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個月之後的某一個周末,賦恩在正式表演的前三個小時,提早來到這家隱身在巷弄裡的餐廳,招牌門面都是銀黑相間的簡約風格,一個不顯眼的四方型招牌,故意營造的充滿暗褐色的鐵鏽,鏤雕著一隻戴著紳士帽的鹿頭,下面用歌德式英文字體的草寫店名「Duke Dappertutto」,門口掛著休息中的吊牌,晚間五點才開始營業,他繞去旁邊通往的廚房的小門,請正在做準備工作的年輕學徒幫他開門,穿過廚房到達今天晚上要表演的舞台。
週圍只有紅磚牆面的兩盞壁燈打亮微弱的光源,桌椅刻意的繞著墊高一階梯的舞台圍成一個半弧形,讓所有的觀眾能把注意力都集中在中央的表演者身上,舞台的地板上繪著中世紀時魔術師的守護熾天使Kemuel,顯眼的綠色羽翼與全身堅韌的戰甲及白銀色的銀盔,餐廳各處都擺放著從世界各地收集回來的古董魔術道具,一面鑲滿機械式齒輪裝置的牆面上裝飾了許多魔術程序的手繪稿、最具傳奇性的魔術師親筆簽名照片和絕版的整套撲克牌裱框成的畫。
餐廳的負責人Earl現在是亞洲魔術師協會的理事之一,從小就開始鍾情魔術,直到當兵時手指受傷,不能彎曲,等於讓魔術生命就此終結,經過一段時間的消沉和調適之後,決定讓出舞台,終生投身於魔術的推廣和培育工作,在十年前開了這家餐廳,在假日尖峰的晚餐時間邀請專業的魔術師駐場表演,也讓業餘魔術師穿插暖場給他們發表作品和站上舞台的機會。
牧典在還沒展露頭角之前,也常跟著他的學生們一起參加國際比賽,是牧典非常敬重的老前輩,賦恩在排出空檔參加Earl舉辦的魔術研討會時,Earl非常喜歡賦恩改良Portal 扇牌的移動和消失出現的程序,當下就邀請賦恩在三個星期後的星期六來餐廳,給他二十分鐘的暖場表演時間,賦恩雖然從學生時期就常常參加各式的校慶表演和正式的比賽,也都有不錯的迴響跟成績,但他從來沒有過這種機會,二十分鐘的個人商業專場表演,他開心極了立刻就答應接下,但在交涉期間他完全沒有透露自己正在牧典的團隊裡擔任助手,當然也沒有讓牧典知情。
不為什麼,他就是不想讓他知道,雖然他們現在親密的幾乎可以讀懂對方的每一個從不展露的細節,賦恩還是覺得自己的這個部份與他無關,他不想牧典供給他任何協助或支援,聽起來像是在維護自己強倔的尊嚴,但另一個層面是他只想抱持著最單純的本意和他走在一起。
他把包包放在其中一張座椅上,他提早三個小時過來,為了最後確認舞台的動線和實際的走位排演一遍,Earl一到店裡就發現賦恩早就到了,上前跟他打招呼和給他一點建議跟鼓勵,一看到他提早出現在這裡他就暗自的想他不愧是牧典優秀團隊的一員,要是牧典是今晚的專場他一定也會這麼做。
在正式營業的四十分鐘前Earl交代廚房多做一份員工餐給賦恩,賦恩為了不打攪餐廳的準備工作,拿著餐盤坐到廚房旁放著幾箱雜物的逃生梯,一邊吃飯一邊用單手拿著牌練習怎麼調整表演時的出牌角度看起來更自然,其間放在褲子右方口袋的手機傳達出輕微的震動,看到螢幕顯示著他一直沒有改掉最初輸入的"楊老闆",立即按下通話鍵放到耳邊。
「在忙嗎?」磁軟的聲音從聽筒傳來,賦恩所在的樓梯間很安靜,靜得讓他可以聽出他最細微的鼻息和清楚的辨別他週圍充斥著錄影現場的鎖碎雜音。
「不會,正在吃飯,倒是你現在不是在錄魔境選秀的最終戰,怎麼還有時間打電話?」
「十分鐘休息時間,突然很想跟你說話。你知道我上次跟你提過的那個我很看好的參賽者,水準一直都很穩定順利晉級四強的那個,他今天表演的道具因為貨運失誤沒有送達現場,他臨時換了一個一看就知道是僅能拿來充數的表演讓整個流程效果大打折扣,真可惜啊,我跟他說運氣也是實力的一部分。」他刻意緩慢而輕鬆的說,其實這件事根本沒有重要到必須現在說,但他就是想隨便找個話題填充拉長通話的時間,不多過問他現在情況,防止不小心顯露明顯的探聽。
「但你還是認同他的表現啊,要是我就會覺得這已經是這場比賽裡我得到最棒的肯定了。」
賦恩說完這句話,他們就陷入失語一般的停頓,彼此都有想說卻不能說的話需要技巧性的隱藏起來,無從尋得答案的顧慮和遲疑只能寄託無語的安靜,明明知道只要現在說出口對方就在可以清楚聆聽和回應的狀態,但若唐突的追問或坦承對對方究竟會不會造成影響跟冒犯,因為太過在乎,所以只能退到雙方覺得不受到任何壓迫的位置,扮演好對方在此刻需要自己成為的角色。
「牧典。」賦恩輕閉上眼睛,用最私密的方式喚他的名字,「聽到你的聲音真好。」
尤其在此時此刻,賦恩心想,雖然不能對他傾露正在向自己逐漸逼近的緊張和高壓,但他還是需要他的安撫,讓自己像被吊掛在沒有任何支撐物的半空擺盪的心,
能維持在一種平衡的安定狀態。
電話那頭只傳來輕如指尖劃過紙面的微笑,像是默許也是回應,在稍微提醒對方要記得吃飯、空檔就好好休息,工作結束之後再連絡之類平常不過的叮嚀,就掛斷了電話。
牧典按下結束鍵之後,輕咬下唇捏緊手機,掩藏不住心裡那股瞬間下墜的失落感,他還是什麼都沒說,話語和平常一般安穩鎮定,彷彿他真的在一個氣氛安和的地方愜意的休息,把情緒收拾的那麼安整沒有痕跡,似乎在用這種全然隔離的方式明確的提醒他這一切與他無關,牧典無法去想像自己在賦恩心目中被定位的樣貌,只是希望在這個對他充滿影響力的重要時刻能自然的跟他說一聲「加油。」
希望讓他知道自己多麼以他為傲,但他是了解賦恩的堅持,想要在這個範圍獨立自主不受制於任何要求和期盼,他不隨意越界,理解他的保留,讓他靠自己的力量去穿越和思索。
畢竟彼此都是男人哪,牧典會用賦恩的眼光照印自己,都具有同樣嚴格審視自己的尊嚴、對堅持無從冒犯的執念,相戀相處之後對方的每一吋性格細節都獨特鮮明如無法模仿的指紋,需要思考的仰角變的寬廣,在彼此面前一句話或情緒的表現影響層面也更深入,反覆的接觸和了解對方什麼部份可以一起共享,什麼時候還給他獨處的權利,清楚的知道什麼時候該退開,在察覺他隱約的釋放出拒絕、不需要任何依靠的時間。
牧典其實在賦恩一接洽完所有表演細節的當晚,Earl就已經打電話先知會他,說他很欣賞賦恩,覺得他挺有創意又很有衝勁態度也很好,想給他個機會在餐廳裡安插暖場表演試試水溫。
Earl其實打從一開始就認出賦恩,當初牧典的公司在招聘一批新的魔術助理時,招募人事的負責人正在觀看眾多求職者中少數有附上自薦視訊的履歷,賦恩就是其中之一。
當時Earl正在牧典的公司和他的經紀人討論和作表演的事宜,在他空閒時人事請他幫忙在過濾到剩下八人的履歷中選出四個來聘用,人事知道牧典尊敬Earl如敬重的師長,想借重他的公平和專業性來挑選。
賦恩在他自己拍攝的自薦影片雖然肢體看起來生澀又緊張,甚至還有點笨拙,但和其他人比起來他的態度還是多了一股成熟穩健,當時賦恩為了能熟悉舞台運作,請社團老師引薦了許多魔術師在一些場次需要臨時助手或雜工的打工給他,不管多辛苦的內容他都願意配合,所以舞台經驗也相較其他人豐富,他細看完賦恩的履歷之後是第一個把他從八個人裡選出來,所以是Earl親手挑選了賦恩進入牧典的團隊,這些幕後的作業賦恩當然都不知情。
「他真的是個不錯的孩子耶,完全不會拿在你團隊工作的事來招搖,只說自己是單純的魔術愛好者。所以我也沒有戳破他啦,省得他在現場被學員問東問西很尷尬。」
當時Earl在電話裡這麼跟牧典說,他沒有多回應什麼,只是跟他保證表演那天一定會讓賦恩休假,謝謝他親自打來知會自己,他掛下電話之後馬上就撥分機給團隊的人事說若賦恩近期內有提出排假要求都簽予他,自己已經核准了。
之後他放鬆深陷在飯店的皮製辦公椅裡,從胸口輕抽了一口氣,想著賦恩申請去參加研討會已經是一個星期前的事了,這其間他們都理所當然的在工作場合碰面、相處,結束工作後秘密的在他或自己的房間裡親密的擁抱親吻,但他對這件事隻字不提,而現在他藉著另一方的告知而知情了,他的第一個反應也是那就配合他繼續裝作不知情。
自從那一次輕微的磨擦之後牧典就了解該如何對待他的保留。
那天他在自己的房間裡,已經是漸入深夜又都工作了一整天,兩個人的聲音和表情都顯得沉厚疲憊,回到只有兩個人的空間,賦恩總是會先幫他把容易壓皺的衣衫掛好,之後輕擁住他親吻他的額頭,低聲的在他耳邊說:「辛苦了。」,牧典會自然的環住他的腰,像回應一樣輕摸他清爽的短髮,抬起頭就會自然的將唇貼靠在一起。
偶爾會吻的激烈深入賦恩會把他直接托抱到床上,脫去彼此的衣物狂烈的交纏,能以戀人的身分和方式相處的時間很有限,一碰觸就一同沉潛進熱愛底層最深的水域,猶如僅靠依附彼此互相交換氧氣才能維生,索取到完全累倦然後一起梳洗再擁抱著入睡,是時常一日一日反覆的慣例,但那天牧典還有未完成的工作,他們只是簡單的談話,之後便沉默的各佔據房間一角做著自己的事。
直到牧典發現筆電螢幕右下方的顯示時間已經接近凌晨,他抬起頭來拿下眼鏡,伸個懶腰揉擰僵痛的肩膀,站起來想倒杯開水的時候,看見賦恩仍然安靜專注的坐在梳妝桌前練習硬幣魔術,這已經不是他第一次看到他練習研究到凌晨了,有時他們一起昏沉睡去,除非自己有工作不然賦恩總是比他早起兩到三個鐘頭,在他翻身時感覺到賦恩點起房間一盞燈使眼皮一陣暈亮,他迷濛的拉開眼睛一條縫隙,賦恩總是醒著,坐在床邊或桌前,手上拿著撲克牌或硬幣,或戴著耳機用手機播放複習在魔術研討會上錄製的視頻和傳奇魔術師們的經典程序。
真像當時的我啊,牧典有時會沉默的看著他嚴謹學習的側臉,想著他明白魔術是充滿各種領域涉獵總和發揮的專業藝術,他尊敬謙卑的吸取前人傳承的發想嚴格的磨練,每天都設立一個關卡讓自己去闖越,一闖越過去就像終於到達了一個已經嚮往了很久的地方,可以准許自己盡情感受無法分享的喜悅。
牧典想這應該是他來到團隊工作之後,每天固定的生活模式,這只是他習慣的延續,而他們現在每天連私下的時間也重複疊合,時間和作息全被對方佔據穿透,彼此開始探究到對方坦裎而毫無遮瞞的部份,沒有什麼可以藏的,總是會在一些只在自己面前的時刻認識對方舊有卻從來不曾查閱的特性,不管是能設想能參涉還是只能了解的,全都要學會接受之後安放在對他的認知裡,直至他逐漸完整、幾乎透明。
雖然賦恩從來不讓徹夜的練習影響工作,牧典也明白他有不得不紮實向前進的理由,但看著他被忙碌又加總著睡眠不足和高壓的工作環境持續磨耗,讓他有天還是忍不住跟他說:「不要太拼了,搞到年紀輕輕的身體就壞光了。」賦恩只是笑著回應:「我覺得你沒什麼資格說我。」
他靜默的走到賦恩身後,光著腳踩在飯店房間柔軟的地毯上沒有發出任何聲音,讓賦恩完全無感的繼續手上的動作,他正在練習雙掌蓋住兩個硬幣位移到定點,
快速的停頓離開時,定點在視覺上就像憑空多出一個硬幣,可以重複複製幾個全憑運作者的功力,但在移到第六個定點時手勢沒有維持住稍微有點穿幫,賦恩很洩氣的輕「嘖」了一聲。
「我跟你說,你在移動的時候手應該要這樣...。」牧典邊說邊很自然的去托住他的手,賦恩卻很抗拒似的抽開。
「不要教我。」他繃緊整張臉,沒有看著牧典,口氣強硬。
牧典沒料到他會有這樣的反應,有點尷尬的把被掙開的手放到他座椅的靠背上,他不能理解,他不是說不用麻煩,我想靠自己而是「不要教我。」,好像用全身的力量在排斥,或者是某種過於敏感的警戒,如同碰到他繃到最大張力的神經,只要稍微一拉扯就瞬然崩斷。
牧典瞬間覺得好挫折,為什麼呢我只是好意,難道我在無意間讓他覺得我在擺平常工作時的架子讓他不舒服?是身份不一樣了所以我不能隨便去挑戰他的尊嚴?
「抱歉,我只是想這樣你會學得比較快…。」空氣瞬間凝聚了一陣沉悶得不自在,總之先道歉再說吧,他珍視他所以願意禮讓他的情緒,但口氣還是難遮蓋被拒絕的失望。
「我不想要任何人覺得我靠近你是只想沾到好處。」他說出這句話堅決的好像在宣示某種誓約,需要滴水不漏的嚴肅堅守比實證自己的理想還重要。「我想要待在你身邊是因為我愛你。」他接著說,聲音清晰明確。
牧典稍微皺緊眉心的看著他,他的雙手放在雙膝上緊緊捏著好似有千斤重量,全身挺直表情嚴峻又堅毅,好像盡全力在抵擋什麼難以言喻的侵襲,牧典瞬間就明白了,所有的憐愛和疼惜都從最微弱的地方醒了過來。
是誰對你這麼說了嗎?還是你明明知道不會有人目睹你的堅持卻執意固守,像是對我深執的承諾,是你愛我的方式之一。
真抱歉啊讓你承擔了那麼多,我竟沒有察覺,你是多麼的細心又慎重的維護,我們要走在一起確實會遭遇很多艱難,畢竟我們不可能永遠把彼此隔絕在小小的房間裡,你就這麼安靜而堅強的補強自己以準備和我一起度過往後的時間,就算如此親密還是要各自的學會卸解不安、刷除猶豫,防禦一陣無預警的強風突然襲來也不動搖離散,還能毫無疑問的愛著對方。
「傻瓜,你在說什麼啊?」
最後牧典只說出了這句話,輕輕將他的身體擁靠在自己的胸前,溫熱的手掌輕覆他的頸間撥撩他細軟的髮尾,賦恩閉上眼睛用雙臂環住他的腰,把全身的重量都卸除似的接受他的溫柔安撫,像是唯一又獨特的安魂儀式。
真的是傻瓜啊。牧典低下頭來把唇埋進他濃黑的髮絲之間,你不要忘了你還有我啊,不管之後要一起走進多深的暗處,我們還是必須依靠對方指路才能脫困,不管遭遇什麼困境我都還是會把你擺放在最優先守護的位置,
我想你一定,也是如此吧。
賦恩捏著已經被體溫蒸的發熱的濕紙巾,不知道擦了幾次手汗。
他已經站在上台前的預備位置,在台前的韓國魔術師是今晚的特別來賓,才二十五歲非常年輕就已經拿下今年在英國黑池舉辦的FISM大賽近景魔術冠軍,投身魔術的資歷只有三年,卻深具巧思創意跟流暢純熟的手法,外型也俐落新潮,風格鮮明幽默,已經在圈內小有名氣,現場聚集了比餐廳預期還要再多出一倍的觀眾,有許多來觀摩的業餘魔術師和高舉著數位相機跟手機攝錄他表演的粉絲,甚至座位都坐不下,但還是有很多觀眾願意站著觀賞表演。
賦恩沒想到會遇到這樣的情況,尤其還要被安插在這樣名聲才氣都在高水平的魔術師之後表演,隨著他的表演已經快要接近尾聲,他的腦袋也近乎混亂失了秩序,額間都是凝結的冷汗,我可以在那個時間點講出那個台詞嗎?觀眾不配合怎麼辦?上次我練習的時候在那個地方失手了,等下太緊張會不會又出錯了?
他閉上眼睛深呼吸,在這麼吵雜的環境都可以聽得到自己心跳正在快速的起落,他想著牧典曾跟他說最緊張的時候就只在上台前,要亂想要害怕也只會在這個時候了,一站到台上誰還管你那麼多就只會專心在盡一切能力豁出去表演就對了。
我會一直想著你。
此時他的腦中只清晰的顯現他剛剛在把手機關機,要收進背包之前,牧典傳給他的簡訊,只有這句簡單的話,卻足以瞬間讓紛亂的四週都安靜下來,像是一句最能安定自己的咒文,是的,我是多麼的驕傲,我跨出去的每一步都是為了自己也代表你,我不會讓任何人失望,
我希望你以我為榮。
在聽到主持人介紹到他名字的時刻,他張開了眼睛挺直身體,最後一次整理裝束,帶著最堅定不容動搖的自信往台中央為他打亮的聚光燈下走去。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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