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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那晚之後，四人便常聚在一起吃晚餐，思南喜歡工作後藉料理放鬆的時刻，也享受與老朋
友阿德和新朋友拓海、荷西各種各樣的對話。阿德一向穩重風趣，荷西隨性溫柔、思緒敏
捷，拓海讓思南感覺難懂些，他愛開玩笑，似乎常因為一些小事就開心或受到啟發，腦袋
裡看似沒多少東西，對專業的領域卻又嚴肅認真。思南想，太空人和研究員真的有類似的
傾向：神經全用在專業工作，其餘的事情上神經多少都接錯了幾條。
他後來才知道，拓海其實在同事間能力非常受肯定。他最初覺得這年輕人雖然性情討喜，
卻似乎輕浮了些，但隨著相處漸多，思南發現自己又太早斷論了。能被派來火星的太空人
都不是泛泛之輩，他們在險惡的環境中探勘、研究、將珍貴的資料傳送回休士頓，所冒的
危險和需要的靈活反應，都是世上絕無僅有的。
他想起拓海對他說的「全部都是新的」。或許他太執著於原本的方法，在火星上，需要的
是打破框架的思考。
思南決定改從土質改良下手。苦心實驗了兩週，他的研究終於突破了瓶頸。
那天拓海正好偷空到他的研究室探班。「思南？」拓海敲門。
門一開，他看見雙眼閃閃發光，手上還抓著培養皿的思南。
「成功了成功了──」思南激動地喊。
「什麼？」
「只有改良作物還不夠，土和空氣才是根本問題。地球上的肥料不適用在火星的改良，是
因為這裡土質重金屬太高、含水量太少，又沒有微生物，無法發揮效用……但你看，這樣
過濾之後，重金屬就會析出，然後加入……」思南興奮地解釋起他找到的新方法，「……
平衡過的土壤和地球土壤的組成成分相近，我們可以人工繁殖微生物，現在只要凍土和空
氣問題持續改善就可以了，藻類和固沙植物也要增加……」
拓海一聽，眼神也開始發光：「關於這個，我們前陣子不是去北極冰河探勘嗎？極冠冰層
的含氧和含氫量相當高，也相對容易融解，我們早就想用來改善水文，但如果貿然動手，
可能會使珍貴的地質資料消失。我們這次終於把每個區塊的採樣都做完了，接下來的工程
已經決定，就是要融解部分冰河、引入灌溉渠道，這麼一來，地下水也比較容易解凍。」
思南笑得眼角都像要開出花朵。
拓海感染了他的愉悅，笑著拿出他今天帶來探班的伴手：「我還有一點蘇格蘭奶油酥餅，
要不要一起分掉？」
思南驚喜地點頭：「這個超好吃的，我去泡點紅茶來配。」他保持平靜地轉身往茶水間走
去。事實上，看到那餅乾的瞬間，他聽到自己內心的少女尖叫了。
實驗成功並且在火星上巧遇自己最愛的點心之一，會不會幸福得太過頭？
兩人並肩坐上了走廊的長椅。咬下奶油酥餅，思南覺得自己要融化了。拓海看見他閉上眼
品味的表情，忍不住想笑。身為味覺白痴無法那樣細緻地體會，但他知道了思南有多愛這
款小點心。能夠做出那麼好吃的菜的人，必定比他更珍惜美味。
那又為何，享受美味，卻不享受愛情？
拓海忍耐不住了，他好想知道，思南還願不願意再嚐一口戀愛的味道。
「你沒有交往的對象？」他於是小心翼翼地問。
「有的話就不會來火星了。」思南回答，「為什麼問？」
「總覺得你應該是那種初戀結婚、很早就有小孩的人……」
「正好相反，我的初戀慘得不得了，之後也沒一段有好下場。」思南不在意地笑笑，「現
在到這個年紀，我也不奢求能找到伴了，反正也沒必要。」
拓海聽了，露出悲傷的眼神。思南被他好看的眼睛這麼近距離望著，心中不禁一動。這個
大男孩在想些什麼？他知道那不是同情，反而有些焦急的意味。
「你只是年輕時運氣不夠好而已，像你這麼好看又聰明的人，誰都會喜歡的。」
「你可以不用安慰我沒關係，我一點也不在意。」思南說著，垂下眼笑出聲。
「那我可以親你一下嗎？」
思南楞了一下，抬眼看見拓海認真的表情。
「……不是安慰。」拓海補充。
思南望著拓海半晌，想找出一絲玩笑的意味，但卻沒有。他輕輕閉上眼睛。
拓海的呼吸靠近，然後唇碰上他的唇。柔軟的唇瓣含了一下他的上唇，又往下唇包裹住。
輕輕的，沒有任何攻擊性的吻。
卻溫柔得令人心醉。
思南睜開眼睛。「感覺如何？」他問。
「嗯，我喜歡。」拓海微笑回答，距離太近的聲音變得低沈，顯得性感。
思南身體一熱，本能地展開誘惑了，輕聲又問：「那再來一次？」
「好。」
唇又貼在了一起，這一次，兩人互相啃咬挑逗，像在試探對方的底線。
唇舌嬉戲了一會，思南的手掌貼上拓海的臉頰，微微施力推開。
「……我該去跟所長報告實驗結果了。」
他起身離去，被留在長椅上的拓海，忍不住反手按上自己的臉。
「……我完了。」
火星上食材有限，但那晚思南變出了華麗的燉菜和烤雞腿。據他所說，料理方式非常簡單
，只要多採幾種菜和有新鮮雞肉就行了。阿德和荷西聽說了他實驗的進展，都相當開心，
荷西倒是注意到了拓海的反應。他來來回回地觀察了兩人一陣，暗自感到有趣。
「有好玩的事情了。」走回房間的路上，他輕快地對阿德說。
「那兩個人？」
「你果然也注意到了。」荷西微笑，「拓海早就知道思南的實驗有突破，然後兩個人眼神
一對上，就會膠著一下。這表示……」
「親了。」阿德做出結論。
「還沒上床。」荷西補充。
他們對望一眼，忍不住笑起來。
思南今晚一點也不平靜。實驗成功的喜悅他過去已經品嚐過無數次，和人接吻的親密感也
感受過無數次，但這次有些許不同。在火星兩個月，總算看到一絲希望，說不激動是不可
能的。而關於接吻──他上次分手是三年前的事了。那是他第十二任情人、第七個男友，
也是最聰明的一個。那男人對他下了個非常殘酷的評語：「許思南，你的靈魂缺了愛情這
個元素。」
他以為他有。他一向對情人非常好，但戀情總是一下就消失了。他能精確辨認他人對他的
好感，感覺不錯，他便交往，但哪裡錯了，以致於歷任情人都覺得他不夠愛他們，除了上
床之外，一點激情也無，於是早早分手。
從大學就相識的阿德說過他對待戀人和朋友差別不大，而且心總綁在研究上，根本上就是
玩弄別人的感情。簡而言之，他真心愛著的只有工作和料理。
「我也不是故意的啊。」他試圖辯解。那是五年前，他和第十任情人、第五個女友分手時
的事。
「那說說你為什麼喜歡她？」
「手的線條很美，衣著品味非常好……嗯，而且做人有原則。」
「我現在很確定你根本沒愛上她了。」
「隨你怎麼說，我想把十二星座蒐集完總行了吧。」思南自暴自棄道。
「你打過砲的連十二生肖和八國聯軍都收齊了，星座的話嘛大概累積兩輪了。」
思南乾脆把自己用毯子包在沙發上捲起來。
他也知道，除了學術成就和料理專精，還有長得不錯之外，他本質上就是個無聊嚴肅的人
。情史看上去比誰都豐富，卻單身比有伴的時間多得多，連怎麼維持關係都不知道。
所以三年前最後一次和人分手後，他決定還是偶爾找人打打砲就好了。他領悟到，愛情對
他無異於其他休閒活動，要也可以有，沒有也沒差。料理狂如他，戀愛也像料理，廚房裡
漫長的前戲，然後上了餐桌，享受完，能夠回味就好，接著還得收拾碗盤殘渣。一頓飯的
味蕾饜足，他在其中樂此不疲，不需要長久。
所以這次的吻讓他有些困惑。他看得出拓海對他有好感，卻或許還沒那麼多，沒到佔有的
那種。但感覺很好，好得不該繼續下去。
和之前那些萍水相逢的吻、朋友寂寞取暖的吻、愛人索求的吻，都有點不同。
拓海是個很有魅力的男人，他第一眼就知道。而且他三十七歲，拓海三十歲，怎麼看都是
他佔了便宜，三十歲是男性精神和肉體都最棒的年齡啊。可是不夠，這樣的意義指出來的
僅是床伴的可能性，他不想和火星上少數的朋友變成這種關係。他在宿舍裡漫無目的地收
拾雜物，試圖理清腦袋裡的思緒。
叩叩叩。
他掀亮門廊的燈，拉起百葉窗覷了一眼，氧氣面罩下的臉是拓海。
思南深呼吸一下，然後平靜地開門。
拓海走進門內，拉下氧氣裝備。思南伸手把門推上，隨即被拓海轉身吻住，手不輕不重地
捉著他的肩膀。
思南沒有推開，淡淡地回應這個吻。
唇分開時，兩人呼吸都有些急促。
「你想要什麼？」思南輕聲問。
「想看看你。」
「就這樣？」
「就這樣。」
「你的身體不是這麼說的啊？」思南壞心眼地抬起膝蓋，頂了頂拓海已經半硬的勃起。「
但我不要，什麼準備都沒有。」
拓海的臉老實地紅了紅，「我只是想和你待在一起而已。」
思南微笑，「要茶還是咖啡？」
拓海楞了一下。「咖啡，謝謝。」
思南轉身走向簡單的廚房，背對拓海說：「順便提醒你，我已經三十七歲了。」
「所以？」
「……沒什麼。」
他煮了水，熟練地沖了兩杯黑咖啡，帶到沙發上坐下。拓海挨著他坐了下來，接過杯子。
「明天繼續實驗？」拓海問。
「當然了，基因改良那邊也還要繼續做，感覺完全看不到希望啊。」
「我下星期要去探勘。」拓海說，「火星南邊的菲松尼斯方地，要去裡頭一塊許多未知的
區域，我們叫那裡『亞特蘭提斯混亂』。」
「去多久？」
「至少要一個月。」
「有補給站嗎？」
「我們要運物資過去，建好觀測站，沒有意外的話，一個禮拜之後補給會到。」
「嗯，一切小心。」
「只要不摔到坑底就好。」拓海說，「亞特蘭提斯混亂有太多傳說，就像地球上傳說曾經
存在的那片大陸一樣。在這裡待了那麼久，我們早就知道什麼事情都可能發生。」
思南啜了口咖啡，「……還有幾天？」
「嗯？」
「到你出發那天，還有幾天？」
「兩天。」
「出發前一晚，再一起喝一杯吧。」
拓海聽了，很開心似的笑起來。
思南很喜歡看他的笑。拓海笑起來時不像三十歲，顯出一種青春期未完的青澀味道。聰明
卻心思單純的男孩，他想。他努力克制吻他的衝動，吻上去的話，今晚就只會有一種方式
完結。
「你以前讀什麼？」
「大學是機械，研究所唸太空科學，那時就想當太空人。」
「跟我一樣一直線的人生啊……」
拓海時常覺得思南的表情太複雜，眼神好像總帶著些他不懂的東西。思南總是在思考，話
說一半，腦袋裡留了太多不打算表達的事。拓海猜想，思南大概覺得沒必要說。因為這個
男人並不喜歡過多解釋，無論是理性上或感性上的想法和抉擇。
他自己不是那麼時常深思的人。也是因為這樣，才會毫不瞻前顧後的索吻，然後將自己原
本只是初初萌芽的喜歡變成不容質疑的愛情。
於是他傾身向前，半跪在沙發上，讓自己的形體佔據思南的視線範圍。
思南抬頭望著他，就這麼沉默地看著。
「再給我兩天的吻。」
拓海吻上思南，一直線地、征服式地碾壓，汲取令他眷戀的這人的味道。
思南將手臂環上拓海的肩頸，以同樣的熱情地回應。
拓海的吻逐漸失控，湊上了他的耳朵，滑下至他的脖子。思南感覺燥熱，不能這麼下去，
他不能這樣毀去一段友誼──
他轉身，把拓海按上沙發。由上往下俯視，他看見拓海頭髮亂了，呼吸急了，眼神中有著
慾望和不安。他起了一些類似下午那場挑逗的情緒。感覺純淨而性感的男女總會引起他微
微的嗜虐欲，想調戲對方的情感和身體，想看著對方失控，想讓對方對自己徹底迷戀，壓
抑至無法自制。
思南想，阿德大概不知道，那是他在工作和料理以外的唯一愛好。蠱惑他人心智的習慣。
但這樣的激情來得快也去得快，或許也是因此，戀愛不斷不斷地失敗。
他跨坐在拓海身上，讓兩人的下身隔著褲子緊貼了。隨後他俯身，溫柔地吻著拓海，手掌
在他胸膛上摩挲。
「──用完一天份的了。」
拓海楞著，看思南起身，把空的咖啡杯拎起，往廚房水槽走去。
「思南……」
「回去吧。」思南轉身，對他微笑，「很晚了，明天還要工作呢。」
拓海無聲地與思南的背影僵持了一會，最後放棄似的輕輕說了聲：「晚安。」
聽見身後傳來門關上的聲音，思南鬆了口氣，肩膀瞬間垂了下來。
好險。再一點點，差一點點，他就會殘酷待他了，就會把這個可愛的男人的生命攪得亂七
八糟了。
但他沖澡時才驚覺，其實他們早已把彼此都攪亂。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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