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lovebonito (緋靈飛翎非泠)
看板BB-Love
標題[自創] 郎騎竹馬來
時間Fri Sep 10 12:18:55 2010
突然想寫悲劇,所以就寫了。
= = = 正文開始 = = =
他突然想起牛家的老二還小的時候,經常騎著竹馬來找自己玩。
母親身子不好,生下他之後沒多久就去了。
許是因為母親根骨差,他打娘胎就帶病,生來比別人瘦弱,連哭聲都小小的,
鄰里本都以為他養不大的,指不准哪天就突然回駐生娘娘那兒重新排隊去了。
幸好他爹親就是大夫,試過了不少方子,雖然沒能強健起來,終於也活到弱冠
之年。
牛二比他小四歲,第一次見到牛二,是牛家擺滿月酒。
牛家就在他家隔壁,那天父親見他氣色還不錯,而且兩家的院子只隔一道竹籬笆,
於是就讓他一起去看小娃娃。
牛二和他不同,長得又壯又福泰,才一歲,胖胖的小手小腳,幾乎就跟五歲的他一
樣粗。
他伸手戳了戳那胖胖的小臉,又綿又軟,嚇了他好大一跳,怎麼那麼大的臉,卻那
麼軟。
他又伸手戳了一次,本來在睡夢中的小娃娃,突然睜開眼睛衝著他笑了。
「唉呀,我們家二寶喜歡你呢!」抱著小娃娃的牛大嬸見狀笑得更高興了,「以
後要常來找我們家二寶玩喔!」
他沒有點頭,只是訝異地又伸手,摸了摸比緞子還好摸的小臉。
沒想到那場滿月酒之後,他就大病了一場,要不是爹親狠下心賣了一塊地,買來
昂貴的老蔘給他補身,說不定就沒有今天了。
那場病之後,父親完全不准他出門了。
成長過程中,當別的孩子聚在一起騎竹馬、玩蹴鞠的時候,他就只能趴在窗邊羨
慕地眺望。
所以,除了牛二,他也沒有其他朋友。
說起他和牛二是怎麼交上朋友的,大概還是要歸功於牛大嬸。
牛二出生之前,牛大嬸有過一個牛大寶,可惜生下來沒多久就夭折了。
許是看到他就想到無緣的牛大寶,牛大嬸對身體不好又沒娘親的他,總是特別關
心照顧。
牛二還不會走路,牛大嬸便常抱著牛二來找他玩,說牛二喜歡她這個哥哥,每次
來找他都笑得很高興。
所以,雖然像姑娘家似地足不出戶,他還是識得牛二;牛二也打小就知道隔壁大
夫家裡有個白白的、很安靜的哥哥。
等牛二再大一點,會走路了,就算他娘不帶他來,他也自己能摸著到窗邊找「哥
哥」玩。
他爹親看兩個孩子投緣,想想兒子總也是需要玩伴,後來出門看診就不關門,讓
牛二自己摸進屋裡來找他。
牛二三歲生日那天,他爹給他買了一隻竹馬。
那天之後,牛二便天天騎著竹馬來找他。
「哥哥!哥哥!我騎馬呢!」牛二脆生生的嗓子,總那樣親暱地喊他。
怕吹風生病,他總只能困在屋子裡,能進屋子裡來的,不是為他病弱而憂心忡忡
的父親,就是等著他喝下的苦進心肺的湯藥。
成長過程裡,唯一值得期待的,只有會踢踏踢踏騎著竹馬來的牛二。
後來,牛二大了,上學堂了,有了自己的玩伴了,還是隔三差五會來找他。
牛二從來沒嫌過他屋裡的藥味重。
牛二從來沒因為不能與他一起蹴鞠或搗鼓那些男孩子喜歡的摔角或木工而不來拜
訪他。
牛二後來長得比他還高了,還是親暱地喊他,「哥哥!哥哥!」
不同於他的安靜,牛二喜歡說話,當然,他也喜歡聽牛二說話。
牛二給他說學堂裡的夫子、同學;給他說街上的販夫走足;給他說誰家的母牛又
生了小牛。
透過牛二,他彷彿也親眼見到了那些課堂、那些街景、那些母牛和小牛。
從五歲和小小的牛二初見,轉眼已經過了十餘年。
如果不是去年,十四歲的牛二考取童生,望子成龍,牛家夫婦帶著牛二遠赴府城
考秀才,他們還真是不曾分開。
牛二剛離開的時候,他總是惦記,思量著那少年何時會衣錦還鄉,思量著牛二是
否真會記得離開前的諾言。
「哥哥,我很快就回來。」牛二握著他的手,正在變聲的少年獨有的破鑼嗓子,
聽在他耳中,卻一點也不覺得刺耳。
一轉眼就過去大半年,聽說府城路遙,從他們村鎮趕馬車去,通常要將近一個月。
要走一個月是多遠,總是像姑娘般守在寢室裡的他,完全無法想像。
牛二走了沒多久,家裡開始有媒人出入。他本以為是鰥居多年的父親要續弦,後
來才知道,是爹親托人給他說媒去了。
父母之言、媒妁之命,他知道自己不該拒絕,可是,他無法不提出自己的看法:
「我身體不好,會害了人家姑娘。」
「胡說什麼?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明年你都要弱冠了,尋常人家早都是幾個娃
兒的爹了!再說,就是因為你身板不好,才更要找個媳婦來照顧你。打牛家赴府
城之後,你日益憔悴,給你找個媳婦兒,有了伴,沖沖喜,指不准精神就好起來
了。否則,我老了誰照顧你?你難道要老爹親服侍你到死嗎?」
父親問以後誰照顧他,他直覺就想到牛二,「這不有牛二嗎?」
「你姓牛嗎?他叫你一聲哥哥,你還真當自己與他是親兄弟了?再說,他現在去
了府城考秀才,來日要考進士、做大官的,何嘗還會回來這座小村鎮?」
「他說過很快回來。」反駁得連自己都覺得心虛。
「孩子……」父親嘆了口氣,拍了拍他的肩,正要再說什麼,外頭就來了人,說
是家裡有人急病,要請大夫看診。
他知道父親說的是。
他也知道父親還有一句話沒說出來,那就是:「不孝有三,無後為大」。
可是,自己的身板,真能傳宗接代嗎?他一點把握也沒有。
那天晚上,他夢見了牛二。
高中狀元的牛二穿著大紅袍子,胸前帶著花,騎著雄壯威武的黑馬,來到他的榻
前,說,
「哥哥,我回來了。我來接我的新娘呢。」
那是幼時的某一天吧,時節似乎是快過年了,很冷,冷得他頭疼,用過早飯之後
就直犯暈,於是只能躺在榻上休息。
小小的,大概才五、六歲的牛二,騎著竹馬,踢踏踢踏地來到他房間,驚醒了因
暈眩而在床上假寐的他。
「哥哥,你又不舒服了?」牛二放下竹馬,來到榻旁握住他的手。
「唔,」因為看到可愛的牛二,他覺得自己的精神似乎好了許多,便從床上斜坐
起來,摸了摸牛二紅撲撲的臉,「你又騎竹馬啊?」
「是啊。」牛二見他精神似乎好些了,又開心地執起竹馬,繞著桌子走動起來。
「今天穿新衣?」他注意到那件紅通通的棉襖,襯著白裡透紅的臉龐,讓五六歲
的娃看起來像個熟透的大桃子。
牛二可驕傲了,「我娘給我縫的,好看吧?我娘說,紅的好,喜氣得像是新郎倌
!」小娃娃拍拍自己的新衣裳,說,「我要騎竹馬去接我的新娘!」
他覺得有趣,於是便問牛二,「那你的新娘子呢?」
牛二又騎竹馬繞著桌子踢踏了幾圈,最後來到床邊,一手抓著竹馬,一手抓著他
的手,笑得光燦燦的。
「我的新娘子在這裡!頂美頂美的,吳家的小花也比不上!」
踢踏、踢踏、踢踏……是誰的竹馬,悄悄的、悄悄的,踩進心上了?
他醒了過來,心裡有些空落落的。
感覺鬢旁有些涼意,伸手一摸,竟是淚水。
他答應了父親讓媒人給他說媒,但是有一個條件,不能隱瞞對方自己體弱多病。
其實,他根本無須擔心媒人會隱瞞這一點,畢竟,講到村尾大夫家的兒子,誰不
知道那是著從小就犯病的短命鬼?
媒人本想走得遠點,去騙沒聽過他名聲的姑娘,聽到這條件之後,也不怕得罪人
,直接苦著臉說:「如果是飢荒年歲,還能找過苦日子的人家賣女兒,現在豐衣
足食,誰嫁女兒不想找年輕力壯的女婿?一定要先說明公子體弱多病,那只能看
大夫的醫術救活了哪個將死之人,人家把女兒嫁給你們當報恩了!」
沒想到,媒人說的事,還真的就有。
過年那天夜裡,有人來敲門,小姑娘牽著弟弟的手,紅著眼圈,焦急地請大夫救
人,她願做牛做馬來報答。
原來,小姑娘的父親吃完年夜飯,突然口吐白沫,全身抽搐,大過年的,找了幾
個大夫,都說要吃年夜飯不肯看診。小姑娘的父親救了回來,一家人對大夫感謝
不已,過年後沒幾天,突然托了媒人來允親。
原來這人家之前媒婆也問過,家人本嫌棄大夫的兒子是個病鬼,便托詞拒絕了。
沒想到小姑娘感恩大夫救活了自己父親,加諸來求大夫出診時,見過正在吃飯的
他,發現他雖病弱,卻有一張觀音面,好看得緊。
芳心暗許的小姑娘,告訴家人,她要嫁給大夫的公子,作為報恩。
婚事就這麼定下來,合了八字、下了聘,說好了他弱冠之日親自迎娶。
年初,府城裡的牛家傳來消息,聽說牛二已經考取了秀才,年底還要考進士。
──說是「很快回來」,轉眼已經過了半年餘。
雖然迎親之日訂了之後,曾託人給府城裡的牛家送消息,不過,返鄉路迢,那少
年大概不會千里歸鄉,來喝一杯「哥哥」的喜酒。
他想,那騎竹馬說「我的新娘子在這裡!」的牛二,下次回來,大概已是騎著御
賜宛馬,鑼鼓喧天,威武迴避,衣錦還鄉了吧。
當年,年幼的他們「私定終身」,被兩家長輩當作笑談,取笑了許久,他們這才知
道,新娘一定要是女孩。
為此,牛二還哭了,生氣地怪他為什麼不生做女孩。
牛二幾天沒來,他以為牛二再也不會來了。
但是,幾天之後的午後,他病重得整能躺在床上昏睡,突然聽到踢踏踢踏的聲響,
那是牛二騎著竹馬來。
紅著眼圈的牛二說,「哥哥,我不生你氣了,你要趕緊趕緊好起來。」
從此,誰也沒再提起「娶親」這個話題。
怕是誰也沒把兒時的童言當真……除了他自己。
「新郎倌,上馬囉。」媒人笑嘻嘻地提醒兀自陷入回憶的他不要誤了吉時。
父親本是不讓他親自去迎娶,怕他受了風,回來又犯病。
可是媒人說,娶妻是大吉大利的喜事,沒聽說誰家新郎迎親回來犯病的,再說,
新郎倌連親自迎娶都做不到,岳家怎麼放心將女兒託負?
幸好新娘家並不遠,就在村頭,這一來一回,也耗費不了太多時間。
那是他第一次騎馬,眾人給他架了凳子,幾個人攙扶著他上了馬。
好不容易到馬上,便已氣喘吁吁、臉色蒼白,父親幾乎要叫他立刻下馬回房
歇著了。
他對父親搖搖頭,勉強扯出笑容。
嗩吶八音高聲奏鳴,迎親的隊伍終於出發了。
長這麼大,他第一次騎馬、第一次上街、第一次見到這麼多人。
迎親的隊伍裡,除了媒婆,吹嗩吶的、揮鈸的、牽馬的、他之前幾乎都沒看過。
可是,定神辨識,他發現自己竟能識得不少人。
那個吹嗩吶、頭髮灰白的應該是應該是張大爺;旁邊那個也吹嗩吶,年紀輕點的
應該是他的小兒子,據說張大爺指導他十很嚴格,經常一不小心屁股就會挨板子
,每每教訓他,就從村頭追打到村尾。
那個揮鈸的壯年人應該是李大叔,別看他走路一拐一拐,跌斷腿之前,可是有名
的快腿呢。追著馬跑的那三個孩子應該是書院裡有名的逃課王,這不都這個時辰
了,整條街上就見他們三個該上學堂的在這兒看熱鬧。夾道看熱鬧的人群裡,那
一對穿著同色衣裳的男女,應該就是王大夫妻,他們總愛穿同色的衣衫,無論走
到哪都是牽著手。
他還記得牛二說起無論到哪都是牽著手時,還牽起他的手,沉思了一會,然後突
然紅了臉,甩開他的手,說是該吃飯,要回去了。
不曾見過,卻識得的人,都是牛二曾對他說過的。
迎親的隊伍前行,他看到看熱鬧的人裡,有個駝子。
有次牛二來找他,說起沈駝子和他的馬。
沈駝子有一匹宛馬,以給人駝運為業,據說那馬是打小養起的,一人一馬極有默
契。沈駝子很疼他的馬,吃的草料要最貴的,用的蹄鐵要找最好的工匠打造;所
有的駝運收入幾乎都花費在那隻馬身上了。
聽完沈駝子和馬的事,他突然想起,「你許久不曾騎竹馬來了。」
牛二的臉有些紅,「我都十二了,還騎什麼竹馬?等我考上童生、考過秀才、高
中狀元,以後我要騎真的馬來找你。」
他還沒見過牛二騎真的馬,倒是今天,自己竟騎在一匹馬背上。
去迎親……
大概是因為今天要去迎親吧,他腦子裡,總是繞著那個五六歲娃,騎著竹馬在他
寢室裡繞來繞去的樣子。
耳邊,也彷彿迴盪著他的童言童語,「我的新娘子在這裡!頂美頂美的,吳家的
小花也比不上!」
他搖搖頭,想把那個騎竹馬的孩子甩出腦子。
他的新娘子。
他怎麼也想不起來那夜來求大夫的小姑娘的長相了。
無論怎麼努力試圖回想,就是只浮現牛二那張方正的臉孔,說「我很快就回來」
時,那種幾乎是立誓的慎重表情。
但,他沒有很快回來。
可他回來了又怎樣?爹親說得對,他叫自己哥哥,難道自己就真的是他哥哥了嗎
?別傻了……
竹馬故友,也就是一個年幼時的朋友──牛二回不回來,與他何干?
回來的話,又是如何呢?
回來向自己討一杯喜酒、說幾聲恭喜?還是再加上兩句,嫂子真美,祝你們早
生貴子?
也就那樣吧?
他與牛二,頂多也只能那樣。
他喜歡牛二。
不只是喜歡弟弟的那種喜歡,也不只是竹馬故友的那種喜歡。
這是一個要帶進棺材裡的秘密。
那是自己的十五生辰。
牛二問他想要什麼,他說,「我想要你和我──秉燭夜談。」
他總是覺得自己除了爹親、湯藥,就只有牛二。可是,牛二有爹娘、有學堂、有
夫子、有同窗、有志向、有不可限量的未來……
自己只在牛二心上佔一小部份,而自己就連夢裡,也總想和牛二在一起。
想和他一起去學堂,想和他一起騎竹馬、想和他一起去逛大街、想和他一起出門吃
一碗涼涼甜甜的豆腐花。
懵懵懂懂,沒有人教,可是那年的他已經知道,自己打那句「我的新娘子在這裡
」之後,就回不去了。
他的心肝總是在想到牛二時揪得特別緊;總是在牛二拉他的手時跳得特別沉。他
總記得,牛二的臉,比緞子還好摸……
踢踏、踢踏,是誰的竹馬在響?
踢踏踢踏,慢一點、慢一點、我追不上……
每天都在求佛祖讓時間走得慢一些,求佛祖讓自己明天還能醒來;這樣,才能和
牛二相處再久一點。
十五歲的生辰,牛二問他想要什麼,他差點脫口而出說,我想要你和我白頭到老
──可是,白頭到老,從來都不可能。
那天夜裡,牛二沐浴過後,興沖沖地抱著自己的棉被枕頭來到他房裡。
兩人併肩躺在在他不算太小的榻上,牛二也不嫌他身上都是藥臭味,鼻子在他懷
裡蹭了幾蹭,用還沒變聲的脆嗓子喊他,「哥哥。」
他將牛二推開了點,就怕他聽見自己失控的心跳聲,當然,也怕他發現自己隱隱
有些反應的部位。
牛二似乎有些受傷,嘟起嘴,「我好久沒和哥哥睡了,你再推我就掉下床了」
年紀再小點時,牛二五天有兩天是和他睡的。
牛大嬸甚至打趣地說,「唉呀!我們家二寶還真的想娶你當新娘呢!」
牛二反駁,「誰說的!我知道男人不能當新娘的!」
他沒有說話,只是感覺自己的心糾了一下。
那天之後,他又犯了兩天病,牛二擔心得整天紅眼圈,纏著他爹親問他什麼時候
病會好。
好不容易恢復些了,牛二那夜想和他睡,他便對牛二說,「你睡相不好,我與你
睡難以入眠,這樣對身體不好。」那次之後,牛二便不曾再與他同榻共寢。
直到十五歲生辰,他提出了秉燭夜談的要求。
說是秉燭夜談,一個十五、一個十一,其實就是肩併肩睡一塊兒聊天。兩人終於
再次同榻而眠,那時的他已懂得自己的心意,身體雖然病弱,但也懂得什麼是男
人的欲望。
聽著牛二說話,感覺到牛二時不時地試圖往自己身上靠,再把他推開,然後,不
知不覺還是累到睡著了。
天還沒大亮,他就醒了。牛二的氣息吹在他的頸項上,他感覺自己的心臟像幼時
牛二的竹馬,踢踏、踢踏、踢踏……情不自禁,就轉頭盯著那張熟睡的臉。
踢踏、踢踏、踢踏……
手無意識地伸向前,指腹摩娑著牛二已經不像綢緞班絲滑、也不再那麼圓潤的臉
,等到回過神來,自己的唇已經貼在對方微啟的嘴唇上了。
他嚇了好大一跳,整個人幾乎從床上彈起來,雙手雙腳一用力,牛二就被他推下
床去了。
牛二掉到地上,發出了好大的聲響,他嚇了一跳,正要下床,牛二就閉著眼睛,
一邊摸自己的頭,一邊喃喃著,「哥哥,我夢到自己跌進坑裡了……」
見對方沒事,他翻了個身,面向牆壁,手捂著自己的嘴唇,踢踏踢躂的心跳,也
不知是因為自己將那孩子推下床,還是因為自己做了禁忌之事。
他與牛二親嘴了,雖然只是淺淺的一印,但,這是不該的,這是,要帶進棺材裡
的秘密……
他的心臟痛了起來。
那年的牛二才十一歲,雖然長得已經和體弱的他一樣高了,骨子裡卻仍是個孩子
。沒有變聲的嗓音,沒有開竅的心思,甚至不懂他有時克制不注的凝視,只會笑
瞇瞇地問他,「哥哥,怎麼啦?一直看著我。」
那個怪他為什麼不生做女孩的牛二,大概早在知道男人不能當新娘時,對他就不
再往那邊想了。
雖然,他卻在那之後,就越來越往那邊想……如果牛二知道,凝視他時,他想的
是怎樣齷齪的念頭,就算不是鄙視,也會很苦惱吧。
然而,牛二不往那邊想其實也是好事。
沒有誰是女孩,真的都往那裡想,要怎麼辦?能怎麼辦?
何況,他們之間,還不只是同是男孩這個問題。就算他真能生做女孩,他病弱的
身體怎麼為牛二傳宗接代?就算牛大嬸夫婦也不介意他的破爛身子吧;牛二小他
四歲,等他成長到足以娶親,他都過了女子的適婚年齡了,牛二是否還能對他維
持著相同的心思?
他是病弱,他是體力不行,但是,整天躺在榻上,也讓他將現實想得比誰都清楚。
他知道,自己與牛二,隨著年歲增長,總是會分開的。
當牛二用破鑼嗓子,緊緊地握著他的手說,「哥哥,我很快就回來。」時,他便
知道,分開的時候已經來臨。
牛二不可能很快回來,甚至,可能不回來了。
牛二一家子離開的那天,他沒有去送行,不說爹親不准他出門、怕他吹風,他也
哭得無法見人。他栓上房門,不讓那已經比他高的少年進屋。
牛二在他門外,一次次地喊著,「哥哥,你開開門,我想再看看你。」
躺在榻上瞪著門板直掉淚的他,聽到他爹說,「牛家的娃,你哥哥他病得慘,你
讓他多睡吧。」
「那我不走了,哥哥病不好我不走了!」他聽到牛二在門外撒賴,眼淚一滴滴掉
在枕上。
然後,他聽到了巴掌聲,還有牛二他爹的聲音,「你就這點出息?男孩子哭哭啼
啼像什麼樣子?外面天地多大,什麼叫做他病不好你不走了?」
「唉呀,別打孩子。你們家二寶很聰明,好好跟他說,他懂的。」這是他爹打圓
場的聲音。
「二寶哇,你這樣鬧鬧啼啼,他病也不會馬上好是不是?伯伯是大夫,我照顧他
,你有什麼好不放心的?倒不如快快出門,耽擱了考期可不好吶!」
「那、那我再看看哥哥。」破鑼嗓子壓低了聲音,是把他爹的話聽進去了。
「你吵到他休息不是不好嗎?」牛二的娘也勸他。
「我不吵他,我就看一眼,我不吵他。」牛二很堅持。
「唉呀,可是他把門栓上了哩,我要硬要撞開門,他不就醒了?乖孩子,你哥哥
醒來,我會告訴他你來過,現在就快出門吧?再晚要是耽誤了宿頭可不好哩!」
直到牛二走了,他爹才敲門說,「孩子,我進來囉?」小樹枝從門縫裡伸進來,
用力一挑,門就開了。
他趕忙翻身背對房門,不想讓他看見自己的哭臉。
他爹在榻旁坐下,輕輕地摸他的披散在枕上的髮,「人走了,孩子。」
他抱緊自己的手臂,咬緊牙根,硬是不讓自己哭出聲音來。
父親嘆了氣,「你這孩子、你這孩子……」
他對牛二的那種情感,他爹是不知情的。父親只以為,他是捨不得唯一的朋友
離開,他是因為不想讓人看見自己的淚水……
畢竟,兩個都是男的,誰會往那裡想?──就連牛二,大概也只是捨不得離開
一個打小就喜歡的「哥哥」罷了。
到了府城裡,他會忙於科考,等到交了新朋友、有了新的眼界,自己這個幼時
住隔壁的「哥哥」,又能佔據他回憶多少呢?
牛二離開了,此生此世,可還有再見面之日?
馬蹄踢踏踢躂,晃得人發暈。
回憶中竹馬在腦海裡踢踏踢躂,踩得人幾乎喘不過氣。
坐在馬上的他,彷彿看見村口的那頭,有匹大宛馬,馬上坐著一個紅衣的娃,
脆聲喊他,「哥哥!」
情不自禁地放開疆繩,伸手向前,想要回應……
踢踏踢踏、踢踏踢踏……
「新郎倌,你還好吧?要不要歇歇?」牽馬的男子回頭,突然發現他的臉色蒼白
,有些緊張地低聲問道。
牽馬的男子話才剛問完,馬上的紅衣新郎就全身一軟,整個人從高大的馬上栽了
下來。
踢踏踢踏、踢踏踢踏……
踢踏、踢踏、踢踏踢踏、踢踏踢踏……
牛二以為自己是回來喝那負心人的喜酒的,然而,卻只來得及掀開白布,傻愣愣
地看著那張觀音面。
新郎從馬上摔下,摔斷了頸子,聽說是當場斃命,聽說,死前沒受太多苦。
接到他即將娶妻的消息時,離迎娶的日子只剩二十天。
通過童生考試,正等著八月鄉試的的牛二,顧不得鄉試就在下個月,趕回去肯定
會錯過三年一次的秋闈,也顧不得爹娘訝異不解的眼光,揣著盤纏直接上路。
一個月的路,他縱馬疾馳,日夜兼程,只花了二十五天就回來了,然而,終究還
是遲了。
他以為自己錯過的,是那人的婚禮;雖然又氣又急,還是告訴自己,沒關係,都
為他回來了,把新郎擄走也不是不敢作。
他既然敢在最後一次同榻而眠時親吻自己,自己又怎麼不敢從他新娘身邊將他搶
走?雖然沒有言語,但那一吻,就是許諾了。
他心裡有自己,自己心裡有他,他在意的那些事,只要自己有足夠的權勢,又有
誰能置喙?
結果,日夜兼程,馬蹄疾馳,他卻只趕上那個人的頭七。
牛二伸手想碰觸那張觀音面,最後還是將手縮回,他轉身而出,翻身上馬,往
村外奔去。
馬蹄踢踏踢踏、踢踏踢踏……
馬上的人,痛苦地用已經變聲完的成熟男聲大喊:「哥哥!哥哥!啊──」
= = = END = = =
長干行 李白
妾發初覆額。折花門前劇。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同居長干裡。兩小無嫌猜。
十四為君婦。羞顏未嘗開。低頭向暗壁。千喚不一回。十五始展眉。願同塵與灰。
常存抱柱信。豈上望夫臺。十六君遠行。瞿塘灩澦堆。五月不可觸。猿聲天上哀。
門前遲行跡。一一生綠苔。苔深不能掃。落葉秋風早。八月胡蝶來。雙飛西園草。
感此傷妾心。坐愁紅顏老。早晚下三巴。預將書報家。相迎不道遠。直至長風沙。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220.132.117.206
※ 編輯: lovebonito 來自: 220.132.117.206 (09/10 12:20)
推 volvic257:踢踏踢踏...都要流淚了Q Q 09/10 12:36
推 shinyisung:Q口Q 09/10 12:54
推 l9B1:好桑心 >"< 09/10 13:05
推 keicc:最後一句嘶啞的呼喊QAQ 09/10 13:15
推 mayacafe:唉唉唉… 是說小姑娘以後會不會被當成剋夫命嫁不出去? 09/10 14:07
→ mayacafe:如果是生病不會有人怪她,但意外… ←大離題 09/10 14:08
推 seigaku00765:Q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Q不要啊!!!!!!! 09/10 14:17
→ seigaku00765:牛二這麼好的人(大哭) 09/10 14:18
推 patty3177:有來世篇嗎?(毆) 09/10 14:48
推 seigaku00765:含淚敲來世篇Q^Q 09/10 15:49
推 watercolor:實在太令人傷心了,好不捨……Q Q 09/10 16:01
推 TwinA:唉唉...這就是現實啊 09/10 16:40
推 evergreen10:QAQQQQQQQQQQ 09/10 17:26
推 blacksocks:Q__Q好好看也好桑心的故事啊~想敲來世篇+1 09/10 17:47
推 momocan107:來世篇+1 09/10 21:31
推 karenwolf:Q_____Q 請許他們一個圓滿的來世 拜託... 09/10 22:18
推 timmit:Q_Q+~~~ 09/10 23:07
推 witchwy2004:Q_Q 09/10 23:11
推 neyuki:來世+1...Q______Q 09/10 23:15
推 honey709:可以敲來世篇嗎Q_Q淚推~~~ 09/10 23:54
推 emmalily:Q口Q 來世+1 09/11 11:00
推 later:...看到最後李白的詩整個哭了QAQ 09/11 11:22
推 Kaya0818:果然很悲啊,但停在這裡很有淒滄的唯美感...... 09/11 22:47
推 sun07:Q口Q 噴淚了....郎騎竹馬來啊... 09/12 21:50
推 sidar:這不是悲劇(認真)主角死前看到幸福的幻覺,再說就算能跟牛二 09/12 22:45
→ sidar:在一起,病重之身也不能活多久,牛二倒是免了為爭取所愛必須付 09/12 22:47
→ sidar:出的衝撞和努力,得到一段心碎的初戀回憶.所以這不是悲劇 09/12 22:50
推 windsinger:的確不是悲劇,不過是人生罷了...不過樓上說得那種可能 09/15 14:56
→ windsinger:也只是人生...可是至少爭取過了,體驗過了^^ 09/15 14:57