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這樣第二集(6)
作者:阿笨
初稿: PM 05:48 1999/2/27
定稿:遙遙待填
白,純白,一片片的白,彷彿白色已成為醫院的最佳註解。
與走廊喧嘩的人潮及刺鼻藥水味瀰漫相比,明美所在的病房
就祥和、潔淨清新多。
「尊夫人所剩的日子不多,我們也只能說非常遺憾,目前的
醫學沒辦法治療,唯一能做的是減輕她身體的痛楚及身為家人的
支持鼓勵,或許會有奇蹟出現。」
聆聽醫生解釋近似死刑的宣判、心有餘而力不足的言語,宗一
郎茫然錯愕,不停地咀嚼話中含意。
二年前,向來身體硬朗的明美常常會痙攣及遽痛,檢查的結果
卻是莫名的搖頭及安慰。
他不死心帶著明美奔波於各大醫院,直到她病懨逐漸削瘦的身
體,證明確實罹患不治之症。
宗一郎才不願承認,讓明美在這家聲譽良好的醫院治療。
看著她插滿全身的管子及四週不知名冰冷的儀器,內心除了心疼
更有滿滿的愧疚。
我到底給予妳什麼?在妳將逝的生命之前我真的給予妳所要的
嗎?妳真的快樂嗎?
伴隨煎熬及辛勞,宗一郎整個人也跟著明美瘦了一大圈。
他將明子托付母親照料,每天準時出現在醫院,陪伴明美。
這種細心溫柔、無為不至的照顧,在旁人看來總是為他倆鶼鰈情
深而深深地感動。
現在,他正努力削著蘋果。
笨拙的雙手下,蘋果是慘不人睹、奇形怪狀。
他無語地瞪向蘋果,擠出困窘地笑。
「沒關係,我就吃那顆。」
明美清逸嗓音打斷他的猶豫。
她伸出枯瘦的手,等待宗一郎手上的蘋果。
僅管不時遭受疼痛侵襲而變得沈默寡言,但熠熠發亮的雙眸卻懾出
無比堅毅的意志。
烙在宗一郎身上的視線有洞悉人心的灼燙感。
接過蘋果後,她凝視好幾秒,才緩緩地掀動嘴唇,愛憐認真的咬了一
口。
酸甜汁液在嘴裡漫涎。
「蘋果是禁果的形容,果然極為恰當。」
不完美的蘋果,正象徵宗一郎和她之間的關係,雖然甜美卻又苦澀。
僅管早就明瞭得到的是一份殘缺的愛,卻仍堅持、沈溺於甜美的味道。
小小低呢引起宗一郎困惑的側目。
「妳說什麼?」
明美輕輕浮起一絲笑,搖搖頭,說聲沒什麼。
她將視線轉向窗畔。
宗一郎無意間也攀纏著視線,往外望去。
入秋後的涼意在那株僅剩幾片葉子飄搖、侈索的孤樹上流露,蕭瑟、死寂,
尋不出一絲絲生機。
「如果是老師,也會那樣做吧?」
明美沒由來冒出摸不著頭緒的話。
宗一郎難以理解地看向明美。
入院後,他盡心盡力地留意她的需求,也包含一言一行。
但這陣子,明美總是靜默,思索他無法確切明瞭的事物,就連現今這句話也
是突兀無理由。
明美像體會到他的疑慮,微微轉過頭。
對上宗一郎的眼睛,坦率,教人無法直視。
「老師,您不覺得現在的這幕情景就像奧.享利筆下的最後一片葉嗎?
當最後的葉子飄零後,我的生命也將終結。
聽見女孩的感嘆後,那片葉子就像要回應並支持、激勵她渡過生命最艱
困的時刻般屹立不搖,後來,她才發覺那是被畫上去的葉子,一位好心的畫
家為她所畫。
如果是老師的話,大概會為我畫上那片葉子吧。」
宗一郎僅是噤聲不語,眼角微微潮潤。
明美諒解地笑笑。
「老師你就是這麼溫柔,我也是喜歡老師的溫柔才愛上老師...那片
葉子幫助女孩渡過難關,但最重要的還是女孩想活下去的意志,但有些事,
光靠意念是不夠的...一個人的力量究竟多大呢..?」
語末似絮般耳語僅存明美的心田,逐漸飄散。
她歛目,低頭與宗一郎沈默相對。
良久,她才抬起頭,再度詢問一句早已得知答案的問題。
「老師,您愛我嗎?」
稍稍猶疑,宗一郎泛起苦澀的笑意,勉強地點頭。
「是的,我是愛妳。」
淺淺地,彎起困倦的微笑,明美闔起眼睛,反覆地呢喃。
「是嗎?老師,謝謝你。」
有時候,溫柔也是一種極殘忍的利器,傷人更重。
老師,您知道您的溫柔是殘酷,卻又最讓人無法苛責?
淚,輕輕地滑落。
宗一郎慌忙地抓住明美的雙手。
明美張開雙眼,注視那張寫滿擔憂的臉孔,從掌心感受到既遙
遠又不真切的熱度。
任由淚水不斷地滾落。
生命將盡的日子裡,她不想再偽裝。
軟弱並不可恥,只是鮮少人願意坦承,面對它。
「老師,答應我。」
將自己的手貼覆宗一郎的手背,努力體認這可能是最後的體
溫。
「老師,請您千萬別放棄,去找到一位能讓你傾吐龐大、沈重秘
密的另一半靈魂,如果找到後千萬不要放手,好嗎?」
縱使和你相處時,我常感覺自己仍是一個人。
但我不怨也不會責怪你,你的努力,我看得見。
不是不幸福,只遺憾始終踏不進那塊無人能進入的禁地。
是我不夠堅強到讓你傾吐,但是我不希望你放棄,縱使只剩些微
的可能性,也希望你努力,為了你也為我自己。
最終的遺憾,就是無法親眼看見你釋懷、發自內心的微笑。
將宗一郎錯愕逐漸悲傷的神情收盡眼底,明美冀求的眼眸盛滿無法
負荷的愛意。
「答應我,好嗎?」
「..我答應妳。」
難以掩飾內心的悲慟及愧疚,淚水無法抑制地迸落。
為什麼妳早就知道卻不責備我?
為什麼妳還能如此溫柔地包含充滿缺陷的自己?
我明明承諾必須讓妳幸福,卻什麼都無法給予,妳仍舊無悔地接受
。
雖然知道妳的好,但是為什麼自己無法給予同等的愛呢?
不值得,我不值得妳的好。
這一生,究竟得傷害多少人的心,才能得到解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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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美去世後,家裡顯得格外冷清。
晴子與信男不久就振作起來。
兩個人互相扶持總勝過一個人孤獨失意,再加上明子年紀還小,
需要照顧。
日子在忙碌間,平穩地流逝。
宗一郎卻像失去所有情感,在明美去世當天,痛哭一場。
之後,彷彿遺忘笑容也失去憤怒及哀傷的情感,三不五時反鎖在
書房,任時光緩緩消馳。
「你看,這張照片裡的女孩,長相、家世都好..」
晴子把一大疊的相親照片攤在桌面。
明美雖然去世不到一年,但被街坊鄰居慫恿,晴子為孩子還小,需
要母親照顧的理由打動。
逐漸興起為宗一郎找尋另一半的念頭。
並非無情,失去明美讓她極為痛心。
她不僅疼愛明美,更將她視為女兒,但她更看不下宗一郎毫無生氣的
模樣。
他需要別人照顧,她無法照顧一輩子。
「明子也需要一個母親,你就看看..」
「不用了,媽。」
淡淡打斷母親的努力。
宗一郎面無表情瞄過照片一眼,二話不說拿起垃圾筒,全數掃入。
「你做什麼?」
晴子訝異的聲音才響起,宗一郎抬眼,輕輕地看向她。
悲傷、泫然欲泣的眼眸讓她陡然噤聲。
宗一郎浮起自嘲的微笑,難過地低聲喃喃。
「夠了,一個明美就夠了!我比誰都清楚,我沒辦法再給別人幸福
,何必去害她們呢?夠了!!都夠了!!」
深切的痛苦自白讓晴子久久無語。
她眼見宗一郎再度陷入失神,自言自語,游魂般飄回書房,自我封閉
。
胸臆彷彿被壓迫般,吐不出順暢的氣息,眼眶忍不住發紅,思索著。
她犯錯了嗎?她只是希望宗一郎再度幸福而己,這樣也錯了嗎?
反覆詢問失去主張的內心,卻得不到一個肯定的答案。
她僅能做的只有替宗一郎婉拒之後的相親介紹,等到宗一郎將來打開
心扉,瞭解這個世界其實還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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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年後記】
好冷,天氣超冷的,十六度。
冷到睡不著就爬起來繼續修改,現在是清晨六點。
邊流著鼻涕邊打字,然後穿了一堆衣服。
發抖,可以消耗熱量,算好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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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此我不再要求幸福,我自己就是幸福
從此我不再嗚咽,不再躊躇,不需要什麼,
告別了室內的抱怨、圖書館和埋怨批評,
我強壯而滿足地在大路上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