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lingcc (石楠)
看板BB-Love
標題[自創] 如果死亡是人生最終的歸宿
時間Sun Mar 1 20:21:30 2009
舊文重貼,靈感來自戰地琴人。
http://www.truemovie.com/2002moviedata/Pianist.htm
頹圮殘牆,維沙立於蒼茫天地,他目無焦點行走於砂石灰飛處,翻越過阻隔種族
的牆,昔日繁華如今僅剩下蕭瑟淒涼,滅絕人跡。
蓄長的鬍糾結,亂髮隨風揚起,維沙壓抑著不斷侵噬思緒的飢餓,供水已中斷數
日,牆角陳年積水早已乾枯,他走入荒廢的住宅,尋得過去是廚房的角落,連用手掌
掬取都嫌過少的水裝在木桶裡,他俯身吸吮烏黑的濁水,連撥去漂浮的雜質都省去,
咂咂嘴後才將喝下的碎石吐出。
他環顧四周,尋找像是食物的物體。過去他曾拔除馬鈴薯發芽的部位再食用發黑
的內裡,此刻若有一顆芽已抽長的馬鈴薯在眼前,他相信自己就算不烹煮也能連芽吃
盡。
飢寒起盜竊,這是兩年前的他所無法想像的事。被迫遷移居住地的人們,他們留
下傳承幾代的房屋,如今屋舍也已化作沙與石。他翻找每個抽屜,試圖在夾層找尋食
物,立於碗櫃上頭的鐵罐,他也一一拿下探尋是否有一點渣滓殘留。
他拿下一個大的鐵罐,發現在深處還有一個小罐,猜想之前的住戶可能為了避免
食物被德軍發現,才將它藏在裡頭。他把空罐夾在左手,踮起腳拉長身子想搆取。
「你在做什麼?」他猛地一抖,手裡的鐵罐掉至地上,滾至桌下。
這裡的猶太人早已遷至集中營,戰事已演變成不分族別屠殺,只要是異己者就是
敵人,此刻還能有如此清朗雄厚的嗓音,除了擁有分配資源權力的德軍,也無他人。
他抖著身體回頭,墨綠色的軍服映入眼簾,貼身的剪裁勾勒出穿者的身體曲線,
胸前的軍徽奪目,紅色的緞帶與金銀金屬相映。他宛如雕像般佇立門口,湛藍的雙眸
凝視著他。
「我、我要拿罐頭。」他無法說謊,只要對方槍一扣,他將命喪於此。
德軍打直著背走著接近直線的路徑到他身邊,手高舉拿下方才他想拿的那罐罐頭。
維沙不安地接過罐頭,兩年來,他已被磨得沒有反抗的能力,連詢問指示都能招
惹殺機,寡言慎行才是存活下去的辦法。
「這裡是你家?」威爾森問道。
維沙垂下頭,也許是仗著他剛才表露的善意,就對他腰上的槍失了戒心。
威爾森見他不回答,再看這屋裡的桌子與櫥櫃都積著塵埃,心想眼前青年也是流
離失所的難民。久未剃除的鬍鬚幾乎掩蓋整張臉,僅剩下混濁的雙眼露出,露出的肌
膚呈現慘白的病貌。
如此專注地看他,倒察覺他的臉孔有些面善。威爾森突然抓住他的雙手,將手扣
到背後,正對著他按壓在桌上,撥開他的鬍子,端詳片刻。
「維洛瓦沙˙思碧曼?」威爾森沒鬆開他,他上半身壓著他,就足以讓維沙不得
動彈。他伸手探入風衣的口袋,掏出一條布巾。
灰色的布巾上印有鮮明的藍色六芒星,他把維沙抱到桌面上,抬起他的右腳替他
脫下鞋後,拿出懸在腰際的水壺,用清水替他沖洗髒汙的腳,再用布巾擦乾。
「在這不要動。」威爾森放開他,交代過後就從方才進來的門離開。
維沙撫著被洗過的腳踝,之前翻牆被碎玻璃劃開的傷口仍未癒合,連肚腹都填不
飽,怎麼會有時間去清理腳傷?他只能任憑傷口惡化,必須將身體重心放在左腳,才
能減輕右腳的疼痛。
德軍幫他清洗腳已令他驚恐萬分,沒料到他剛才竟能喊出他的名字。從他衣上的
軍階可知他是上校,他不記得過去曾經認識這樣的人物,如果認識,他早就放下一切
尊嚴,去請求他助家人逃難。
沒多久威爾森就拿了一箱藥箱回屋裡,他拿出消毒水毫不吝惜就直接往腳的傷處
倒,突來的刺痛讓維沙忍不住咬唇忍耐,傷藥敷上後再蓋上棉花,才纏上繃帶。
處理完傷口後,他看擺在地上的皮鞋已破爛到縫線斷裂,嘆了口氣後蹲下身解開
自己的鞋帶,脫下鞋放在維沙騰空的腳下。
「為什麼?」維沙不知該從何問起,他迷惘地看著威爾森的一舉一動。
「不要問。」
馬上就要入冬,而桌上的人僅穿一件大衣,他旋即脫下長衫替他披上。
他無法告訴維沙,他曾像迷戀情人般為他的舞蹈癡迷。
而舞者視為性命的雙腳卻歷經摧殘,就如屋外受過戰火摧毀的景象。
「你可以安心待在這。」威爾森瞥一眼連當早餐都不夠份量的豆子罐頭。「答應
我,別離開這裡,之後我會拿食物過來。」
身為德軍,他找不到理由能讓維沙全然相信他的話,所幸此地是已驅散居民的地
區,要藏匿他並不太困難。
威爾森戴上軍帽,僅穿襪子的雙腳顯得滑稽,他凝視維沙一眼,轉過身後就頭也
不回地離開。
維沙穿上他留下的軍靴,大一吋的寬鬆得無法平穩步行,右腳踝被裹成一大團,
套進去倒還算穩妥。他拿了從死屍身上偷來的小刀,略鈍的尖端刺入罐頭圓面的凹槽
,脆弱的刀尖刺入後,鐵屑也跟著落入罐裡,他左右擺動插入的刀子,讓刀刃磨損罐
頭。
忙了好一陣子,才讓罐頭有一指節長的開口,他已經禁不住湊上洞口汲取裡頭的
汁液,冰涼的甜豆汁滋潤了方才喝下污水的不適,他把罐頭放在兩腿間,雙手並用拚
命磨著開口。
只要戰事未歇,直到戰勝的國歌響起前,除了等待,也再無其他事可作。為了不
要消耗過多體力,他捨棄了每天練舞的習慣,逃亡的步伐遠急於他跳舞時的溫緩,終
日籠罩在隨時會被當街擊斃的恐懼。
憔悴陰沉的面容取代過去的光鮮,歷經每一時期貴人的協助,有因善於買通關卡
而援助他的非猶太人,也有為了活命而向德軍密報他行蹤的猶太人,最終都難逃一死。
他不敢相信威爾森的話,僅是吃了幾顆豆子,小心翼翼把它放在離自己最近的地
方,蓋上威爾森留下的大衣,躺在地上入睡。睡眠成了最快度過時間且不耗費體力的
事,以往他總是苦於沒時間好好睡一覺,現在只要尋得一處安妥、能棲身的處所,雙
眼一闔就能入眠。昔日為了工作必須克制食欲,如今就算形同放棄舞蹈,他仍無法隨
心所欲進食。
逃亡初期,居住在友人替他安置的公寓,為了佯裝無人居住的假象,即使當時糧
食還足夠一日一餐,他仍無法在裡頭練舞,以免腳一踢一蹬,就讓樓下的房客察覺。
他只能躺在床上,從氣窗透入的陽光隨著時間掃過房間每個角落。睡眠充足得連閉上
眼也能清晰回憶過往在舞台上的演出,他總是輕輕動著腳趾,讓手隨之舉起舞動,宛
如嬰兒在床上擺動四肢。
當他清醒時,天色已暗下,僅有月色淡淡的柔光透過殘牆缺口灑入,他坐起身,
才看到手邊的地板上放了一個油紙包裹,他披著大衣拿起包裹,順著上頭的摺痕拆開
,裡面是一塊磚頭大的麵包,還另外用薄紙包了一塊牛油。
他打開發出濃郁香氣的牛油,唯恐它因手溫融化滴落,小心捏著薄紙的四個角,
輕舔鮮黃色的固狀物。嘗過幾乎遺忘的滋味後,他才將牛油放在油紙上,撕開麵包去
沾液固交融的油脂。
被限制住行動後,先是在納粹德國的掌控下工作,每天也會配給一塊麵包作為報
酬,但那些麵包往往都是賣剩且囤積數天,能吃到當天出爐的麵包,是在他們還沒被
強迫別上六芒星臂章前。
德軍沒有必要施予一個落魄的猶太人好意。經過幾次對抗納粹的突襲後,只要是
遇上可疑人物,德軍幾乎都是直接開槍射殺,更何況是看到逃亡的猶太人,連對話都
省去,直接押到牆上擊斃。殘忍點的,還會拿鞭子抽幾下,盡興凌虐過後才殺害。
失序的世界,有著一群失心的軍人,槍桿子成了劃清他們與百姓差異的象徵。
維沙吃了三分之一塊麵包後,把麵包和豆子放在一起,驟降的氣溫讓他不禁顫抖
身軀拉緊威爾森的大衣,盡量將全身縮在衣服的包覆下。
他看著屋外,一成不變的景象彷若時間停滯,如果不是因為與威爾森相遇,他甚
至會有世上僅有他存活下來的錯覺,除了自己,就再也沒有可以信任的對象。
心念著被迫離別的家人,他漸漸入眠,凍僵的臉用大衣的袖口裹著,像是被撫摸
臉頰的溫暖,讓他與衣依偎得更緊。
清早,軍車轟隆轟隆浩蕩經過,他驚醒後就慌得趕緊往屋裡躲。就算威爾森告訴
他能夠安心待在這,如果同時有大批軍隊發現他,再高的軍階也敵不過團體的紀律。
若是出面袒護,無疑是替自己找麻煩。
一直到末車的引擎聲沒入遠方,維沙仍躲在衣櫃不敢出來,逃跑時他只抓住身上
的大衣,後悔沒有帶著食物進衣櫃,若是德軍發現屋裡有居住的痕跡,為了展現武力
,一定會直接放火燒了此處。
他屏著氣息等待夜晚來臨,屆時才能放心回到剛才睡的地方。他移動雙腳,調整
到不至於馬上痠麻的姿勢,緊揪著大衣,嗅聞帶有些微細塵氣息的布料,撫搓銅板大
的金屬鈕扣,用觸覺細細摩挲上頭的紋路。
他幾乎陷入無以為名的癡迷,眷戀著懷裡的衣服,等待與衣主見面。他不願將威
爾森與殺人如麻的德軍聯想在一起,如此似乎就褻瀆了他們的相遇。即使他無法否認
,威爾森在軍隊裡,必定是沾染無數人的鮮血才能擁有衣上的軍徽。
他將臉埋在兩膝間,突然衣櫥的木門往外開起,他措手不及地往內裡退,眼前卻
是威爾森笑著看他,那表情彷彿就像玩捉迷藏時找著玩伴。
維沙不由得渾身一顫,那身德軍的服裝如同死神象徵深植在他的潛意識,即使穿
者是幫助他的人,不只有恐懼,他甚至想拿隨身的刀子刺入對方的胸膛。
心念如此一動,他已經抽刀往威爾森刺去。
威爾森打開衣櫃時就見他表情不對勁,心裡也先有估量,就算對維沙沒有防備,
受過專業軍事訓練的身體,在腦袋理解前,身體已經先有動作。他伸手擋下維沙的攻
擊,維沙幾乎是用全身的重量撲到威爾森身上,鈍損的刀刃勉強刺入手臂,他想再拔
起補刀,深入的刀刃黏附血肉,他的手握著刀柄,下一瞬間就被威爾森推至遠處。
等到維沙意識他為實踐殺意而做出的行動,眼裡只剩下威爾森抑不住悲傷的面容
。維沙閉上雙眼,等待子彈貫穿他的腦袋。就算威爾森一開始沒有殺他的念頭,被如
此傷害過後,怎麼可能不當一回事。
威爾森跌坐在地,隨即像無視維沙的存在起身,到窗邊扯下破碎的窗簾,他把窗
簾揉一團塞在嘴裡,咬著布團拔下嵌在左手腕的小刀,將其丟往一邊,立即用長條布
纏住傷處。
他瞥一眼地上的血跡,用剩餘的碎布擦乾後,確認看不出痕跡才停下。
「食物我放在桌上,還有油燈和火柴,待會我離開後你先吃午餐,吃完把這些布
燒掉。我剛看過樓上還有隔間,你把東西收拾起來躲到上面去,不管發生什麼事都不
要下來,也不用擔心這裡會被摧毀。」
維沙茫然地看著他。「你的傷……我、我……你不殺我嗎?」
威爾森忍著疼痛,仍試圖露出自在的笑容。「你會想殺我,這是應該的。」
鮮血不斷流出,自灰色的窗簾布滲透,浸染整片墨綠色的衣袖呈現濃黑。
維沙張著嘴欲言又止,道歉的話語卻哽在喉頭,連一個音節也擠不出。
威爾森打理好弄皺的外衣,說:「維沙,接下來會有一陣子我沒辦法過來,你要
好好保重。下士還在外頭,我必須先離開。」
「你……叫什麼名字?」
威爾森挑起眉,而後鬆懈下凝結的表情。
「威爾森,威爾森˙海德格爾。」
威爾森˙海德格爾……
維沙默念了他的名字,轉眼威爾森已離開。
此次一別,直到他能夠在陽光下呼吸自由的空氣,都不曾再看過威爾森。也許他
已知難保自身,當他看到那麼多儲糧,就該知道威爾森急著安置好他。
維沙恢復過去的生活,送去集中營的家人已亡,連屍首都不知埋在那一區。當時
舞團裡的夥伴泰半失散,好則避難他國,喪命者不提,也有許多像他一般,拖著無法
再登台的身體,只能改行謀生。
戰爭剛結束,景氣陷入前所未有的低迷,幸虧之前援助他們舞團的老闆躲過這場
戰役,讓他得以在旗下的商行取得一職。
老闆善待他,也知道他的親人幾乎都沒躲過這場浩劫,主動詢問他是否有想尋找
卻沒有線索的對象。
「只有一個人,我不知該如何找他。」
「誰?」
「威爾森˙海德格爾,一名德國軍官。」
馬汀面色一凝,拿下上衣口袋掛的鋼筆,在便條紙上寫下他的名字。
「你知道他的官階嗎?」他收起筆。「為什麼你會要找這個人?」
「他是個上校,在戰爭結束前他幫助過我。」
馬汀起初以為維沙是要報仇,見他不像是說謊,也就答應下來。
尋了幾年,他才得到消息,威爾森居住在布蘭登堡,到波蘭的距離甚至比去首都
柏林還近。
維沙從馬汀手中接過住址,再三道謝後,孤身前往布蘭登堡。
那時已是秋天,他拿出收藏在衣櫥深處的大衣,寬大的長袍是唯一記錄那段記憶
的存在。他穿上它,以之作為尋他的理由。
滅族的仇恨不會有終止的一日,但他無法忽視曾經得到的溫暖,以及初遇時他替
自己包紮傷口的情景,甚至是最後一面,這些年來始終蟄伏心底。
他到了布蘭登堡,依照馬汀給的住址逐步探路,直至停駐在一家前院,他連呼喊
屋主應門都免去,就看到威爾森和一個孩子坐在院裡的長木椅,慵懶地靜享秋陽散落
熱度,滿院的藍色矢車菊簇擁著他們。
威爾森閉著眼淺盹,是他身邊的孩子先看見他,維沙凝視著他們的方向,才引得
那孩子搖醒威爾森。
威爾森醒來順著孩子的手勢看見維沙,臉上的驚喜表露無遺。
他跛著腳一拐一拐走到大門前,拉開橫在門板的白木栓。轉頭向身後的孩子擺手
,那孩子就聽話地跑進屋裡。
「維沙……我以為再也看不到你。」威爾森伸出右手包住他的手掌,啞著聲說:
「沒想到你還留著這件。」
維沙撇去過去的顧忌,他情不自禁緊擁威爾森,讓臉頰貼住他的。
兩人的身體貼著,忽然維沙抓著他的手臂推開他。
「你的手?」
穿著長衣時看不清,當他一抱住,才發現上衣的左袖裡頭空蕩蕩的。維沙揪住他
的左袖,往上摸至手肘才摸到斷面。威爾森澄透的藍眸凝視著他,彷彿是要他別在意
,他甚至還舉起左手臂,表現它仍能活動。
「告訴我,你的手到底怎麼了?」維沙沉著聲問道。
威爾森拉著他進院子裡,兩人分坐長椅一端。
「當時跟我到那裡的下士對我起疑,我謊稱傷口是被毒蜘蛛咬到,當場把手砍下
來。」威爾森輕描淡寫解釋。
他省略了下士的威嚇,以及維沙的藏匿地差點被發現的事實。
最急迫的時刻,軍方決定把那一區夷為平地,平時不強出頭的威爾森特地到執行
官前請命,他編造自己擁有大筆國難財藏匿於該區,等到戰爭結束後才能拿出,屆時
將會分一筆給他。口舌費盡總算賄賂了執行官及身邊的親信,他才保住維沙的性命。
腿瘸了,也是在那時受拷問留下的創傷。
執行官見他平時也沒多參與殺戮,當下認為他是暗中參與同盟國的計畫,猜測那
地方是籌劃總部,所以威爾森才會那麼介意那地方的存廢。海德格爾家在戰前是從事
海外買賣,當初會讓他進軍隊就是為了就近監視,以免他利用海運從事不利納粹德國
的行為。
威爾森身在軍隊早已明瞭自己身份敏感,卻還是義無反顧幫助維沙,即便是被他
刺傷,殘了一隻手,甚至將身家財產賠上大半,如今見維沙風塵僕僕來見他,曾經讓
他輾轉不成眠的苦難,終歸煙消雲散。
維沙掀開他遮蔽斷手的袖子,輕撫怵目驚心的疤痕,與親友生離終至死別的畫面
猶在眼前,他逼自己不能對那斷手懺悔。當國族家恨立於個人情感之上,一旦為過往
敵人付出情感,形同侮辱過去為他死去的同胞。
「你最近過得如何?」維沙替他拉下袖子。
「還不差。」威爾森彎身摘下一株矢車菊放在維沙掌心。「那你呢?還有跳舞嗎?」
維沙這時才確定他當時為何叫得出他的名字,而這問題只要是曾看過他舞姿的人
都曾問過。「不,現在沒辦法跳了。我在一家商店上班。」
維沙轉頭凝視掛滿盆景的木屋。「剛才那孩子是?」
「我兒子。」威爾森以輕不可聞的音量回答。
雖是已經預料得到的事,但維沙仍感到頭暈目眩。看那孩子的年紀,約莫是在戰
爭前就已出生。
「他的母親是將軍之女,受不了我這窩囊樣,就收拾包袱改嫁。」威爾森勉強扯
出苦笑。「這孩子像她,喜歡依照自己的想法行動,才常常回來這裡找我。」
幾乎是同一瞬間,維沙就要脫口說出自己能夠接受現在的他。
但他終究是將話嚥下。
威爾森見他面色凝重,連忙咳了兩聲。「不說我了,那你呢?」
維沙一怔。
「我已經結婚。」
沒有槍抵著,他說了謊。
威爾森笑著點頭。「這樣很好,都已經當人丈夫,別總是愁眉苦臉。那有孩子了
嗎?」
維沙搖頭。
威爾森驀地沉默,他突然起身拉起維沙。
「我們來跳支舞。嗯……我想想該跳什麼,」威爾森偏頭故作思考。「不然跳華
爾茲好了。」
威爾森轉著圈帶他步到門前的石板地。
「大師,那就麻煩您帶舞了。」他將右手往右側一劃,作勢拉裙。
維沙被他的動作逗得擺脫方才的抑鬱,隨即笑著彎身回禮,一手搭手,另一手扶
腰,牽著踏出步伐。他刻意放慢既定的節奏,來配合威爾森雙腳的不便。
「果然是我平常的舞伴太差,每次都跟我撞在一起。」威爾森吐吐舌。「跟你說
老實話,除了華爾茲,我跳其他的舞都會踩到對方的腳。」
維沙靜靜地聽他說。他從牽引威爾森的力道,約莫猜得他所謂的舞伴是指替瘸腿
復健的治療師,他也曾受邀去帶過這類活動,許多腳傷的患者,往往不願步行而造成
肌肉萎縮,治療師希望能藉由跳舞讓患者的生活多添點樂趣。
直至威爾森的腳步逐漸凌亂,維沙才收尾,隨即拿出手帕替他抹去額際的汗水。
「今晚要在這住一晚嗎?」威爾森喘著氣,目帶殷切問道。
「不,我已經約好要去朋友那裡。」維沙垂下眼簾,彷彿方才近得能嗅聞彼此氣
息的距離又被拉遠。「我只是順便過來這裡。」
極為順口就扯出一個個謊言,他倚恃威爾森的溫柔,心知就算他說出再脆弱的謊
言,威爾森也不會當面戳破。
他脫下外衣,披在威爾森身上。「這件還給你,裡面還有一個銀懷錶,就當作是
那些日子的糧食費。」
威爾森的臉色一滯。
「這件你不必還我。」連同大衣,那段日子的回憶,以及他為維沙做的任何事,
當時的心意全數被退回。「我做的那些事,不是要等待你的回報。」
維沙背過身,壓抑住轉身擁抱他的念頭:「我不願意欠德軍任何一樣東西。」
說著,他逃離威爾森的視線。
他把那串帶了近十年的懷錶給他,只希望他能憤恨地賣掉它,從此他們再無任何
瓜葛。他不由得譏笑自己,若是真要與他斷絕關係,他該拿一把鈔票撒到他臉上,不
該給他懷錶,甚至不該來德國。
他用以前躲避納粹般的速度奔跑著。威爾森的呼喊,隨著風聲逐漸杳去。
『如果我不是舞者,你也從不曾看過我,那你還會幫助我嗎?』
方才與他舞著時,內心不斷撞擊的疑問,將再也無法問出。
維沙發狂似的邁著腳步,極力擴大雙腳間的距離,如針扎般的刺痛倏地襲上腳踝
,身體一落,他克制不住地跪坐在地,重量下墜的衝力,凹凸的地面磨破粗布製成的
長褲,進而擦傷膝蓋。
突來的奔跑牽引出蟄伏的腳疾。腳傷痊癒後,沒有餘力復健,他放緩了腳傷前與
常人相形快速的步伐,只能用最簡單的方式來緩和腳踝的負擔,深植骨裡的裂痕彷彿
隨著平靜的生活癒合,卻又因著跑步的重量崩裂,提醒他的雙腳連常人都不如。
他俯下身,雙掌包住膝蓋,染滿塵埃的指甲深陷劃開的傷口,像是要分離骨與血
肉般掏挖,原本的擦傷成了糊爛的皮肉,溢流的鮮血沾染十指。
維沙睜著眼,混雜風沙的淚水佈滿臉龐,膝蓋的痛楚說服了他,他的眼淚不是為
了他所背離的人而流,也不為割捨的情感而落。
僅是肉體的疼痛罷了。
他以掌心撐住地面,試圖忍住雙腳的虛軟爬起身,身旁是錯綜搭成的竹籬笆,他
撿起一根還算粗長的樹枝,攀著籬笆間的間隔,總算脫離癱坐在地的窘境。
他不願最後是以落荒而逃作為兩人的結局,寧願留在威爾森記憶中的影像是過去
他在台上的風光,不是深怕洩漏情感的倉皇逃離,也不是戰爭時灰敗的模樣。
維沙回到波蘭,繼續在馬汀的超商工作。幾年後,三兩名過去舞團的成員找上他
,他們憑著零工攢了些錢,收幾個年幼喪親的孤兒,決心重建舞團。戰爭已結束十年
有餘,戰爭結束時收養的孩子最年長也不到學齡,此刻正是這些少年少女登台的黃金
時期。
幸虧有馬汀的支援,他以接近贈送的價格賣給他們一幢兩層樓高的磚瓦屋,還將
內部裝潢妥當,讓一群平時在家只能克難跳舞的孩子欣喜若狂。
藝術表演是苦悶生命中的一泓甘泉。不出三年,舞團的運作已進入軌道,他們沒
有雄厚的資金能在大型劇場公演,一年有半年的時間籌措資金,這期間讓舞者專心在
波蘭的總部練舞,維沙與其他的老師利用教導學生的空檔編舞,後半年則巡迴各地演
出,有時行旅耽擱,一年的時間就幾乎耗費在輾轉於異國間。
幾年下來,他們也獲得國家劇場的邀請,但本著為了推行藝術、不讓傳統舞蹈失
傳的初衷,他們所希冀的客群是普羅大眾,而不是為了金字塔頂端的客層所舞,除了
有人情壓力的邀請無法推託,他們依舊數十年如一日般在各國間巡迴。唯一不同的,
僅有團員編制的擴大與觀眾的數量增加。
維沙再次遇見威爾森,是在某年年末,舞團應邀到德國演出,如果不是恩人馬汀
的舊識請託,猶太人的遺族又怎麼肯踏上德國的領土?
隨著年紀漸增,原本只有劇烈運動過後才會復發的舊疾,成了能夠準確反應氣溫
的宿疾,冬季紛飛的雪加重病況。他按捺著不提,直到演出者登台,才央請當地的負
責人帶他至醫院。
先認出他的是威爾森的兒子,亞瑟。
「維……維洛瓦沙˙思碧曼。」
亞瑟˙海德格爾任職該院,若只憑藉童年的印象,還不足以讓他認出維沙並叫出
他的名字。
舞團的名氣並不代表個人的名望,維沙在團中充其量是個創團人之一,報社採訪
時自然不會以幕後人員作為報導的核心。亞瑟是在父親看報後,發現他小心翼翼把那
張有著全團合照的剪報收在身上的口袋,不時拿出來,僅是默默地凝視著照片裡的人
物,再掏出那個刻有名字的銀懷錶,像是要配戴在照片人物身上般放在上頭。
維沙端詳他的面孔,與其父毫無相似之處的外貌,維沙雖無法認出,仍禮貌性的
點頭示意。
「我是威爾森˙海德格爾的兒子亞瑟˙海德格爾,不知您是否還記得父親?」亞
瑟心想這名與父親年紀相仿的男人大概一頭霧水,於是就稍作自我介紹。
維沙聽見他口中所說出的名字,剎那無法控制面容,微微的怔愕襲上臉孔,心臟
彷彿要躍出胸口般,加速脈搏的振動。
「我記得。」維沙以自認為最自然的口氣回應。
「如果方便,能否請您見家父一面?」亞瑟聽不出他話裡的情緒。對他而言,偶
遇一名父親的老友,順勢邀請他與父親會面也不足為奇。至於數十年前那場不愉快的
告別,不過是件再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明白鮮少為自身著想的父親,幾乎將所有的感情寄託在一名猶太人身上,房裡
的床下,放著一幅以猶太舞者為主角的油畫,那是很久很久以前,在猶太人特地到布
蘭登堡尋找他之前,父親畫了幾張素描,央請畫家替他依據那些特徵,畫出一張宛如
維沙重現的肖像。
名叫維沙的男人,撇下他的父親;給了他重逢的希望,卻留下絕望的永別。威爾
森在夜裡從牆上解下那幅畫,裹上一匹上好的布,從此塵封。
亞瑟無法完全揣測眼前這名男人的心思,他將維沙帶到父親身前,為的是彌補母
親無法償還父親的債。
從小,亞瑟就知道自己並非威爾森親生的孩子,一頭遺傳自母親的栗髮與五官輪
廓,證明他與母親的血緣。直到成年,他才知道生父是服侍養父的管家,為了顧全母
親的名聲,養父娶了懷有管家之子的未婚妻。
海德格爾家道中落,遣散了眾多家僕,包括他的生父。
威爾森用半威脅的方式逼迫妻子與管家離去,在外人眼中,他成了被妻子捨棄的
窩囊廢,而管家以年輕時攢下的積蓄購置店面,倚靠自身所學經營一家頗為高檔的旅
館。
前妻並非忘恩負義。
「如果妳要接濟我,請給我獨自生活的尊嚴,這是妳唯一能夠給我的同情。」威
爾森以此拒絕前妻的經濟援助。就連她將鑲上珍珠的婚戒放上他的手,也不為他接受。
擁有愛人的前妻,與失去所有的威爾森,只有亞瑟還不時回到威爾森的住處探望
他。也許前妻是為了感謝前夫給他的一切,才讓亞瑟繼承他的姓氏。
維沙跟在亞瑟的身後,披著白袍的背影,讓維沙數次萌生再次逃離的衝動,但他
卻失去再次違背心意的勇氣。
年代久遠的醫院,距離不遠處,是一塊經過規劃的墓地。
宛如深植在一塊巨大的棋盤,十字架整齊排列,在暗夜透出朦朧白光。
維沙驀地暗抽一口氣。
「父親,就在那裡。」
亞瑟伸出手,食指指著墓園的一處。
初次遇見威爾森的情景,與拖著殘身的威爾森,不斷在維沙的腦海交錯。
「他……」
他還年輕,不可能這麼早就……
維沙連那個字眼都不願讓它在未盡的話語浮現。
「您怎麼了?」
亞瑟凝視著他。
微弱的光下,亞瑟那雙深藍色的瞳眸,竟明亮得猶如其父同般清澈的藍眸。
「真的很幸運,如果我沒有回院裡裝油,恐怕就不會碰見你。」亞瑟稍微舉起手
裡的油燈。「父親他……狀況不太好,也許認不出您,還請您體諒。」
亞瑟懷著對父親的私心,想讓父親再見維沙一面,父親……應是自始至終希冀能
夠與維沙相聚,至於維沙會遭受到什麼打擊,就不是他所在意的事。
母親欠父親的恩情,比起這名猶太人,如同螻蟻碰上巨獸般的渺小。
亞瑟抓了下維沙的衣袖,鬆下手,領他前往方才所指的位置。
海德格爾家族在戰後的沒落,父親失去的手與瘸了的腿,都是為了救這名男人。
父親做什麼決定,亞瑟自知無從干涉,畢竟他們沒有任何血緣關係,但一直到威爾森
無法自理生活,亞瑟替他清洗那身傷痕累累的軀體,只為他感到不值。
他們倆穿梭過數排墓碑,停下腳步的前一刻,維沙注意到一副佝僂的身體倚在孩
童般高度的十字架前。
十字架前的石碑,不是威爾森的名姓。
而是他的,維洛瓦沙˙思碧曼的墓碑。
「對不起,如果不這樣做,父親會不時離家,想要步行去找您。」
亞瑟一改方才輕鬆的態度,雖然只是簡單敘述威爾森的行為,卻隱含深沉的責備。
威爾森表面上接受維沙的離去,潛意識卻想追回自手中散去的氣息。一個月裡總
會有幾天,他會穿上維沙還給他的大衣,拿條手帕包著懷錶,收在離胸口最近的口袋
裡,不聲不響地離家。
亞瑟注意到父親的異狀時,已經無法確定父親如此離家過幾回。當時維沙奔跑的
路徑是一條筆直的街道,兩旁的岔路都是連接到住宅,街道的盡頭是一處熱鬧的市集
,市集的攤販環成一個圓形,圓心是一個以大理石雕刻成的英雄雕像,英雄足下踩著
一圈水池,池裡放養幾條魚。
小鎮以雕像為中心,向外輻射出數條街道。威爾森毫無返家的念頭,總是隨意選
擇一條路,像是在俄羅斯輪盤上押注,以極低的勝算下碼在維沙可能的去路。
若是他的心思清楚,理所當然知道維沙不可能還留在德國,更不可能徘徊在他的
住處附近。威爾森失去理智的尋找維沙,精神恢復正常的時點亦如失常般不可預測,
亞瑟曾經幾回跟在他後頭,以免他走著走著就發生意外。每次威爾森恢復時,總會像
受催眠的人般突然定住身體,而後不斷顫抖,接著就回歸正常。
威爾森始終未釐清突然身處異地的原因,而離家那幾天的記憶宛如一段空白的記
憶。亞瑟也不敢直接戳破,他擔心父親知道後,會將這股尋人的念頭轉為更為偏激的
表現方式。
會建造一座假的墓,是因為威爾森的狀況惡化至亞瑟無法顧及的地步。步行的距
離由數公里延伸至數十公里,離家的天數也從數天延伸至數週,甚至迷路且無錢返家
。當時亞瑟已經有醫院的工作,忙得分身乏術也沒辦法即時解決。
直至某回威爾森在家門口用水果刀劃開左手臂的斷面,嘴裡嚷著:「你想要就拿
去吧,我不會痛,你別擔心、你別擔心……只要你回來……回來。」
猙獰的傷疤再次揭開,亞瑟驚懾父親的舉動,他的左手臂像是注射麻藥般,無力
地任憑右手施虐。
亞瑟決定斬斷父親的執念,憑猶太人與德國的關係,他不認為父親心繫的人會為
了他而排去對納粹的怨恨,只能讓父親不再抱存希望。
他與母親商量過後,請人造了一座假墓,墓上刻著與懷錶主人相同的名字。
威爾森不再失魂似的離家出走,也不再拿刀子自殘。他總是帶著一束矢車菊,一
大塊硬麵包,以及些許牛油,將麵包分成兩塊,大的放在十字架前,小的就成了他當
天的食物。至於牛油,始終不曾拆開過,完整供在墓前。
亞瑟在身邊時,威爾森僅是默默地凝視著空墓,只有當他離開,走到遠處才會看
見威爾森張開口,像是與石碑鏤刻的名字對話。
能就近照顧父親,這也減輕了亞瑟的負擔,他也就任憑父親成為讓他被同事指指
點點的包袱。
威爾森倚在十字架旁淺盹,手裡緊握著懷錶。維沙蹲在他身前,銀光從指間透出
,他扳開威爾森的手,拿走懷錶。威爾森張開眼,看清來者的臉孔,靜默地注視維沙。
亞瑟在一旁看著這幕,不禁暗嘲自己的愚蠢,縱使父親多數時間認不得任何人,
又怎麼會遺忘每天「對話」的對象?他驚覺到無法直視兩人的重逢,於是背過身,將
油燈留在地上,按捺住此刻才意識到的情感,頭也不回地離開。
維沙打開懷錶,裡面有一張折疊成可以完全收納在錶裡的剪報,攤開抹平,憑藉
微弱的燈光,看出那是十多年前他們舞團的合照。歷經歲月侵蝕的紙張,上面的摺痕
模糊了相片的臉孔,擁有者日夜小心翼翼地撫觸灰白的人影,一滴斗大的水珠落在其
上,維沙艱難地仰起頭,咬唇不讓眼眶洩漏更多的情緒。
「別哭……」
威爾森伸出唯一的手臂,攬住維沙。
「對不起……對不起……」維沙低喊著,他回抱住威爾森。
「維沙,你總算肯來接我了嗎?……也只有這時,你才願意再次靠近我。我恐懼
選擇的死亡會無法遇見你,於是在距你最近的地方等你。帶我走,維沙。」威爾森瞇
起眼,微微的溼潤沁出眼角,順著魚尾紋滑下。
維沙無暇解釋,他吻上威爾森仍在張合的唇。
「對不起……」從唇角流洩而出的,是維沙的嗓音。
那是選擇威爾森後,無顏面對死去族人的罪惡。
他只能收緊懷抱。
薄薄的剪報,脫離維沙的手,不再需要的替身,隨風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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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 monaprincess:我有點恨維沙...還我淚來 Q__Q 03/01 20:48
→ monaprincess:看第二遍的時候發現..亞瑟喜歡威爾森@@? 03/01 21:01
→ monaprincess:唉呀呀...那流失的歲月.... 03/01 21:02
推 heartstrings:好有感覺..交錯的時間和感情Q_Q 03/01 21:21
推 ilovee0427:很好看 深沉的哀傷與最後情感的救贖 03/01 21: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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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ath6609:題材 03/01 23:05
→ lingcc:亞瑟那段可以解讀為是戀慕威爾森,也可以當作是始終無法接 03/02 00:23
→ lingcc:受內心尊敬的父親和男人在一起 03/02 00:24
推 monaprincess:原來如此~可是好想看他們之後的生活歐!!敲碗!! 03/02 09:55
推 ikeep:感受的到那段歷史遺留下的哀愁和傷慟...很棒的作品 03/02 17:32
→ lingcc:mona>>因為還有別的文連載中,暫時不會寫這對,不好意思 03/02 19:02
推 monaprincess:嗚嗚~沒關係 總有一天等到你XDD 03/03 10:25
推 kcrux:寫得真感人 歷史的無奈 在多年之後終於能再重逢真是太好了 03/24 03: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