
滿映綠蔭趨不了心頭半分火熱,才短短一句『義兄』,他就快把
持不住,便何況見著驤磊?
任由苦笑爬滿嘴角,暮白揪髮,懊惱不斷咒罵自個。
自從提出分房失敗後,他就刻意避免和驤磊打照面。
白天躲到後山,晚上躲到南廂房睡,但躲得了一時,躲不了一輩
子,更何況兩人還住在同一個屋簷。
明知道躲不過還是硬躲,就怕自己為逞獸慾害慘義弟…
終有一天,義弟會長為俊拔男子,他會娶妻成家,他會與妻相親相
愛,他會兒孫滿堂,他就不再是自個的義弟…
「不再是自個的義弟……」
暮白喃喃重覆好幾遍,突然有什麼哽在喉頭,臉頰涼涼的。
他伸手抹去,才發覺兩行淚悄然氾下,再也忍不住,將臉孔深埋在
掌心中,肩頭開始上下抽動。
他應該為義弟著想,可為什麼他胸口卻像千刀萬剮般疼,不願也無
法想像義弟與另一名女子相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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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到底在想什麼?又不再是孩子了!這些日子故態萌發,夫子的
課也不好好上,成天往後山鑽去,直到半夜時分才遲遲歸來!把自己弄
得怪里怪氣!別人看得也難受,瞧磊兒也擔心得整個人都瘦一圈!」
一見到好不容易回來用晚膳的暮白,夏竹劈頭就是叱責。
她弄不懂暮白這孩子好端端地,轉瞬間野性又發,比往常更遽。
這些天幾乎瞧不到他蹤影,說是野性,又不見他逍遙自在,把自
己弄得又憔悴又難過,分明有煩惱在心底,難道這煩惱不能好好說出
口,讓為娘的也分擔嗎?
暮白瞄一眼無精打采的驤磊,眼見他光彩不再,整個人也消瘦好
大一圈,心忍不住擰地發疼,卻怎麼也說不出安慰話。
瞧他面有愧意,夏竹蛾眉微皺,重重推他一把。
「瞧你這義兄怎麼當的,還讓義弟替你擔心,難道有什麼心事不
能說出口?不都是家人嗎?有煩惱說出來,娘多少也會幫著你解決…
」
你這義兄怎麼當的?
這話像利刃傷得他體無完膚,暮白浮起乾澀幾近消逝的笑容。
如果能夠,他也不想當驤磊義兄,他這義兄當的不配,當的不仁
不義呀!
這些日子以來,他躲得自己快要發瘋。
他愈躲,驤磊身影愈在心頭縈繞不去,他才驚覺自己想要義弟,
想得癡狂,想到縱使萬劫不復也無悔,就因為這份令自個都害怕的癡
狂,他更不願讓義弟陷入。
他秏盡力氣的躲,又能躲到何時?
累了倦了,明明朝思暮想的人就在眼前,義兄這詞就像孫悟空的
金箍咒,痛得縳得他動彈不得。
「娘放心,明天起暮白會去上夫子的課。」
他是義兄,他不能任由娘和義弟擔心,歛去心頭痛楚,歛去年少
瀟灑,歛去他無處可發滿腔情意,他換上穩重有禮面具,隱藏內心那
匹嘶叫狂獸,他笑笑搪塞。
「倒是讓娘擔心了,說起來沒什麼大礙,只不過有些事想不透,
現下發覺自個在自找麻煩,小事嘛!想太多反而傷神,不想了!不想
了!」
琅笑聲音不像他發出,暮白像個旁人冷眼觀看自個。
若真能不想倒還好,他明白自個怎麼也無法不去想他這小義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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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不容易說服娘不再深究,暮白藉口身體不適,想先回房休息,
明個大早要收心上夫子的課,早早離開食堂。
穿過一個曲廊又一個曲廊,經過自個廂房時,停住腳步,暮白扶
著門格像在思索什麼。
這樣說來,義弟還未曾向娘提起他不回房睡這事。
不知少他這義兄,義弟是否還睡得安穩?
一絲嘲弄攀上嘴角,他能奢望什麼?
他知曉義弟與他感情好,不過是將他當成已逝娘親來眷戀,年幼
的他懂什麼床第之事?懂什麼斷袖之癖?
想來南廂房與自個房間,才相距幾個廊道,說遠不遠說近也不近,
卻像天與地般遙遠……
撫摸門格的手逐漸屈成拳頭,暮白閉上眼,一咬牙,轉頭繼續朝南
廂房踱去。
幽僻岑寥的南廂房,靜得連楓葉拂地聲音分外清晰,是暮白這些
日子來藏匿所在。
他關上門扉,點亮桌上那盞燭台。
剎那,熒熒燭火燃亮房內,連帶映出他昂揚身影,他嘆口氣,解
開外衣銀扣。
雖是為躲義弟,但選南廂房當棲身地,是因為南廂房滿室靜寂與
義弟氣味極為相似,令他煩躁心境得以紓解。
尤其入秋後的南廂房,推開窗,滿庭火紅的楓迎風搖擺,染紅
整片天際,益發眩目耀眼。
「義兄…」
門外傳來熟悉嗓音,暮白身子一僵,屏氣不願答腔。
「義兄,我曉得你在裏面…」
接二連三的聲音,說明這不是出自他的幻聽。
為何義弟知道他躲到這來?
眼角掃到微弱燭心,嘴角慢慢滲出苦笑,他緩緩轉過頭,凝視
緊閉的門扉。
隔著那扇門,就是他眷戀渴求的義弟。
義弟正對他說話,憶起已經許久沒與義弟好好說上一席話,雙
眼忍不住泛紅。
他想衝過去開門,用盡力氣摟住他那小義弟,毫無顧忌地任由
情感宣洩。
毫無顧忌呀…他想著,腳卻像生根似紮在原地,動彈不得。
那是一種自私,他辦不到!
等不到暮白回應,驤磊繼續開口,嗓音挾雜難過鼻音。
「義兄你討厭驤磊嗎?還是驤磊哪裏做錯,義兄告訴驤磊,驤
磊絕對會改…」
不是討厭你,是喜歡你喜歡得快癡狂了!不是你的錯!是自個
的錯!自個不該對你起歹念!
心頭這番吶喊全都氤氳在唇畔化為無聲。
「……」
門外聲音停頓許久,暮白知道驤磊在等他開口,但他仍鐵了
心咬唇不語。
他不開口,驤磊自然以為他睡著,他等煩了自然會走。
走得愈遠愈好,再怎麼樣,也永遠不可能是他的小義弟…
「義兄,驤磊曉得義兄還沒睡,你不想見到驤磊沒關係,驤磊站
在這等,等到義兄開門想見驤磊……只要義兄不再討厭驤磊,只要義
兄高興,驤磊願意做任何事……驤磊喜歡義兄…」
數度哽咽,這份依賴聽得暮白再也攔不住滿溢情意,他一個箭
步打開門。
「…義弟…」
「…義兄…」
來不及細看驤磊身影,連日來壓抑思念早已化作密實的擁抱。
在他懷裏的觸感是那般灼熱、那般活生生。
暮白不加思索彎下腰,封住驤磊微張的朱唇。
那是熾烈耗盡他相思換來的吻,日所思夜也所夢的吻…
他吻得沈醉,吻得幾乎快淌淚時,猛然記起『義兄』身份,胸口
頓時像毒蛇咬噬,驚得連忙推開驤磊,跟蹌退後幾步。
他對驤磊做了什麼?他竟然吻了毫無防備的小義弟?
被驟然深吻繼而又被推離的驤磊,未察暮白的恐懼,僅僅用迷亂
翦瞳凝望他。
空濛瘖啞嗓音及那雙微紅略帶困惑的雙眸,教暮白看得失神。
他伸出手想撫摸驤磊臉頰,才幾吋,視線膠結在紅腫唇瓣上。
他旋即緊握成拳,一咬牙轉身背對驤磊,用左手握住發抖的右
拳。
不能再看!再看一眼,他會失控,趁他失控前,他必須趕走義
弟!
「義兄?」
驤磊被暮白舉止弄得不知所措。
唇畔依約殘存暮白的氣息,他不自覺撫上唇畔,用細小聲音呼
喚暮白。
「回你房睡。」
該死!為什麼這雙手抖得如此厲害!連自個的聲音也失去平日
豪爽,既
乾又澀。
暮白閉上眼在心中不斷咒罵自個!他是你的義弟!他才一十有
二,還
是慒懂未知的孩子呀!
「夜深了…」
「驤磊想跟義兄一同睡,」聽見暮白趕人,驤磊搖首拒絕。「
沒有義兄的房間,顯得過於空曠寂寥,驤磊睡不著…」
「你大了,該學著自己獨睡。」逸出深深嘆息,手中盡是驤磊
偎著自個的柔軟觸感。「義兄沒辦法再和你同床共寢…」
「為什麼?驤磊說過不怕義兄睡相差…」
為什麼?
暮白露出深深苦笑,對驤磊直率問話他能說嗎?
因為你義兄光瞧著你,整個人便會昏昏沈沈,想摟你入懷,
想與你圓房…
「…義兄?」
細小略帶濕潤的嗓音在暮白身後響起,他咬緊牙根,厲聲。
「義弟不必多問,回房便是!」
「…義兄?」
察覺暮白自始至終都背對自個,肩頭繃得帶緊的異樣,驤磊咬
咬下唇走到他面前,抓住他微微打顫的雙手。
「義兄,瞧著驤磊,若義兄討厭驤磊,直說無妨,驤磊便不再
打擾義兄,否則驤磊不會自行離去。」
從緊握的雙手感受驤磊堅定決心,暮白悠悠嘆口氣,微掀開眼
,凝視他朝朝暮暮渴切的義弟,抽出手撫摸他的臉額。
依然不變的義弟,依然是偎賴他的義弟,依然用那張端麗臉龐
,雙眼燃燒期盼光芒瞅著他瞧。
是啊!眼前是不變純真的義弟!而他這義兄卻變了!
原先沈眼深戀的眸子陡然一變,他用力扯開驤磊衣衫,似獸般一
把攫住僵愣的驤磊,狠狠吻住他白皙細嫩的頸項。
明知自個正在做日日夜夜夢中舉止,但心底卻毫無喜悅,僅僅
放任自個在短暫迷夢裏,用力咬噬地是自個醜陋的慾望。
感受懷中僵直的軀體,暮白露出疲倦又絕望的神情,鬆開緊握
的雙手,抬起頭對上驤磊迷濛不解的眼眸,泛開悽楚苦笑。
「義弟該明白吧!義兄不與義弟同寢並非義弟的錯,而是義兄
…」
察覺驤磊正逐漸明亮的眼眸,暮白不自在轉開視線。
他怕啊!他怕見到驤磊鄙夷他的目光…
明明就是他一手造成的後果,明明就是他要讓義弟遠離他這
畜牲…
為何還是怕啊?
話哽在喉際遲遲吐不出,再說下去他怕會厭惡起自個。
他還能期待些什麼?
在他對驤磊做了剛才那種行為後,他還能乞求驤磊原諒嗎
?
「…也就是說義兄不討厭驤磊?」
驤磊撫著紅腫頸項,雙眼炯炯盯凝心虛的暮白。
切中心事的話換來暮白無助低吼。
「義弟還不明白嗎?義兄若是討厭你,怎麼會任由自個做出這
種悖逆常理舉止…」
微頓,暮白低頭握緊雙拳,低吼聲轉為瘖啞,苦澀貫穿胸坎
。
「…不知何時起,義兄早已無法將你當義弟看待,明知義弟年
紀尚小,明知義弟身為男子,義兄仍是毫無顧忌戀上義弟,是夫妻
間那種癡戀,是想與義弟結合那種癡望…每次瞧見義弟,義兄就壓
不住這種癡望,義兄不願見義弟受到傷害,更不願見到義弟畏懼義
兄模樣…」
赤裸裸吐出深埋的心事,暮白難以忍受地閤上雙眼,眼角隱隱
泛出淚光。
夠了!他這番驚世駭俗言語夠嚇跑義弟,夠讓義弟明瞭不得不
防他這人面獸心的義兄!
驤磊靜靜注視掩面熬忍的暮白,默然不語握住暮白右手,將他
的右掌心貼向袒露的胸口。
暮白為他的大膽動作嚇得想抽出手。
驤磊卻怎麼也不願放手,清亮眸子緊鎖暮白慌張的眸子,緩緩
綻開無垢的笑靨。
「義兄,驤磊全明白了,義兄的煩惱是因戀上驤磊而起,若義兄
想抱驤磊,驤磊不會逃開更不會感到畏懼,因為驤磊喜歡義兄,想看
義兄開心…」
真摯笑靨換來暮白難以形容的苦笑,右掌下傳來驤磊緩緩起伏
的微熱。
他出神地凝視那片白皙,他正碰觸著他心愛的小義弟,他的小
義弟說任由他摟抱…
「不行!」
用力抽出手,暮白搖著頭抗拒驤磊誘惑的舉止,就算他得到義弟
的人,那又如何?
他要的不只是這些,他要的更多,不只是驤磊整個人,他更想得
到驤磊真正愛慕之情。
「義弟還是快快離去!就算義弟獻身,義兄也不會開心,義兄想
要義弟出自真誠的喜歡,而不是這種憐憫似的安慰!義弟你根本弄不
清楚自個在說些什麼、在幹些什麼?」
「驤磊明白自個在說些什麼、在幹些什麼。」
打斷暮白掙扎的抗拒,驤磊用力扯下殘破衣襟。
剎時,光滑細嫩的肌膚暴露在暮白眼前,他毫不遲疑摟住暮白
的腰際。
「義弟你別做傻事?!」
像被熾熱地鐵燙著,暮白急急用手扣住驤磊的肩膀,拉出幾吋
距離,激動暴吼。
「這樣下去義兄真的會把持不住自個……強佔義弟,傷得最痛
的會是義兄啊!難道義弟想害義兄當個千古罪人嗎?」
「……」
緩緩搖頭,驤磊眉宇間透出堅定。
他牢牢握住暮白的手,筆直的眼眸不讓暮白有半分退縮。
「驤磊從小便喪失親娘,那時驤磊痛苦得不想活,是義兄救了
驤磊一命,義兄因為疼惜驤磊提出同住要求,之後又為驤磊編造『
夢蝶』這個故事,驤磊早在心底就認定這輩子要長伴義兄身旁,與
義兄同生共死,驤磊整個人連同情都繫在義兄身上,若這份深厚情
感不是愛戀是什麼?無論義兄對驤磊做什麼,驤磊都甘之如飴。」
甘之如飴嗎?
眼見驤磊信誓旦旦說出這句話,暮白苦笑。
明明是句應當雀躍狂喜的話,為何他仍沈著心,毫無半分喜
悅?
「…義弟你將來會後悔…」
扣住驤磊光滑膀子的手兀自發顫,暮白悠悠嘆口氣,喃喃讓
自個及驤磊死心的話。
「義弟你嘴裏雖這麼說,但你年紀還小,等到年紀方長,懂得
什麼是男歡女愛時,你會怨義兄的,你會後悔,你會愛上別的女子
……」
「義兄,你還記得你那日說的『守宮葉』典故嗎?」
壓抑苦楚的話換來驤磊淡淡笑開。
見他突兀提起『守宮葉』,暮白先是一怔復又明瞭他話中所指
,旋即陷入沈默,唇邊竄上苦笑。
他與義弟,守宮與姑娘,真像啊!
兩男相愛同一人與一妖相愛,都為天理不容啊……
知曉暮白心底思緒,驤磊將頭顱偎靠在他扣住的手臂上,垂
下眼瞼,笑意轉燦,細細呢喃。
「當日義兄同驤磊說起這個典故時,驤磊就發過誓絕對不讓
自個後悔,驤磊與義兄同為男子又如何?比起守宮與姑娘,他們
一人一妖感情深摯,至死也不曾違背自個心意,仍緊緊相纏,現
下,驤磊與義兄不僅相愛還能相守,驤磊不願等到死後才能與義
兄結合,不願這輩子活在懊悔當中。」
「…你會後悔的…」
聽著驤磊真切的一言一語,明知自個早已鬆懈,暮白仍重覆
這句話。
他用左手指腹摩娑驤磊微微泛紅的臉頰,溫熱觸感一如初見。
胸臆流過陣陣的暖意,以及前所未有的眷戀滿足感。
他當真能與他的小義弟夜夜同眠?
當真能毫無顧忌與義弟相愛相守嗎?
答案早已昭然若揭於心,暮白仍露出恍惚神情遲疑。
察覺他的猶豫,驤磊於是睜開明眸,抓住暮白停佇臉頰的手
,抬起頭,唇畔徐徐溢出堅定。
「驤磊能與義兄相愛相守,是驤磊最大的心願,驤磊這輩子
絕對不會後悔。」
暮白先是凝視驤磊帶笑堅毅眼眸,再用迷戀般眼神轉向兩人
指尖相纏的手,唇角露出淡淡感動。
他用右掌包覆整個左掌,將兩人緊扣的手拉至唇畔,烙下像
誓言般輕吻,喃喃。
「…不後悔嗎?」
「絕對不後悔!驤磊這輩子除義兄外,絕不看任何人一眼,
就算驤磊這輩子無法成家立業,驤磊依然不後悔!」
面對驤磊情深意重的誓言,暮白握住驤磊的手不住顫抖。
他紅著眼眶,既激動又感動地回應。
「是啊!不後悔!我暮白縱使今後無子嗣,也同樣不後悔
,今生今世,我暮白也只願有義弟為伴。」
簡短但洋溢至誠愛意的話在落葉聲裏飄散。
暮白與驤磊緘默不語,唇邊揚起笑意,雙手互相圍握,彼
此的黝眸靜靜地、緊緊地交纏。
對視須臾,在燭火熒熒下,暮白擁住驤磊,傾身覆上驤磊
的唇瓣。
久久,暮白微微喘著氣凝視雙頰緋紅的驤磊,溫柔地抱起他
往床走去。
漸漸地,窗外流進夜雨淅淅瀝瀝滴落聲。
在朦朧雨簾裏,兩人的軀體彼此緊緊相擁,跌陷在滿腔濃郁
深情而無法自拔。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