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創] 1989年春夏之交的那場政治風波（全）

[laluz ( 歧路搖光。)]

           政治意識與立場強烈者慎入，若有不適請立即左轉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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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朵紅花，開在槍口上。沒有聲音的時候，就以眼淚歌唱。


「你聽說了嗎？」馥生朝我眨眨眼，「李誠他們也去廣場了。」


我點點頭，裝出不甚在意的神色。


「還是不跟我去？」他問。


「會出事的。」我回。


他聳了聳肩：「我知道跟你說自由民主的想望沒用，可老師們也都去了，你留在學校也沒

課聽啦。」


「那我睡覺。」


他呿一口，便騎上腳踏車走了。



我和池馥生是在大學裡認識的，隔壁班，卻老是選到同樣的課，同堂幾回就熟了。我是土

生土長的北京人，他則從鄉下地方來，家境不太好，有一餐沒一餐的，便常到我家蹭飯。

我家人都喜歡他，他總愛和人講道理，辯論社會主義的真正內涵，也加入辦報的行列，儼

然成了活躍份子。


和他比起來，我確實不關心政治。說好聽是安份守己，難聽點是畏首畏尾，貪生怕死。


「小荊，身為人的可貴，在於思想與自由。」馥生有一次，鄭重地對我這麼說。


而我回他：「我都不缺啊。」


「你確定？」他表情似笑非笑。


「欸，停停停，老子沒興趣聽你談國家大事。」我把兩隻手掌往面前一擋。


他也笑笑，後來便不再和我說這些。我是個懶人，沒什麼革命理想，只想讀好系上教的學

科，將來作個醫生。比起治療社會，我更願意治療每一個人身體的毛病，減輕他們的苦痛

。




胡耀邦過世的追悼會漸漸失控了。我看著馥生鎮日往廣場跑，課也不來上了，還跟著些師

兄姐在校內搞起組織，學聯還籌委會什麼的。聽說幾十萬人在天安門前聚集示威，在毛主

席像下頭堆滿鮮花，高舉起自由民主的旗幟，一地五顏六色，擠得整個廣場都活過來了。


「我們遞交請願書，要求政府嚴查貪汙腐敗情事，更要將一切的權力實質歸向人民！」馥

生在飯桌上對我父母這麼解釋著，我爸興奮地附和，「對對對，新中國要的就是這個。」

然後轉頭對我說：兒子，別死讀書，去加入革命吧。


情勢對學潮逐漸友善，於是我跟著馥生去了。那是五月四日的晚上，廣場上熱烈騷動著，

許多人談著當年的五四運動，臉上盡是憧憬與自得。


我並不討厭身處在這樣的人群當中。但馥生在這裡找到了歸屬，我則沒有。


那天總書記趙紫陽發表了一席談話，大約是肯定學生們的愛國心云云，令眾人相當振奮。


我們唱起一首首歌，女孩嗓音悠揚，男孩多半走音得嚇人，全部合流起來，卻意外好聽。


這是最後的鬥爭，團結起來到明天──

英特納雄納爾，就一定要實現！


「小荊，你看，我們正在改變一整個時代哪！」馥生拉著我的手，沖著我笑開。他的笑容

在擁擠的人群中閃閃發亮，我們緊握的手冒著汗，絲絲發熱，害我的臉也跟著燙了起來。

我們好像隨時會被沖散，我的前後左右都是人，一望無際的人海。他的眉眼在紅紅的夕陽

下瞇著，像海上燦爛的一盞燈。馥生長得很俊，我此時才留意到。那個笑容，往後跟了我

一輩子，我只是太晚知道它的重量。




學校復了課，我每天進課堂聽到的還是廣場上的種種消息：絕食、談判、戈巴契夫來訪、

群眾聲援學生、文化人連署呼籲中央展開對話……


此後一個月內，局勢卻急轉直下，趙紫陽和一批高幹毫無預警的下台，那天馥生中午跑來

教室找我，說不妙，趙紫陽清晨剛來廣場上一番含淚訣別，鄧小平的實權未解，動刀的人

會是李鵬。「動刀？」我問。


「拿學生開刀。」馥生恨得咬牙，「沒關係，要殺要剮都來。」


報上再度開始聲稱學潮其實是「資產階級自由化動亂」，我愈來愈少見到馥生了。


我不關心政治，不代表我傻得沒用頭腦──如果這真是資產階級動亂，馥生怎可能在裡頭

？我景仰毛主席如神明的同學們怎可能一個個跳進去？勞苦的工人們怎可能支持？


可是我想，再怎麼了不起，就是武警驅逐吧，然後大家會繼續展開游擊，用無止盡的遊行

和靜坐，逼中南海的大頭們投降。


想不到那晚，北京就戒嚴了。




等我意識到六月三日傍晚的騷亂是大規模鎮壓的起頭時，一切都已經來不及了。


北京那一夜，發生了太多事。而我唯一確信的，便是我毫無可能在數千竄動湧退的人群中

找到馥生。


我也相信，那一夜，沒有誰真正合眼，除了擁抱死亡之人。


日出時分，我在滿城一片狼藉中偷偷來到天安門附近，我多希望那是我的幻覺，但佈滿廣

場的不再是我的同學、師兄姐和那些素不相識的青年，而是整整齊齊陣列的坦克。





1989年的春天，花開得特別早，花落得特別多。


後來，我確實成了一名醫生。有時候，只是有時候，我會想起一朵開在黃昏的笑容。那人

總是皺著好看的五官，嘻笑怒罵地批評東、批評西，大言不慚地說自己不只要當救人的醫

生，更要當救世的醫生。


那人卻被那個不能說的夜晚隱沒了。我寧願相信，他倒下的那一刻，胸膛是坦暢地正對著

槍口。


因為那晚槍口開出的紅花，鋪滿了古老的路。馥生不會孤單的。











In remembrance of June 4th, 19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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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標題來自中國官方指涉六四天安門事件最常使用的稱呼。
*2. 歌是《國際歌》中文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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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61.62.169.215
推 bestangie2:寫得真好QQ  P4最後一行"談著當年的五四"這不就是當年?
樓下有解答:) 1989年的是六四，六四運動有帶一些對五四運動致敬的成份。
推 gulliver1726:不孤單Q_Q
推 wyc1025:好有歷史感喔
推 kaerin1219:短短的但很有感覺QQ那段歷史真的好痛。
推 lkksppet:寫得很棒!! 有時代感
推 lentirder:當年的五四講的應該是民初的五四運動，這一篇好有味道，
→ lentirder:那真的是一段傷心的歷史
解答在此！
※ 編輯: laluz           來自: 61.62.169.215        (06/05 03:05)
推 bestangie2:不好意思歷史已經從我腦袋裡神隱許久QQ 感謝解答
推 Ferrum:讓我想起前幾天北京六月飛霜的新聞...
那個新聞真的讓人心有戚戚...
推 wushaw:寫得真好，文字很美，淡淡的卻讓人心痛....
推 minisec:那一幕幕,還像黑白老照片,令人不勝唏噓
推 kc1208:寫得很美也很感人，像戲劇一樣很有畫面。
推 yakultgreen:真好Q////Q   太喜歡最後，畫面像一首悲傷美麗的詩
推 radown:寫的真好，令人心痛啊Q_Q
推 haurtice:好文。本來看到標題很不高興，那麼嚴肅的事情也拿來YY，
→ haurtice:讀完才知道不是YY，可以感受到作者對在六四中死難的、
→ haurtice:充滿理想的青年們的不捨，以及對那被摧折的希望的歎惋
謝謝你，也很不好意思標題容易造成誤會。
用這標題，只是覺得「1989年春夏之交的那場政治風波」這說法好輕描淡寫，
對比真實活過的每一個有血有肉的人，顯得相當諷刺。
那些我們簡稱為「事件」的過去，都藏著許多生命的重量。
推 sayoko76:感人推!
推 lesnereides:推!
推 Grash:推,這篇讓人深切感受到文字載了感情後的重量.
推 Maplelight:ＱＱ　感人推+1
推 zaxllya:之前看過坦克開過以後的畫面，看到坦克，看到最後，已經是
→ zaxllya:眼眶泛淚了。
→ Gioucmt:Internationale＝英特納雄耐爾？
是的！歷來好像有幾個不同的翻譯，我打自己學唱的～原本唸起來應該比較像你的這個！
推 cbeta:淚推好文T/////T
推 freely10469:Q____Q
推 ikaru:好文推QQ
推 laurasia:推一個!! 真的不該被忘記OQ
真的很謝謝你們喜歡這篇文章（鞠躬）
我本來好猶豫要不要貼過來，畢竟是政治敏感的事情，一些過程的細節也有不同說法，
行文裡可能bug不少（畢竟我不是北京人，同時感謝berrycat大幫我抓慣用詞bug！）
如果有蟲子的話還請多指教揪錯。
※ 編輯: laluz           來自: 61.62.169.215        (06/05 15:35)
推 southup:不知道我的理解有沒有錯誤但懷抱著理想闔眼總比帶著遺憾
→ southup:離開來得值！他不只是事件，還是一場生命的鬥爭吧
推 rurutia:QAQ
推 lyeni:寫得真好!!!!
推 psophiej9:不長但超有感覺!!
推 serenedream:又沉又重又痛，生命的重量構成歷史的印記，真的不該
→ serenedream:被忽略QQ
推 minjun:推好文!結尾讓人鼻酸Q Q
推 bibobaby:這篇好感人喔  〒△〒
推 lentirder:今天又靜下心來看了一遍，還是很痛。
推 LCH583:很悲傷的文，今年香港照例還是有舉行六四遊行，滿滿都是人
推 duckchi:很好看的文章，謝謝原PO願意貼上來分享啊~
推 j90206:
推 SunnyLily:
推 blacksummer:圖書館前有零星幾人點著蠟燭,國際歌六四這天也聽了
→ laluz:今年香港維園的六四紀念晚會破18萬人，有史以來最多啊。
推 Makomoon:感人推！這證明了他們並沒有被忘記
推 wushaw:再看一次，一字一句看下來，還是紅了眼眶....
推 wushaw:一邊看一邊聽「沒有煙抽的日子」，思緒沉浸在這樣的氛圍中
→ wushaw:久久難以抽離啊.....
推 MusDesdemona:喜歡
推 strugglesolo:我起了雞皮疙瘩，都要流淚了。
推 lamabclamabc:那一夜，沒有誰真正合眼，除了擁抱死亡之人。
→ lamabclamabc:推起雞皮疙瘩，寫的真好。謝謝作者寫出來。
推 feulan:最後一句啊啊啊Q_Q
推 maggiowang:推！知識份子的良知都在小說中！
→ laluz:謝謝，我把推文的字句很感動的收在心裡了，真的很謝謝你們！
→ laluz:「沒有菸抽的日子」的典故實在讓人看了都不太敢抽菸了...
→ stupidbird2:這篇寫得真好阿~也很令人難過Q____Q
推 anita780408:寫得真好QAQ尤其是擁抱死亡那一句整個道出文人的憤慨
推 Raiha:推!很有味道
推 kiki41052:要哭了or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