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總，真的……真的不用送您去高鐵嗎？」才剛從大學畢業的新進員工梁建
鵬抖著聲問道。
明知身後這位含金湯匙出生的總經理也不過多自己幾歲，同樣是兩個眼睛一個
嘴巴，卻能夠自然散發令人望而生畏的氣勢，連跟他說句話也會忍不住發抖。自己
依照廠長的吩咐載他去坐車，沒想到車子才剛開出分公司的停車場，他卻說要去最
近的客運站。
「不了，待會你去四處繞繞，兩個小時再回公司，有人問起就說和我去吃飯。」
梁建鵬微微皺眉，啞口無言半晌，覺得自己就像連續劇裡沒有存在感的司機，
只能順從地點頭，協助大小姐逃家。
若是有Gregory Peck的外型，或許能跟身後那名容貌不亞於電影明星的總經理
來段「台中假期」吧？
紅燈停車，梁建鵬撇開腦中的胡思亂想，趕緊拿出放在西裝口袋的信封袋，側
身往後遞出。
「這是廠長拿給我買車票的錢，請總經理收下。」
方總經理怔了怔，下意識接過信封，等到綠燈後才拿出筆在信封上寫幾個字，
悄然放在梁建鵬看不到的後座方，心想這筆錢必然是報了公帳，雖然終究是自家的
錢，眼前這名公司的小員工還得幫忙瞞著行程，就當是犒賞他的。
平時出門沒有他掏錢付現的份，今天刻意瞞著家裡長輩，讓從小就跟著的司機
放一天假休息，司機兼保父的孫伯說什麼也放不下心，偷偷塞一筆錢給他，送他坐
上高鐵後還杵在月台，整顆心就懸在呼嘯而過的列車上。
別擔心，我可以。
這句話不知為何像是放羊的小孩所說，始終得不到其他人的同意。
為了第一次小小的獨自旅行，他在網路上做了許多功課，包括不同交通工具所
需費用，出門前還以「視察工廠」做了完美的包裝，沒料到只因為這個理由卻引得
半個工廠的人必須放下工作列隊歡迎，如此公私不分的拍馬屁讓他琢磨起是否該換
下廠長。
他拿出先前做的記錄。為了確保萬無一失，他如實在網路上說出自己的情況，
諸如他活了二十五年是第一次單獨出門，連在客運如何買票都還是個問題，沒料到
一問出卻引來數十筆質疑的留言，所幸還是有人為他解答，告訴他買票搭車的流程。
梁建鵬將車停在客運站外，路邊停靠一長排計程車正等待載客。
「總經理是要搭這家客運嗎？」
方總經理拉下遮陽的簾子往外看，綠色招牌是客運名單中的其中一家，他點點
頭，「我在這邊下，謝謝。」
他拿起擱在一旁的公事包，推開解鎖的車門。
梁建鵬看著他下車，車門啪地關上，立刻按下車窗。
方總經理疑惑地看他。
「歡……歡迎下次再來，我可以帶你去四處……玩玩。」梁建鵬結巴地講著。
夏日陽光熾烈讓方總經理不由得瞇起眼，卻仍是十分專注地聽，聽清楚後，片
刻才露出一個帶著少許拘謹，卻是自然的笑容。
梁建鵬呆坐在駕駛座上許久，直至左臉側的車窗印上一掌，窗子可憐地發出碰
碰聲震動著，視線上挪，一名中年男子惡狠狠地瞪他，聽覺在這時才恢復似的聽到
刺耳的喇叭鳴聲。
◎ ◎
「一張車票，到台北。」
方總經理流暢地說出在家練習數次的台詞。網路上的建議包括「一張台北」和
這句，他花了點時間琢磨，認為多三個字可以更準確表達意思。
「一百二十元。」售票員公式地報價。
「好。」遞出一張捏在手裡許久的鈔票。
比鈔票略大的方形塑膠盤從玻璃窗下推出，淡橘色的車票上疊了幾張紙鈔與零
錢。
『在客運站買票不能直接把零錢推回去當小費，否則會被其他人一直盯著看。』
方總經理謹記這條注意事項，拾起零鈔的手顯得笨拙，幸虧後方無人，讓莫名
的緊張減緩一分。
「先生，往台北、台南、高雄要在這抽號碼牌。」
才剛拿完零錢，他一臉放鬆站在等候區，眼尖的站務人員連忙提醒道。
『如果是到朝馬坐車，要記得在售票處對面領號碼牌。』
方總經理有點懊惱。
他的計畫裡已經寫得很清楚，買完票後要接著抽取印在熱感應紙的號碼，搭車
的前置作業才算完成。好面子的他不想一邊買票一邊看筆記，早知道剛才在車上應
該要再拿出來複習一次。
手裡的號碼與牆上顯示器的號碼差約三十號，資料裡寫明一輛客運有三十八至
四十多個座位，而該站位於交流道附近，通常是由其他地方發車後才到此站，車到
此站也不會是空車。方總經理心想還得等上一段時間，於是在客運站周圍轉繞。
客運屬於群聚產業，多為依附交通便達之地，附近只有特產店與便利商店，他
在路邊銷貨小姐的推銷下買了兩盒心型的太陽餅，打算帶回家送給孫伯和母親。
「還真熱啊……」抹去額際的汗珠，他走回客運站。
號碼往後推了十號，他在客運站外看到四台飲料販賣機，選了販售自家公司產
品的那台，投下方才買票找回的零錢，按了其中一鍵，一罐冰涼的無糖茶飲落在出
口。
飲料一拿進手裡，方總經理再度後悔了。
祖母在他小時候就告訴他：絕不要放棄任何可以認識對手的機會，不論對方賣
得好壞，都是學習的教材。
每一台販賣機都有幾樣商品缺貨，一項商品會有二到三個陳列格，有的飲料毫
無缺貨亮燈，有的則否。
姑且不論機器裡的剩餘量，他另外選了一款未曾喝過的口味，打算待會在車上
好好品嚐。
買好了飲料，往台北的班次接著進站。
『站務人員會一個個叫號，叫到號碼時將票與號碼拿給他，他會還給你票根。』
他在心裡默默回想這段，等到號碼輪到自己的前三號，竟發現手心微微地滲汗。
號碼的前兩號是一個穿著厚重衣服的男人，帽子遮住他的外表，微駝的身形讓
人看不出年紀。他抱著一個畫著水果的箱子，箱子不大，卻在取回票根後掉在地上。
他彎身撿箱子的動作顯得滑稽，哪有人只低下一邊身子撿東西？
方總經理無暇搭理，在他前一號是名穿西裝的中年男子，站務人員一直等到撿
箱子的男人上車後才撕下後一號的票。
遞出票與號碼牌，方總經理同時揣測著站務人員的職業手冊內容，心想這大概
是經由顧客問卷所制定的規則。
他的號碼是這班車的最後一號，踏上了車，見到最後一排剩下一個位子。正當
他想走到走道最末時，卻見前一號的中年男子起身往後走，而原本位子的旁邊正是
坐抱箱子的男人。
『一個人坐車，最好是選單人座位；車上大部分是雙人座位，為了旅途愉快，
坐下前可給你的鄰居一個微笑，如果車上還有其他座位，需先詢問該座位是否有人。』
在走到座位的短暫幾秒，方總經理的腦中迅速跑馬燈一串字。
既然只剩下一個位子，只要給微笑即可。
「你好。」
也許是職業使然，微笑搭上身體往下沉的動作，聲帶與口舌也不自覺跟著運作
。下一刻才意識到自己的禮貌似乎突兀了些，略顯尷尬地坐正。
穿著不合季節的男人表情古怪地看了他一眼，點了點頭當作回應。
方總經理發愣片刻才將公事包置於腳邊，塑膠袋裝著的太陽餅放在大腿上，兩
罐飲料則放在前椅的椅背網裡。
『客運的椅子都是調整成直立的，可以調整成舒適的角度，但要小心別造成後
方乘客的困擾。』
將隨身物品放妥後，他調整起椅子。
鬆懈的同時，才明白那名中年男子更換座位的理由。
方總經理以眼尾餘光瞄向隔壁男人。
這個人……就算來應徵公司門檻最低的職位，也絕對不可能會錄取。
不，連應徵的資格都沒有。
沾滿污物的外衣，露出的皮膚沒有一塊乾淨的部份，渾身散發充滿塵灰與汗臊
，還有一股像是很久沒洗澡，難以具體形容的不明臭味。
祖母曾說：「要平等看待每一個人，每一個人都可能成為你的員工，即使是最
低層的工人，也是值得妥善對待的至寶。」
此刻，謹遵祖母教誨的方總經理，那張未曾在外人露出一絲不耐的俊逸臉孔，
嘴唇輕輕噘起，臉頰微微鼓脹，彷彿能因此抵擋瀰漫鼻間的臭味。
他不在乎對方會看到他厭惡的表情，反正這種能夠在公共場合毫不注重禮儀的
人，也無法對他造成影響。
本來可憐那男人因為箱子擱在椅前而必須抬腳放在箱上，駝背的身軀顯得更為
瘦小，現下只想趕快到達台北，就算被丟入車潮最洶湧的中心也好過此處。
方總經理抬手看錶。
『車程大約兩個小時，中途會下交流道。』
他在心中重重嘆口氣，頓覺計畫這場旅行的自己蠢到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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