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這樣06
阿笨
「杉浦同學。」
中午鐘聲響起，宗一郎才踏出教室門檻，美術指導的松岡老師卻
像等候多時出聲喚住他。
他客氣的點點頭，微微一笑，尾隨松岡老師拐進走廊盡頭的陽台
，那是隱蔽適合私下交談的場所。
「請問老師找我有事嗎？」
察覺自己的開場白顯得多餘，宗一郎苦笑，不需詳加詢問也明白
和則脫不了關係。
根據則以往對松岡老師的描述得知，他是位極端熱愛繪畫，擁有
比別人卓越的鑑賞能力的人，更在日本美術學會擔任要職時，發掘不
少在畫壇上有名的大師。
縱使松岡老師在美術領域造詣深廣，專業上不特別推崇某項藝術
價值。
私底下，他卻堅持唯有繪畫才能彌久而憾動人心。
則曾不以為然反駁每項藝術不應標上價值，價值存在個人觀感當
中。
「這是簡單的思考陷阱，在眾多美術作品當中，畫家各自尋找自
己鐘愛的素材，而以生命及靈魂吸引屬於自己的知音，比如魯本斯偏
好可愛又圓潤的兒子肖像，杜勒則盡力捕捉母親的形象，以寫實且明
顯的熟悉肢體豐富意境，這兩位畫家擁有一套自我符號，我不認為這
種主觀愛好能因為甲喜歡魯本斯或乙獨鐘杜勒，就決定他們作品的價
值，否決其他人的眼光及喜愛。」
事實上，則對松岡老師的堅持一知半解，遑提長久螫伏在心中的
夢魘。
『美術界的伯樂』是日本美術學會公開讚揚他的美譽，面對這
項盛譽，松岡僅是客氣微微一笑，不予置評。
謙遜的態度反而讓外界更加推崇他，卻不曾有人窺見他內心將
崩坍的世界。
僅管造就眾多人才，他最渴望的夢想，反而是親自畫出一幅超
越僵死規定、融和東西方美感的鉅作。
比別人更敏銳的觀察力再再加深對自己作品的無力感，明瞭自
己欠缺什麼，也清楚窮究任何方法仍無法突破極限。
彷彿注定被困在幾米大框框內，明明是觸眼可及的碧海青天，
任憑他搆長手卻被無形界限阻遏，徒留反覆的哀嘆欽羡。
「一個人擁有一項才能就夠多了。」松岡曾經露出落寞神情，
對同時任教的好友宮城傾訴，「也許我不該奢求夢想實現，但是有
時我不禁想詢問上帝，既然賜予我鑑賞的能力，又為何讓我明白繪
畫的快樂更勝於此呢？」
多少夜裡，他不曉得畫到一半再用刀子割裂過幾百幅充滿缺陷
的作品，獨自瞠大絕望的雙眼，牢牢捏緊殘破畫布，淚水爬滿臉龐
發出懊悔的詛咒。
有好幾次，他甚至希望以自己的慧眼及知識，去換取一雙能描
繪出震憾人心作品的神手。
日以繼夜的蝕心般的痛楚持續到發現則的畫。
瞬間，他不由自主屏住呼吸，有道強勁電流穿透全身，顫抖無
法自我。
這是個天才！！
毋需確認，從在場每個人備受感動、鴉雀無聲的表情不言而
喻。
僅僅是一幅糾葛迎向天際、枯槁光禿的兩顆樹木構圖。
稱不上華麗而簡單的構圖，強勁力道繪出在頹圮絕望中一股永
不放棄的氣息，右上角明晃晃豔陽放射的是對生命堅軔光芒最佳詠
嘆。
細膩筆觸令他直覺感受到梵谷的向日葵，存在米開朗基羅每一
尊紋理分明雕塑中，呼之欲出的真實。
是一幅不分國界、打心底顫慄的好作品。
悄悄地，內心湧出撫平千瘡百孔的清泉，他的表情逐漸安祥，
腦海閃過神的喻示。
他必須傾注全副精力栽培武田 則，或許他無法實現畢生願望
，但這個願望本來就偉大艱困到別說是他，就連現今他提拔出的學
生或畫壇名師也難以實現。
彷彿聆聽到上帝莊嚴神聖聲音，他首度為不凡的鑑賞能力感
到榮耀，剎那，自長久以來對自己的禁箝中解放。
他所渴望實現夢想全繫於武田 則身上。
試想，如此人才難得出現在日本，別說成為日本的寵兒，更
可能在世界上佔有一席無法動搖的地位。
他的存在便是為則鋪路，假如則是未開啟的寶盒，他注定是
那把鑰匙。
然而，則卻感受不到他的野心及熱情，冷淡婉謝出國深造的
機會。
這不啻是比過往更致命的打擊。
「西園寺同學，」松岡躊躇幾秒，終於下定決心脫口，「我明
白你與武田同學極為親近，這件事除了拜託你，也找不到更適當的
人選，能不能…能不能請你勸武田同學答應出國深造？」
為了表現自己的強大的決心，松岡老師不惜彎腰懇求宗一郎，
他慌忙扶起老師。
「老師，請您別這樣。」
聽見宗一郎急促的困擾語調，松岡如同頑固攀附地藤蔓箝住他
的手腕，抬起頭，兩眼攝出異常亢奮的眼神，是一種執念的灼燙光
芒。
「不，請你務必勸武田同學出國深造，前幾天，我將他的作品
送到日本美術學會，如預期獲得每位評審的讚嘆，得到前往巴黎深
造的機會，但無論我說破嘴，他仍是執意不肯出國深造。」
一瞬，眼角溢出潮潤灼灼哀求宗一郎。
「他明明就是塊未經琢磨的寶玉，如果出國，我保證他將來能
在畫壇闖出一片天，為什麼他如此頑強固執，我明白繪畫對他而言
僅僅是興趣，也明白他的每項才能幾近完美，但要我眼睜睜看著他
遠離美術界，我實在是辦不到！他是個天才啊！」
焦灼口吻伴隨壓抑的激動，松岡忍不住加重手勁，並未察覺宗
一郎的眉頭因痛楚發皺。
隨後，他鬆開雙手狂亂地揮舞。
「你能夠明白嗎？他是不折不扣難得一見的天才！可能是繼西
方的達文西或是米開朗基羅後，在日本畫壇上難得一見的全才藝術
家，融和東方素雅纖細畫風及西方大膽構圖及豐富色調，展現絕妙
的筆觸，那是無人可及震憾人心的境界！也許、不！他將畫出第二
幅屬於日本的”蒙娜麗莎的微笑”！」
高昂情緒斷線般軋然止住，他停止揮舞的雙手，緩緩的、靜靜
的凝視宗一郎，扯開苦澀無比的笑容，微風般細語。
「就算是天才也需要機會及舞台和努力，我無法眼睜睜看
著他墜落對自己才能不自知…」
是啊！要他親眼凝視多年心願自指尖流逝化為輕氳，至終老唸
唸不忘抱憾離開人世，他辦不到！
明明就擁有令人妒嫉的才華為何視為草芥？這對他來說也是侮
辱及無言的諷刺。
正陽斜斜照向宗一郎略為困擾的側臉，他不知如何回應松岡
老師的殷切請求。
不只松岡老師，在他和則如影如隨的日子裡，總會出現幾位
求好心切的老師，閃動發現寶藏般耀眼神情，委託他說服則進一
步發揮所長，則卻一一婉拒。
他狠不下心澆熄松岡老師的微小希望，也許這次則會被他的
熱情打動，無視窒息般難受，他言不由衷點頭，微笑答應。
「嗯，我盡力試看看。」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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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此我不再要求幸福，我自己就是幸福
從此我不再嗚咽，不再躊躇，不需要什麼，
告別了室內的抱怨、圖書館和埋怨批評，
我強壯而滿足地在大路上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