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初歇,水氣仍矇矓,晴雨坊窗外的垂柳如沐,清青璧碧。
不知窗外雨初歇,戶外行人抬頭望去,見晴雨樓台層層垂幔掩住了窗,只道坊內有春
光。
紗羅帳,暗凝香,亭亭嫋嫋柳迎芳。房內琴聲錚錚鏦鏦,一道垂幔掩去了撫琴人的面
容,掩不住琴韻泠泠。
琴聲初時細細碎碎,彷若春雨淅淅瀝瀝;接著幾個音符斷斷續續地換著,又顯孤寂,
好似人在低語,絮絮碎碎。喃喃低語後漸漸急劇,琴聲越響,一波三折,往高處攀去,在
那頂上迴轉紛飛,擺盪生姿。
忽地撫琴人雙手一撒,琴音自高處落下,轟轟隆隆彷若銀河自九天急墮。滾滾白練飛
落後,水勢減緩,聲勢漸弱。漸漸地,只餘流水淙淙。
韓庭方端坐室內,身處煙花之地,卻只是雙目低垂,面上沒有半點狎睨神色。
流水聲漸弱漸緩,悄然聲止。一曲罷,韓庭方抬起頭,目光沉靜,朗朗道:「數月不
見,秋水姑娘琴藝又更上層樓,韓某不勝佩服。」雖然不見撫琴人,韓庭方仍是望向琴聲
來處,目光誠懇恭謹,流露出欽佩神色。
「老調重彈,秋水獻醜了。」垂幔後的女聲輕輕柔柔地應道。
不似一般客套,韓庭方神色恭謹,懇切道:「秋水姑娘過謙了。」
「韓莊主過獎了。」垂幔後的人頓了一頓,沉默了一會兒,又道:「韓莊主,妾身有
件事要告訴您,不知您是否方便?」
韓庭方聞言有些驚訝,他雖與映秋水相識多年,來晴雨樓卻多半只是靜靜聽琴,兩人
就連交談也甚少,卻不知映秋水何事相告。
一旁的侍女替他添了茶,只見眼前垂幔緩緩掀起,清麗婉約的面容靜靜地望著前方。
晴雨樓台映秋水,七年前,映秋水以一手琴藝,冠絕江南。琴音婉轉,紅顏如畫,一
時無雙。多少五陵年少為之傾倒,千里而來只為求佳人一顧,撫琴一曲。晴雨樓,映秋水
,美景只在佳人凝睇間。
如今垂幔掀起,仍見絕代風華,顏色不曾稍減,晴雨樓卻已不聞映秋水。
映秋水緩緩向韓庭方施以一禮,低聲道:「韓莊主。」
韓庭方已許久不曾親眼見到映秋水,如今乍見佳人,神色仍是如常,只是回以一禮,
道:「不知映姑娘何事相告?」
映秋水只是雙目低垂,沉默半晌,才抬起頭,緩緩道:「我十一月十八成親。」
這下輪到韓庭方好一會兒說不出話來,瞪大了眼,道:「是真的麼?不就是三個月後
?這真是太好了,太好了。」一會兒又笑了起來:「不知是哪一位幸運郎君?」他此時笑
開了眼,表情已不若方才的嚴肅。
映秋水也是微微笑著,輕聲道:「是嘉興林記的林老闆。」
韓庭方微微傾身向前,笑著道:「林記老闆?是林德平麼?這真是再好不過了,我到
時一定備上大禮,祝兩位百年好合。」
映秋水頷首笑道:「如此多謝韓莊主。」
韓庭方仍是笑開了眼,不住點頭。
他為何會如此欣喜,背後卻有一段故事。
映秋水當年艷名遠播,不乏世家子弟慕名求見,更不乏願意為她贖身以明媒正娶之人
。只是映秋水看似溫婉和順,骨子裡卻是心高氣傲,執著十分,對想為她贖身的人,都只
是婉轉拒絕。只除了一個人-會稽金記的獨子金子明。
金子明風度翩翩,俊美無儔,兼之年少有才,堪為一方才子。難得又善解人意,溫柔
識趣,擄獲無數芳心,映秋水亦在其中。
當初兩人才子佳人,宛如天造地設,一見情鍾。日久兩人愛意彌堅,遂訂下終身之約
。眼看金子明已說服家人,就要為映秋水贖身時,一場橫禍卻硬生生地拆散了兩人。金子
明在一次的遠行時,遇上了水盜,一夥強盜妄殺無辜,金子明也未能倖免。
痛失所愛,映秋水為此傷心欲絕,從此後,晴雨樓再無映秋水,只剩一名淡漠的琴師
鎮日與琴瑟為伴。
韓庭方與金子明私交甚篤,他在金子明死後幾番求見映秋水,想要好言勸慰,只是
映秋水卻絕口不再提金子明之事,只問韓庭方聽琴與否。從此後,韓庭方每幾個月便會來
探望映秋水,只是兩人多半沒有交談,映秋水隔著垂幔彈琴,韓庭方在一旁靜靜聽著。
韓庭方與金子明友好,對映秋水也十分敬重,將她當作是自己的朋友。當金子明出事
後,韓庭方除悲痛驟失好友外,也十分同情映秋水的際遇,幾番想勸她看開些。
如今七年已過,映秋水將披嫁衣,韓庭方如何不為她感到開心?
此時映秋水忽地舉起眼前茶水,對韓庭方道:「韓莊主,莫怪妾身以茶代酒,在這裡
敬你一杯。」
韓庭方忙舉起茶杯,道:「映姑娘多禮,這杯應該是我敬你的。」說著兩人舉杯,一
飲而盡。
映秋水放下茶杯,緩緩道:「子明死後,我們好久沒這樣坐著好好聊過了。不知韓莊
主是否願意撥冗與我閒話家常?」
韓庭方點點頭微笑道:「這個自然。」
韓庭方出了晴雨樓,便見家裡的僕人尤四在外頭候著。
尤四見了韓庭方,忙迎上前去,叫了聲:「莊主。」
韓庭方此時心情甚好,笑著問了句:「不是說讓你直接回去不必等我了麼?怎麼還在
這兒?」
韓庭方腳下不停,尤四忙跟在後頭,眉開眼笑地道:「我剛才去找異典堂的小陳聊天
,又到劉老爹的攤子蹭飯,劉大嬸還給了我好大一碗麵呢。」
韓庭方聞言瞄了身後的尤四一眼,嘴角微彎:「那麼劉家的閨女漂亮麼?」
尤四聽了這話一愣,搔搔頭,好半天說不出話來。
韓庭方抿了嘴,又是笑道:「就知道你不會閒著。」
說著兩人已經到了停船處,韓庭方足尖輕點便上了船,乾淨俐落,船身不曾有一絲晃
動,尤四看了心裡好生佩服,無奈沒那本事,只是跟在後頭規規矩矩地上船。
坐在船上,韓庭方仍是不住微笑著,尤四也發覺莊主今日異常多話,還跟他開起玩笑
,顯是心情極好。他本想開口詢問,只是眼睛一轉,想到莊主方才是去了晴雨樓,便自以
為明白了,不再多問,心裡暗暗開心。
雨日方歇,絲絲水氣漫在空氣裡,漸漸散了開來,透出雲端的晴日把眼前照的一片清
亮。
韓庭方不知尤四在心理把事情想岔了,只是向艄公道:「往太湖那兒去。」
尤四「啊」了一聲,奇道:「不是要回家去麼?怎麼往太湖那兒去?」
韓庭方仰面望天,瞇著眼道:「下了幾天的雨,好不容易放晴了,出去散散心也好。
」說著又轉過了頭,笑道:「怎麼?再去劉老爹的攤子坐坐不好嗎?」
尤四一聽連忙搖頭:「不不,不是。只是我剛剛在太湖邊看到那個姓簡的,怕遇上了
掃興。」
韓庭方聞言不明所以:「哪個姓簡的?」
尤四急道:「就是那個姓簡的啊,上次那個把家裡閨女的畫像送來,後來卻又反悔的
溫州簡家。」
韓庭方一愣,偏過頭想了想,好像是有這個一回事。
韓庭方喪妻後,親友便不時地同他提議續絃之事。他喪妻之後,心灰意懶,雖然對於
親友的好意一概婉拒,許多親戚依舊不死心地為他說項。
幾個月前溫州簡記的簡老闆送來了自家閨女的畫像,便是其中之一。
只是畫才送不到兩個月,便傳來簡家閨女與溫州劉家少爺訂親的消息。當初為兩人牽
線的親戚十分生氣,跑到溫州當面質問簡記老闆三心二意不守信用。沒想到回話的卻是簡
老闆的弟弟,簡上林。那簡上林說了:「終身大事,不可兒戲。韓莊主若是有意與我簡家
結為親家,怎會兩個多月都沒有消息,我們做生意的要訂合約也有個期限,韓莊主若是一
直沒有回應,難道要我姪女這般空等,虛度年華?」
雖然那位親戚十分生氣,但韓庭方本無續絃之意,莊里的一卷卷的畫像從未翻動過,
對這件事也不以為意。
韓庭方沒將這件事放在心上,尤四卻十分地替莊主抱不平:「那個簡上林,分明是強
辭奪理。怕我們莊主誤了他姪女的終身,我們莊主對她還未必看得上眼呢……」
韓庭方聞言皺了皺眉,道:「小四,別這麼說話。」
尤四被主子這麼一瞪,連忙閉了嘴,好一會兒,又咕噥道:「那簡家這般委實太過欺
負人,莊主您怎麼都不生氣呢?」
韓庭方緩緩道:「我本就無意再娶,又何必去計較這些,不過是?個面子罷了。」
尤四聞言閉上了嘴,心下卻仍是直犯嘀咕。
韓庭方見他如此,只是笑了笑,不再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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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編輯: leslielo 來自: 203.73.153.57 (08/19 18:41)
※ 編輯: leslielo 來自: 203.73.153.57 (08/19 18: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