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創] 秘密

[lienQ (默默)]

    他是個擁有很多秘密的男人。

    但從外表看來，就跟街上大部分的、已經超過四十歲、算是步入中年的男性

上班族一樣，擁有比年輕時候大了一點的肚子、漸漸無神的眼角、以及不知為何

開始下垂的嘴唇。

    對於青春的逝去，他倒不是很在意，更或許那是因為，比起青春，他有太多

更值得煩惱的問題存在了。

    比如近在眼前的。

    他失業了。


    原本在竹科人人稱羨的好工作，現在看來倒有點諷刺，在那種地方像他這種

程度的工程師多得像沙漠裡的沙，景氣好的時候，人人都是金沙；當景氣寒冬來

臨，像他這樣高不成低不就、爬不上管理階層年資又讓薪水高漲的中年工程師，

便成為企業率先裁掉的對象。

    原來自己對公司來說竟不是被需要的人啊……他感到很是震驚，卻又莫名有

些了然。

    坐在公司附近的一個小公園裡，他默默思考起自己的未來。

    十多年的積蓄原也有幾百萬，不過半數都被套牢在股票或是基金裡，剩下一

半放在定存，家裡人口簡單，家用開支加上剛剛上國中的兒子的學費和補習費，

應該還能撐個兩三年沒問題──他當然不想失業這麼久，可這一波景氣寒冬被預

計至少得持續兩三年以上，像他這種年資的工程師，想再找到相同待遇的工作，

簡直天方夜譚。

    一樣的價格，可以請三個剛剛畢業的工程師呢。他自虐地想著，說不定改行

去賣雞排，還比較有成功的希望。

    但他現在只覺得很累了……這個晴天霹靂的消息究竟要怎麼告訴妻子呢？家

中頓失經濟來源，妻子應該會……他有些不敢想下去，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對妻子不能說的秘密，越來越多了。

    從剛結婚到現在，原本應該只算是善意的謊言的，只是時間拉長後，雖然可

以撫平傷痛，但有些後遺症卻是怎麼也難以避免的。

    比如說，妻子變得十分容易精神緊張，一點小狀況就會讓她手足無措，若是

遇上大一點的事──他實在不願意這樣形容自己的妻子──但最終也只能承認，

那是歇斯底里。

    所以他只能小心翼翼地，十多年來如一日，像當初那樣地，呵護妻子那顆已

然完全破碎的心。

    這是他的選擇，他絕不後悔。

    只是……只是有些疲倦罷了。

    揉揉鼻翼，他忽然起了一個衝動，好想暫時離開、好想自己一個人放鬆一下

……於是他拿起手機。

    「出差啊？還真難得……」電話中傳來妻子平穩的聲音，「明天就回來？真

是的，下次要早點說啊，本來今天想煎牛排的，逸軒也很期待的說……連回來拿

個換洗衣物都不能嗎？」

    「抱歉抱歉！公司臨時決定的，沒辦法，最近不景氣，我不能太挑……」他

的聲音帶著三分歉意，但沒有一點點的不自然，「我會帶禮物回去的。」

    妻子沒有任何懷疑，交代了他要好好照顧自己，便斷了線。

    很好。所以他現在有了兩天一夜的假期。


    兩天其實沒有辦法到很遠的地方，他想了想，記憶裡其實有一個很特別的地

方。

    那是一間溫泉旅館。

    ……也是他的第一個秘密，發生的地方。

    那一年，在他就要結婚的前兩週，他跟一個男人上床了。


◎


    位於北投的溫泉旅館其實沒有什麼大變化，只有裝潢老舊了些，他也不知道

自己為什麼會想來這裡，或許是因為這十多年來，帶著妻子兒子玩過許多地方，

卻從來不曾到過這裡的關係。

    到了旅館他才知道原來今天居然是聖誕夜……難怪妻子會想煎牛排了，自己

沒有發現到這件事應該讓她不太高興吧？回去的時候，買個什麼東西彌補一下…

…唉，都已經是失業的人了，還想著要買什麼奢侈品嗎？

    他苦笑了一下，決定先到櫃臺去問一問有沒有房間，這種時候，如果能泡個

湯的話，說不定多少能洗滌一下晦暗到了極點的心情吧？


    「請問有房間嗎？」

    兩個聲音同時響起，站櫃臺的老闆娘笑了一下，「哪位先生先來的？」

    於是他看向對方……那是一個年紀和自己相差不多的男人，不過應該是個運

動員，以這樣的年紀來說身材保持得相當地好，若不是眼角的紋路明顯了點，從

背影說他是二十歲說不定也混得過去。

    重點是……這傢伙怎麼這麼眼熟？

    「葉景箴？」沒想到對方居然先叫出他的名字，「是小葉吧？真的是你！」

    他眨眨眼，自從四十歲以後，他就從小葉變成老葉了，會這麼叫他的人，一

定是年少時認識的人……咦！？

    「我是黎晟捷啊，你不記得我了？」

    他呆了一呆。

    這是報應嗎？還是什麼其他的壞運氣？

    黎晟捷。他的第一個秘密。那個和他上床的男人。


    「所以，現在在哪高就啊？」

    不過時間畢竟已經過了這麼久，早已沖刷掉那些曾經存在過的不理性、憤怒

、尷尬與衝動，剩下的就只是像這樣普通而平凡的日常對話。

    他原本想把公司報出來打發過去也就算了，但不知怎地，突然就說了實話。

    「我被裁員了，就在今天。」然後一口喝掉手裡的啤酒。

    「咦，怎麼會這樣？我記得你很優秀的啊？」男人露出驚訝的表情，「不過

別洩氣，男人嘛，一時的挫折不算什麼的！」

    「哈，當初你也只認識游泳池邊的我吧，最好知道我很優秀。」他撇撇嘴角

，無奈地道，「倒是你，我後來有看到轉播喔，游出破紀錄的成績呢，真是了不

起。」

    「呃……這沒什麼。」那個男人……也就是黎晟捷，露出一點微妙的、有點

不好意思又有點愉快的表情，「那個啊，都是託你的福呢。」

    「咦？為什麼？我可是有恐水症的患者喔，最好對你游泳有什麼幫助……」

    「有喔，你給我很大的激勵。」男人搔搔鼻頭，「也許你自己不覺得，不過

，我一直都很感謝你。」

    「……是嗎。」他喃喃地道，「我還以為你早就忘記那些事了呢。」

    「……你忘記了嗎？」

    「早就忘了。」他看著黎晟捷的眼睛，「早就忘了。」


    如果只有一個這樣的秘密，他並不會感到困擾。

    他不是為了要讓自己困擾而和這個男人上床的，相反的，他是為了感同身受

，以及遺忘痛苦。

    可是命運並不是這麼簡單的東西，婚禮之後都是幸福的日子也未免太過不切

實際了，他從來不曾把「不幸」這兩個字想在自己或妻子的身上過。

    會發現第二個秘密，他非常困擾，但既然發現了，就根本不可能忘得掉。


    事情的緣起是因為嬸嬸偶然的一句話。

    「你們只打算生逸軒一個孩子嗎？」老太太因為天天上游泳池運動的關係，

身體相當地硬朗，「趁年輕多生幾個，老來才有伴啊！」

    說的也是，如果能再生一個女兒，那就更完美了。

    那一段時間他與妻子都相當的努力，可妻子的肚子自從在婚後第二年生下逸

軒後，就再也沒有消息。「或許是沒有孩子的緣分了吧……」妻子失望地這麼對

他說，「如果能有一個女兒那多貼心！」

    他想會不會是因為身體狀況調整得不夠好的關係？於是突發奇想地，他自己

偷偷跑去作了一次身體健康檢查。

    「葉先生，很抱歉，我必須很遺憾地告訴您，檢查報告指出，您是不孕症患

者，造成不孕症的因素有很多，您的狀況是因為精蟲的……」醫生後面的話他已

經聽不進去，迴盪在腦海裡的，卻是「逸軒不是自己的孩子」這件事。

    他不會去懷疑妻子的貞潔……唯一的可能，就是那個該千刀萬剮的強暴犯！

    他怎麼能去告訴妻子這種事！

    他怎麼能……承認那麼可愛的孩子，居然不是自己的親生。

    當作沒這回事就好，只要他不說，不會有人知道的。

    他的腦中不斷盤旋著「湮滅證據」這句話，於是一把火燒掉檢查報告的結果

，然後若無其事地，回到妻子和兒子的身邊。

    就這樣過了十多年。


    「所以，這是你一個人的療傷之旅嗎？」黎晟捷又幫他倒了杯啤酒，「一個

人在聖誕夜來泡溫泉，有點寂寞呢。」

    「切，至少我還是有妻有子的人，你呢？不可能沒有伴吧？」

    「沒有啊。」男人的表情泰然自若，「真的是一個人。」

    「怎麼會？雖然我是不怎麼瞭解同志的喜好啦，但你看起來還很帥的啊。」

    「還真謝謝你喔。」男人大笑起來，「但我真的是一個人。」

    「不是說一個人在聖誕夜來泡，很寂寞嗎？」

    「很寂寞啊。」

    「……是嗎……」

    「別這樣，我也是療傷之旅啊，在聖誕夜前被男朋友甩掉，這麼遜的理由，

你覺得我會講出來嗎？」

    「已經講出來了喲～」

    「……啊……」


    於是他們決定結伴療傷。

    一起吃飯，一起喝酒，一起泡大眾湯，一起打桌球。

    他覺得自己好像稍微年輕了一些，難道同性戀都比較不會老嗎？

    「你這是偏見啊！」黎晟捷用手指戳了他的額頭一下，「我們只是比較注重

保養，年紀大了本來就應該要注意保養不是嗎？」

    「是喔……我都沒有想過……」

    「所以肚子都跑出來囉～」啪地一聲，居然偷襲了他的小腹一下。

    這樣的肢體動作其實沒有什麼，他卻突然覺得心裡有些奇怪的感覺。

    有一點不好意思──其實以他的年紀，肚子其實也不算太大了，當然不能跟

二十歲的自己比，但跟那些身材失控的同事比，他根本就是個瘦子！──又有一

點心慌意亂，雖然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恐懼些什麼。

    「怎麼啦？臉色這麼難看……啊……」男人看看自己的手，「抱歉啊，一個

不小心就動手了……真抱歉，我們這麼久沒見，我一高興都忘形了，你可別介意

。」

    「不……你這樣說……我反而……」

    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麼了。

    有一股強大的酸楚從身體裡整個洶湧而出，好像從見到這個男人、他的第一

個秘密開始，他鎖住秘密的大鎖就開始鬆動了起來。

    他好想要有個可以傾訴的人。

    他好想要一個可以分擔秘密的人。

    他好想、好想、好想…………


    黎晟捷突然吻了他。

    這個吻非常地久，但卻並不深入，只是唇碰著唇，這樣純情的接觸而已。

    直到他鎮定了下來。

    「黎晟捷……」他的聲音沙啞到幾乎聽不見的地步，「我們來做愛，好嗎

？」



    等到了明天，一切應該會感覺好一點吧？

    他會擁有新的秘密，更多的秘密。

    然後，然後他會回到妻子和兒子的身邊，努力找下一個工作，並在這之前

徹底隱瞞妻子失業這件事。

    只有妻子，他絕不想讓她傷心。



-----

其實是「游泳池邊的故事」的後續……^^b

其實我是因為想寫中年毆擊寂寞的聖誕夜……orz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219.84.84.99
※ 編輯: lienQ           來自: 219.84.84.99         (12/25 00:08)
推 kirarahisa:頭推!!!
推 chuyong:究竟上下兩篇作者的Q有什麼關係呢 XD（亂入）
推 ZENFOX:樓上，開頭的o和l說明了一切。(跟著亂入)
推 Fully:說是寂寞....更有一種壓抑和無奈的痛苦吧  毆擊不要傷心Q口Q
推 nonmoongirl:三樓...是我想的那樣嗎....(瞪大眼睛)
推 phanpila:看到提到秘密是跟男人上床我就有先猜這對了說 結果竟然還
→ phanpila:真的猜對 囧……時間飛逝得還真快 ""/囧\"
推 tzueike:唔哦orz 那篇我有看，看完很無言...看完這篇，是心酸...
→ tzueike:雖然這看來是故事，可是放到現實，有太多的雷同...(遠目)
→ tzueike:我是說人與人的秘密，以及心酸苦楚...
推 debitako:真的...好心酸啊...
推 heii:這篇超心酸啊Q Q     不過三樓的亂入太GJ了XD
推 ZENFOX:我想，應該是都想到一樣的。(謎)抱歉，我轉移心酸焦點了|||
推 yoren:push!
推 newper:這是一篇好故事...
→ lienQ:無論如何，謝謝大家閱讀這個故事！(∩_∩)
推 fouraugust:歐吉的黃昏之戀嗎XD不過這樣是否出軌了>"<
推 LoveSeverus:最後幾句好感傷啊
推 Makomoon:讓我想到Mika有一首歌叫做Billy Brown,情境很像呢
推 watercolor:看完好感嘆啊。守著秘密很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