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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韓雅─1960年‧美國 光源被足以淹沒一切的雨勢點燃籠罩的黑暗,窗外就像因為被戰亂勒索安危,而慌忙的沒 有方向遷徒的流亡者不停發出不安的噪音。 我在昏暗中憑著單薄的記憶摸索,收在儲藏櫃中的銅製煤油燈,在燈座注滿僅存的煤油, 待煤油完全吸飽在綿繩交纏的棉絮上,我隨即拿起火柴摩擦出出火心點燃繩頭,輕輕的蓋 回燈筒,玻璃燈罩裡便開始搖曵沉穩安寧的金色火燄。 慶幸在燈熄滅以前就先打理好我跟季默的晚餐,雖然也只是餡料作法都十分簡單,搭配酸 奶酪和蘋果泥一起吃、飄散我們濃厚家鄉味的煎馬鈴薯餅,拉開放置調味料的抽屜和碗櫥 櫃,都被季默整頓的條理有序, 以前在老家父親沒日沒夜的投入創作,東西總是理不清時間歸位,無目的的困居在不屬於 它們的位置,久了,父親埋沒在書桌上疊的比他半身還高的書籍和灑了滿桌資料裡敲打著 打字機的身影,成為我對他刻墨般最鮮明的記憶,他就像被無盡衍生的創作之焰點燃的蠟 燭,用內心和本質當成燃料,單薄又搖搖欲墜的燃燒,看起來如此緘默剛毅卻又全然孤獨 。 父親曾說,季默是可以將他所有的不合理都歸於和諧的反面,他溫柔的順從足以將周圍佈 滿嘆息塵埃的黯淡點亮,但他也說季默彷若可以靜聽晨光般的優雅,也滿佈著寒霜的冷雨 ,和焠鍊陰情不定的夏雨般多變的孩子氣,後面的形容我很難在我面前總是表現的沉穩深 歛的季默身上探出什麼端倪, 我想他的那一面源於父親,也只屬於父親。 我將食物都放到托盤,將油燈掛在手腕上慢慢的步上二樓,父親房裡微透出微弱溫婉的燭 光,和規律細小的金屬聲,我探進門口,看見微屈著身體,投注所有凝神專注的季默正在 幫父親剪指甲,他凝視著父親圓潤的指腹像在凝視著剛含苞初綻的夜蘭,剪完還細心的用 自己的大拇指指腹,撫滑過剛截斷還殘餘毛躁鋸齒的圓弧甲面,整個畫面就像鋼琴與手指 互相撫觸一般恬靜和諧。 這情景讓我從腦中相疊起去年夏天,下著仿若雜亂筆觸一樣細雨的某個午後,父親在窗邊 看見正在淋著雨整理庭院玫瑰花圃的季默,他只是靜默的離開了座位, 撐起傘到庭院外輕悄的靠近專心修剪花葉殘枝的他身邊,什麼也沒說,只是安靜的替他遮 雨,他們自然的凝視、恰如其分的相伴,像一起編寫一首不需要文字留下任何著墨的抒情 詩─。 沒有任何的對話干預這深厚的默契,當時我就隱約的感覺,他們把彼此放在規則的範圍之 外,宛如沒有圓周限制的邊境,讓我想起莎士比亞的某首十四行詩裡描繪著─ 瞧,這根弦與另一根弦,宛若伴侶, 一個振響,一個相應,弦弦共鳴。 我輕聲的推開房門,看見我滿手東西的季默馬上走上前來幫忙接過托盤,「抱歉,我錯過 了晚餐時間。」 我只是輕笑的搖搖頭,手扶上他白晰的手腕,「你去窗邊的桌子上專心吃飯吧,我想陪陪 父親。」 「嗯。」 他細聲的應道,在走到窗邊那套父親最常在疲憊的時候,會在那裡披蓋著窗台灑進的陽光 打盹的英式套椅邊,食物的香氣喚醒了最喜歡在父親床頭櫃邊的佩卓,牠慵懶的伏低身體 拉長一個懶腰,緩慢的走到季默身邊挺直身段端坐下來,季默輕柔的搓了搓牠的頭, 佩卓是季默擁有家人般重量的一隻血統純正、姿態高雅的德國狼犬,跟季默一起初到家裡 的時候牠充滿著才華洋溢、高昂的靈敏自信和絕對服從的安馴,但這幾年隨著年歲的增長 持續耗損牠的反應跟體力,連聽覺都有漸漸衰退的跡象,以前保護慾旺盛的牠已經淡漠的 連剛剛父親房裡,走進一個陌生的約書亞先生牠都沒有意願起來查看。 我走近父親身邊坐下,看他沉陷在軟綿羽絨被裡,宛若只靠著基礎呼吸維持燃燒的殘燭般 虛弱的的身軀,像退去漲潮洶湧精力的黑色浪潮、疲憊四散的擱淺在枕頭上失去鮮活光澤 的黑髮,萎謝了光彩的眉宇,憔悴的紋理深刻進他寫滿歲月侵蝕的肌膚折線,讓他看起來 比實際年齡更顯蒼老。 伸手撫摸垂落在他額前的散亂髮絲,將他穩厚的手掌包覆在手心,他的中指側邊增厚了一 層長年磨損於書寫的厚繭,從小在他憐愛的輕撫我的臉頰時,總是可以感覺的到那層粗慥 的觸感,我虔誠的將眼睛閉上,輕聲的唸起禱詞: 「慈愛的父,他誠然擔當我們的憂患、背負我們的痛苦.我們卻以為他受責罰、被神擊打 苦待了。那知他為我們的過犯受害、為我們的罪孽壓傷.因他受的刑罰我們得平安.因他 受的鞭傷我們得醫治。我們都如羊走迷、各人偏行己路.耶和華使我們眾人的罪孽都歸在 他身上。」 很快用完餐的季默走到我身邊,用輕的像是輕擲起脆弱蝶翅般的力道環住我的肩膀,我抬 頭看向窗邊的空盤,這大概是從父親病倒以來他吃過最完整的一餐,我側身往他足以篩落 所有不安的胸膛靠過去,他很自然的撐起肩膀讓我能舒適的沉陷,「可以唱那首童謠給我 聽嗎?」 我感覺他微弱的揚起輕笑,用他仿若可以為每個音節和詞義,重組新的意義的聲音溫厚的 輕唱: Ein Männlein steht im Walde ganz still und stumm, 林中站著一個小矮人,不動也不語 Es hat von lauter Purpur ein Mäntlein um. 身穿紫紅小外套, Sagt, wer mag das Männlein sein, 猜猜他是誰? Das da steht im Wald allein 站在林裡 Mit dem kleinen schwarzen Käppelein ? 頭披黑色的小頭巾的他是誰? Das Männlein dort auf einem Bein 小矮人柠立森林裡 mit seinem roten Mäntelein 身穿紫紅小外套 und seinem schwarzen Käppelein 頭披黑色小頭巾 kann nur die Hagebutte sein ! 正是野薔薇的花蕾!(註4) 他用柔軟的德文音節圓滑的詮釋每個音符,說起來就是這麼不尋常,我就是唱著季默教我 的德國童謠成長,命運把我們本來絕不會平行的生命緊密的織在一起,勾結成纏繞的死結 。 他邊唱邊撫摸著我披蓋在肩上的長髮,溫柔,溫柔到接近悲哀的季默。 他是母親生命的一個刺客,互相撕咬彼此的不堪,像擁抱著風傳遞種子的風信子,在我們 豐厚的歲月土壤裡深根,也無從挖掘他最初的來源,他似乎已經將所有的過去變賣,流當 在他沒有名字的故鄉,然後來到這裡,讓我們都各自擁有他的一個部份, 他的一切都是匿名,就像從來不曾存在過一般。 3.霍爾斯特‧季默─1960年‧美國 幾隻討食的麻雀用黑色短圓錐嘴輕啄窗台,發出聒噪似鈴鐺的鳴叫聲,我慣例的從撒姆爾 的床邊清醒,緊皺起眉心適應滿溢窗邊滾落一地的陽光,整個背脊到肩膀都鼓譟出一整晚 都維持同樣姿勢的僵硬痠疼,站起身將筋骨延展出好幾聲清脆的聲響,稍微抓順額前睡的 澎亂的金髮,邊走近昨晚也睡在房廳躺椅上的韓雅,她還輕緩的維持著熟眠的呼吸,陶瓷 般圓滑無暇的臉龐被光線粉刷的紅潤,我安靜的凝視這美好的畫面好幾秒,輕柔的幫她拉 好滑落至肩上的薄毛毯。 「默…。」我回頭看見撒姆爾半舉起枯木般充滿清晰筋紋的雙手,用似乎被虛弱捶打的粉 碎的沙啞聲音喚著我的名字。 「我在,哪裡不舒服嗎?」我側坐在床邊,回握他蒼白的手。 「我想出去。」他佈滿許多紅絲線般血絲的雙眼迷茫的搜尋著焦距,懇求的說。 「不行,醫生交代過你不能出去吹風,你有什麼事就讓我…呃!。」接下來我包含著安撫 和強硬兼施的話語,就被他一使力的將我拉近到他胸前的動作打斷,我整個重心都被依附 在他的單薄的胸側,他將帶著蜂翅般微弱顫抖的唇貼近我的耳殼邊,「拜託你…我想念陽 光。」 我微微的使力握緊他的手,平常一貫持有著孤寞態度的他,鮮少有把姿態壓的這麼低微的 時候,他的要求總是對我充滿不容違抗的分量,我只能用沉默回答,將手臂環緊他的肩, 「抱好,我扶你起來。」 他搖晃著撐起上身,半長的蒼黑髮絲,隨即虛弱的躺回他深刻的肩腺和側臉四散,我整理 好他垂落在胸前凌亂的睡袍衣襟,手指稍微撫平他毛翹的瀏海,用他慣用的黑髮圈隨意的 紮成一束,到櫥櫃裡拿出深駝色的羊毛披肩包裹在他身上,將他刻滿集中營那段,雙面都 是苦難的刀刃歲月造成的傷痕累累的腳套上棉襪,隨即再度抱緊他的肩,他馬上也會意的 將雙手環緊我的臂膀,讓我穩當的將他橫抱起。 他似乎十分放鬆的將所有的依附都深埋在我懷裡,體型高瘦的身體比我想像中的缺少厚重 的質量,輕放在我右肩的手肌膚流失了充滿飽和的光澤,我用手臂輕推開本來就沒關緊的 房門,被聲響吵醒的佩卓馬上靈巧的跟在我腳邊鑽了出去,跟著我一步步慎重的下了樓梯 。 到了室外,被昨夜滂沱雨勢洗刷的冰涼的空氣隨即迎面吻上,斷裂的蘋果樹細枝散佈在庭 院結晶如星墜雨露的草皮上,空氣裡充滿純粹如醇蜜的清新芳香,噪絮辯論似的鳥鳴聲波 浪般四起,我抱緊他跨步往庭院的碎石路上走去,讓陽光擱淺在他充滿潮濕病痛的身上。 一直窩藏在陰暗裡修復身疾的他一碰觸到溫暖純度極高的暖陽,讓眼睛有些無法承受的瞬 間緊閉,臉頰靠枕在我的胸前,光和影終於在他身上平衡了比例,稍微調和了他倦怠的心 神,唇邊輕揚起很久沒有蒂固在嘴角的微笑。 「我喜歡…陽光在你身上的味道。」他將臉頰輕側,像溫熱的柔軟油膏般淋沐似的親吻我 微露的胸前。 「季默?」一聲充滿鋒銳厲勢的女聲突然響起,熟悉的讓我心頭瞬間纏緊,有些失措的看 著她穿著墨綠色的碎花合身長裙,胸前打著荷葉花繁折的米白色絲質襯衫,荷葉邊中央搭 配著她鍾愛的鍛金邊浮刻著象牙希臘女神側臉的胸針,和質地輕柔的絲質黑手套,戴著莊 重白色圓頂絨帽的身影。 「瑟拉薇…夫人?」我的臉瞬間燃起燒鐵似炙燙的酒紅,看著她堅硬如石的神情我就可以 猜想她目擊了一切,她看的出被歲月的寒霜掠奪過光彩的清麗臉龐似乎蒙上了一層無從言 語的煙燼。 「為什麼還讓他出來?醫生不是交代過…?」 「不要怪他,是我堅持要出來的。」在我懷裡的撒姆爾眼睛依舊安適的閉著 語氣平緩的說。 深知他的性情如同四散的碎珠,沒有任何可以遵循邏輯她,輕皺起充滿威嚴的眉心無可奈 何的輕嘆了一口氣,「季默,他現在是病人,你不要太依著他的孩子性,韓雅呢?」她沉 雅穩厚的聲音雖然還是過於平淡,但卻還是聽的出滲漏語氣的柔軟。 「她還在樓上休息。」 我說完她就毫不猶豫的往屋內方向走去,經過我身邊時用眼角將眼神輕置在我懷裡的撒姆 爾臉上,她如鍍著純銀般剛正的臉上瞬間潑濺了一陣安靜的複雜。 「再陪我待一下吧。」似乎這一切充滿不確定結構的擺盪都與他無關的撒姆爾輕聲的說。 「好。」 《待續》 註4:節錄自《德國童謠集─森林裡的小矮人》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111.240.218.1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